两宋词体雅化理论比较论

2013-08-15 00:44祝云珠
文艺评论 2013年8期
关键词:雅正词体苏轼

祝云珠

宋代,是词体创作的鼎盛时期,伴随着词体雅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两宋词论家提出了各自的理论主张。在北宋以苏门词论者的“以诗为词”、“诗余”、“诗词同源”,李清照“别是一家”等为突出理论,在南宋以鮦阳居士、张炎、沈义父等提出的“骚雅”、“清空”等理论最为突出。学术界对南宋的词体雅化理论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关注,但对北宋的词体雅化理论则关注不够,尤其是对两宋词体雅化理论进行系统比较的研究还非常罕见。事实上,两宋词体雅化理论在倡雅、尊体,提倡“本色”等方面有很多相同之处,但也存在着诸多明显的差异。对两宋词体雅化理论进行系统、深入的比较有助于揭示其丰富的词体雅化理论内涵,对词学理论建设,特别是对词体雅化理论的建设有着相当的借鉴意义。

所谓“名正言顺”,笔者认为欲论两宋词体雅化理论,必先探讨词体雅化理论之内涵。因此,这里粗略谈一下笔者对词体雅化理论的大致看法。

笔者认为,宋代词体雅化理论包括籍诗而言词的词体雅化即词体诗化理论和即词而言词的词体雅化即词体“本色论”。诗化雅正论和本色雅正论的理论基础是以儒家思想为本,以道、释为儒用;在词体创作层面要求音协律合,字琢句炼,才高意新,创作者人品高洁;在词体风格论层面,以“雅”为审美要求,强调本色、意趣高雅。以下主要从几个方面来比较南、北宋词体雅化理论。

一、两宋“雅”说之儒、释、道兼取

首先,北宋词体雅化理论,最有影响的莫过于苏轼及其门人提出的“以诗为词”和陈师道、李清照等的词体“本色论”,这两种理论其实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雅”:一种是超脱尘俗、旷达自然的“以诗为词”之雅,一种是遵循一定的法度、规范,时刻保持词的本色之雅。

笔者认为苏门的“诗化”之雅的思想基础当是禅道的“圆融无碍”和超旷自然。“圆融是华严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①然而,“华严与禅的圆融境,瞩目于世间一切对立、差别和矛盾的消解、统一与和谐,既是禅宗思想的特征之本,也是人类一切审美与艺术创造所孜孜以求的至美境”②,苏轼、黄庭坚等人深受禅道思想的影响,把这种“圆融”和“自然”融入词体的主张和创作实践中:其理论主张表现在不受文体局限地积极改革词体,使其成为“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③(《艺概》卷四)的“诗之词”。其创作实践表现在他提倡别于柳词婉媚的壮观之词,也即是后人评苏词的“豪放”。而苏轼认为豪放的精神本质是“快活”,“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许人如此快活。”④苏轼所认为的“快活”实际是文艺创作的自由境界,这种境界要求情感的自由、不克制和奔放、自然。在《送参寥师》中,苏东坡就表述了他的禅悟境界和对诗歌关系的思考:“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⑤(《苏轼诗集》卷二三),所以,苏轼为了使词体达到“至美境界”而纳诗境入词境,从而形成了“以诗为词”理论。然而诗与词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体亦不是相对立的文体,苏轼的文艺观又是讲究“法度“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⑥(《书吴道子画后》)所以,“以诗为词”之旨并非消解词体,而是自觉地推尊词体的表现,以“诗法”论词,引“诗法”作词,以士大夫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之“志”入词,其宗旨是为了雅化词体,这是儒家文艺思想在词作中的体现,亦是继承了“文以载道”的儒家传统。由以上推论可知,“以诗为词”的思想基础是以道释为儒用。

而北宋本色之雅的思想基础是儒家思想。词体“本色论”意在强调词这一文学样式的独特内涵,目的在于正词之“名”与“实”,这一理论继承了儒家的“正名”传统。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在《论语》中就提出“正名”的主张,“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也。”⑦(《论语·子路》)孔子提出“正名”的政治主张,是鉴于当时礼崩乐坏的局面,主张名实相符、名实相应。这一主张后来延伸到文学领域成为文体论的思想基础。最早提出词体“本色论”的是苏门词人陈师道,其在《后山诗话》中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⑧虽未点明“本色”词的艺术风格和审美特征,但从其反对和推崇的词手可知,他主张的本色词应风格委婉含蓄,音协、字雅。而李清照在《词论》中则明确了雅词的标准:歌词要“尚文雅”、“主情致”,讲究“铺叙”、“故实”、“典重”,应分“五音”、“五声”、“六律”、“清、浊、轻、重”⑨等,立足于儒家礼乐立场反对“郑卫”、“流靡”之声。由此可见,词体本色雅化理论是以儒家的文艺标准为规范去约束、限制、雅化词体。

其次,南宋“崇正”风气大盛,理学家胡安国作《春秋传》,高举“拨乱世而反正”的大旗,朱熹、二程等理学家更是推崇“雅正”,但是理学家的“崇正”说是作为人类生命存在价值的一种深刻体验和感悟,表现出对整个人类社会生命价值的关注与思考。它所提倡的主要是一种符合伦理规范,达到社会秩序和谐,属于伦理道德的范畴。南宋鮦阳居士《复雅歌词序》倡“雅”,提倡词学“正统”、严守“华夷之辨”,这种思想与南宋理学的“崇正”思潮有着密切的联系。理学家朱熹十分强调“境界”,其最高境界是“心理合一”之境,也即是“心体浑然”(《孟子或问》卷上)、“浑然一理”(《论语集注》卷 2)的圣人之境,虽是属于道德伦理范畴,但与对南宋尊雅词论提倡“浑厚”之境不无联系。而张炎倡“空”、“无迹”反对“实”却与释、道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

对南宋尊雅理论影响较深的是“温柔敦厚”的诗教观,《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⑩,“温柔敦厚”的诗教理论,具体说来包括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内容上,强调诗歌应具有社会价值和道德价值,发挥社会的教化作用;形式上,诗歌表达方式应合乎“中庸”之道,提倡“发乎情,止乎礼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南宋胡寅《题酒边词》、曾丰的《知稼翁词集序》强调词应“发乎情,止乎礼义”等等,当是受传统诗教影响。

总之,两宋词体雅化理论的思想基础是以儒家思想为本,道、释为儒用。北宋词体雅化理论虽是以儒家思想为主,但道、释思想的影响亦占重要地位。而南宋理学思想占词体雅化理论的统帅地位,道、释的影响力较小。

二、两宋“雅”说之创作要求

两宋词体雅化理论对词体创作提出了各自的要求,其中涉及到创作主体的学识修养、人格操守、个性气质及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等诸方面的问题。但北宋词体雅化理论更侧重于讨论创作主体的学识修养、人格操守和个性气质等,而南宋词体雅化理论则更侧重于论述词作的内容和形式等方面。

首先,北宋词体雅化理论侧重于对创作者的要求。第一,要求创作者学识修养高。苏门词人黄庭坚认为词作意趣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如他评苏轼《卜算子》“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11](《跋东坡乐府》)他认为晏几道词是人品学问的自然流露,如“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12]等。张耒在《东山词序》中论述贺铸把博学业文之才与天理自然之情统一起来,方写出佳词妙语。李清照《词论》对创作者的学识修养十分看重。李清照在《词论》中赞赏黄庭坚能化用故实、以旧为新而批评秦观才学功夫较差,用典多是照搬引用或简单的改头换面,很少像苏、黄那样给传统的故实赋予全新的意义,达到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效。她赞赏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13]因为他们学识渊博,贯通了天然和人力,作词就像是从大海中舀取一勺水那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心所欲而雍容典雅。她认为散文家王安石、曾巩的小词令人绝倒,却能把才学演化到极致。第二,北宋词体雅化理论要求创作者人格高洁。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评说晏几道其人,“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至若此。至其乐府,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14],这里赞扬晏几道的人品,认为晏几道用至诚至善的心态待人接物,故其词不含世俗社会的一点杂质,等等。

其次,南宋词体雅化理论很少对创作者提出要求,却侧重于词体的内容、形式等诸多方面。首倡“骚雅”且有意识地推尊词体的当属鮦阳居士。南渡初期,鮦阳居士在其《复雅歌词序略》提出“韫骚雅之趣”[15]的论词要求,开启了儒家文化、诗学对词学从消极摒弃到积极导向的历史,它标志着“雅”之词学主张。在南宋的确立。此后,南宋词论者多沿袭此论,在词体各方面提出尊“雅”的词学主张。关注的《石林词跋》、曾慥的《东坡词拾遗跋》提出词之风格、内容方面“雅”的要求。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一中提出追求中正之气与中正之声的各方面的和谐完美,其实是提出了雅词在声与气方面的要求。王灼还提出“韵”,作为“雅”的审美标准,“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16],“唐末五代文章之陋极矣,独乐章可喜,虽乏高韵,而一种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袭。”[17]王灼标举“雅”、“韵”的内涵,把“韵”作为“雅”的内在要求和审美标准,丰富了“雅”之词学主张的内容。之后,又有汤衡《张紫薇雅词序》和陈应行《于湖先生雅词序》皆为张孝祥词所作序。汤氏《张紫薇雅词序》上承鮦阳居士的批评提出“粉泽之工,反累正气”,并点明词人“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18],将“诗化”作为词之“雅化”的途径,等等。

张炎的重要著作《词源》对南宋词的雅化理论作了总结,且对后世词论家有重大影响。张炎言“骚雅”,先谈“雅正”,上承李清照、鮦阳居士等在词乐上的看法,在《词源序》中提出,“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19]上溯古之歌辞而言“雅正”是对儒家传统的“风雅”观的继承。他“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20]提出词学中“雅”之必要与急切。张炎比鮦阳居士更为进步的是提出了雅词的要求:不仅要合古音、协律而且在句法上要善于融化诗句、“平妥精粹”,如其评美成词“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21]。在风格方面,张炎推举白石之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22]不满周邦彦词之“意趣不高远”,“失雅正之音”、“软媚而无所取”。把儒家文化、诗学与词学审美范畴相结合,明确提出“骚雅”的词学观。他要求词承继骚体文学幽怨隐恻、委曲难道的情感内容,在审美情趣上融入儒学、诗论既要求雅正又追求高远意趣。《词源》卷下云“词以意趣为主,要不蹈袭前人语意。”[23]强调“意趣”与“骚雅”的结合。即在坚持词长于言情、要眇宜修的本位特征基础上对词的文学内涵及美学品位提出诗化要求。张炎的“雅”之词学主张是南宋较为完整、系统的雅化理论,是词论尊“雅”的内容层面和形式层面的结合。

三、两宋“雅”说之风格要求

从花间之“诗客曲子词”开始,词就不断趋于雅化,一个显著的标志是才学化成分日益突出,文化品位不断提高。诗客曲子词逐渐摒弃民间歌词的口语化习尚,采用诗化的句子,追求“织绡泉底”、自出机杼的清雅风格。而纵观宋代词体雅化理论,可知北宋提倡清雅、闲雅,南宋提倡雅正、骚雅。

首先,唐五代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奠定了词的“花间”本色,其中不无“清雅”之主张。序文中两处提到有关歌词之“清”的。第一处是“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第二处称誉花间词“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24]。而清的本义是水清,清澈,和浊相对。“清绝”是极清之意。“云瑶”的歌词和“用助妖娆之态”的歌词必定是“清”而美之词。在词论中最早提出“清”这一审美范畴的当属欧阳炯,它赋予了“清”以多层面意蕴的审美概念,其义项之构成,在不同的语境中,常常会呈现复杂而微妙的变化,通观全篇序文与《花间集》,欧阳炯之“清绝”有清雅、清新、清丽、清幽、清艳的内涵。这就奠定了北宋文人雅词的本色基调。如苏轼的门生兼幕僚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序》:

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良可佳者,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则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又非其类也。谛味研究,字字皆有据,而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岂平平可得仿佛哉![25]

此序文较早地提出词“自有一种风格”,尊“花间”为本色,强调作词要“工”,应句琢字炼、韵高意雅。无论是花间范式之清雅,还是晏、欧阳、宋之闲雅都是抒写士大夫的高雅情怀、风格清淡、高雅,是北宋相对太平朝代的产物。

北宋晁补之在评本朝乐府中提到晏殊、欧阳修等人作词闲雅。其论如下: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矣。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而时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雅万点,流水遶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26]

笔者认为,晁补之提倡“闲雅”的审美风格有三个构成要素:首先,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要“不蹈袭人语”即“雅而不腐”,有创新精神;其次,从词作的内容而言,从所举柳耆卿的《八声甘州》、欧阳永叔《浣溪沙》、晏元献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等词可知,闲雅之词的内容是反映士大夫的高雅情怀;最后,就创作主体而言,词作内容反映士大夫的高雅情怀及“知此人不住三家村”,可推出晁氏提倡雅词的创作者身份高贵、有较高的心性学养。

李清照在《词论》中通过评论李煜和冯延巳君臣语奇文雅,但情感太过于伤感。柳永歌词协音,但语言俚俗。反对晏殊、欧阳修、苏轼词不协律。可看出她要求雅词应当语言典雅、音节合律、情感适度,并且她认为词作应该浑成、典重、故实、主情致。而创作者要有较高的学识修养。其实质是提倡一种文雅、清淡之词。

南宋,由于社会经历了战乱之苦,思想上理学观念深入人心。尊“雅”词论者提出了两种内涵不同的风格:雅正与骚雅。雅正之词,是借助古诗的风雅传统来改造词,如苏辛词风。骚雅之词,是谐律、委曲缠绵、含蓄蕴藉、托物比兴以抒情之雅词,如姜派词人。前者强调内容之雅正,后者强调词体之本色。前者侧重于道德伦理层面,后者侧重于词体雅化的艺术审美范畴。如受“崇正”思想影响较深的鮦阳居士的《复雅歌词序》:

孟子尝谓“今之乐犹古之乐”。论者以谓今之乐,郑、卫之音也,乌可与韶、夏、濩、武比哉!孟子之言,不得无过。此说非也。《诗》,三百五篇,商、周之歌词也,其言止乎礼义,圣人删取以为经。……更五胡之乱,北方分裂,元魏、高齐、宇文氏之国,咸以戎狄强种,雄踞中夏,故其讴谣,淆杂华夷,焦杀急促,鄙俚俗下,无复节奏,而古乐府之声律不传。……

吾宋之兴,宗工巨儒文力妙于天下者,犹祖其遗风,荡而不知所止,脱于芒端,而四方传唱,敏若风雨,人人歆艳咀味于朋游尊俎之间,以是为相乐也。其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以古推今,更千数百岁,其声律亦必亡无疑。[27]

鮦阳居士痛感“夷音”风行,提倡用《诗》三百与汉乐府古诗来“正”淫靡之音,标举“骚雅”之词。严“夷夏”之辨,并指斥唐明皇“溺于夷音,天下熏然成俗”,导致“王政”荒芜、国运衰落。这里的“骚雅”其实是“雅正”之意,更侧重于政治伦理之“正”。鮦阳居士对苏轼《卜算子》的解说更体现了其借时事和经义来托讽的阐释方式: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吴江冷。’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28]

过多地将《诗》、《礼》等道德内涵强加于东坡词,被王士祯斥为“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29],这说明鮦阳居士论词是偏重于其伦理道德层面的,其提倡“骚雅”之风乃典雅、中正之意。胡寅《酒边集序》把词追溯到“诗”的源头,目的是使词体达到归源复正之效。詹效之《燕喜词跋》认为曹冠词“旨趣纯深,中含法度,使人一唱而三叹,盖其得于六义之遗意,纯乎雅正者也。”[30]如此等等,不胜枚举,皆是南宋盛行的“复雅崇正”思潮在词学中的反映。这一思潮的实质是以诗教衡词,其功能在于教化,如詹效之《燕喜词跋》在提出“雅正”说后接着道:“足以感发人之善心,将有采诗者播而飚之,以补乐府之阙,其有助于教化,岂浅浅哉!”这一具有教化功能论的主张,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儒家诗教的影响,而是当时特定时代的产物,并由此被打上南宋政治与学术思想的深深烙印。

南宋本色雅正论者当数张炎、吴文英、沈义父等人,他们论词提倡“骚雅”,注重词体的艺术审美特征,从音律、章法、内容、风格等层面提出明确的要求和主张,并有系统的作词方法。此论已在南宋创作论中进行了论述,这里就不再赘述。

四、“以诗为词”与“本色论”

历代词论者在提到“以诗为词”和“本色论”时,往往只辨别两者的分歧和抵牾,却很少谈及两者的共同之处。笔者认为,“以诗为词”和“本色论”作为词体雅化理论的两种代表性词论在倡雅和推尊词体等方面有着一致的宗旨,但南、北宋词论者对“以诗为词”和“本色论”的态度和要求很不相同。

首先,南、北宋词论者对“以诗为词”的态度和要求。

在北宋,对“以诗为词”持反对态度者多。苏门六君子之一陈师道首次明确提出“以诗为词”,曾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31]属于苏门四学士的晃补之、张耒,也有类似的说法:“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32]很明显,这些苏门弟子评苏轼“以诗为词”,带有一些批评意味。他们认为苏轼“以诗为词”,是“似诗”而“非本色”。苏门弟子在这“似”而“非”的审美直觉中论苏词,体现出北宋词论者由“自诗观词”的思维习惯向“自词观词”思维的转变。李清照、李之仪等“本色论”者更是反对“句读不葺之诗”。

而苏轼对自己的词作是什么看法呢?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做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33]苏轼针对柳词之“俗”体,提出“自是一家”的说法,正面表达了开拓词境、提高词格的词学主张,并对这种壮美可观之风,颇为满意。苏轼认为诗词是同源而异体。“清诗绝俗,甚典而丽。搜研物情,刮发幽翳。微词宛转,盖诗之裔。”“张子野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波耳。”[34]词为“诗裔”、词为“诗余”,证明词与诗在艺术本质上是相同的,都可以绝俗、典丽,抒情状物,是为了雅化词体,已开始有意识地推尊词体,但在北宋,对“以诗为词”理论层面的拥护者寥寥无几。

南宋“元祐学术”和“崇宁党禁”得以销禁,“元祐党人”苏轼、黄庭坚政治上重新受到重视。文学上“崇苏热”空前加强,“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在这股热潮的影响下,“以诗为词”也受到极大的推崇,“以诗为词”成为使词体雅化的重要方法。清人查礼所说:“词不同乎诗而后佳,然词不离乎诗方能雅。”[35]所以,在词的雅化过程中,诗是一个重要的文体参照和借鉴。把“以诗为词”作为词体雅化途径者如宋人汤衡,其于乾道辛卯年(1171)为张孝祥词所写的序《张紫微雅词序》即上承鮦阳居士的批评而提出“粉泽之工,反累正气”之说,并点明词人“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36],强调寓诗之句法于词中,词可达到不浮靡即雅的气格,明显将“诗化”作为词之“雅化”的途径。而张鎡为史达祖之词写的《梅溪词序》亦立足词体而认为,“以诗为词”可达到上攀风雅的目的。

南宋本色雅化论者张炎对“以诗为词”极为推崇。首先,表现在以“言志”统“缘情”,张炎在《词源·杂论》中说:“词欲雅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37]将传统的诗论“言志”引入词中,使词具有诗之言志的功能。同时,却不忽略情性的抒发,做到不被情所役,以志统情,方为雅正之词。但张氏引诗论之“言志”说入词,并非要把词变为诗或视词为诗,他仍坚守词的独特性,如他在《词源·赋情》中云:“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38]张氏认为词在“言志”之时,仍陶写情性、且“词婉于诗”。其次,张炎赞同以诗句、诗法入词,主张引“诗句”入词来美化词句。如他提到“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字面亦词中之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39]他认为贺铸、吴文英的词句不生硬,“敲打得响”,能妥溜地歌诵,是化用温庭筠、李贺的诗句的缘故。“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40]张氏赞扬周美成句法之“浑成”而又有“气魄”,皆因他引“诗句”、“诗法”入词。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更是对苏轼“以诗为词”推崇有加:“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41]指出苏轼“以诗为词”革新了词体、提升了词格、扩大了词境。

其次,南、北宋词论者对“本色论”的态度和主张。

词体本色雅化论,即坚持词体的本质特征的基础上对词体提出雅化的要求和主张。北宋本色雅化论者有李之仪、陈师道、李清照等。他们强调清雅、闲雅的词体风格。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序》强调词“别有一种风格”,陈师道论词注重本色,提倡闲雅词风。认为苏轼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从本色出发,他推举秦观、黄庭坚为词坛典范,认为唐人尚用不及;还自诩他自己的词作,不在秦、黄之下。李清照提倡词“别是一家”,历评北宋有名词家,提出一系列的雅词主张。北宋的本色雅化论更侧重于语言、音律等艺术形式方面的要求,尤其看重词的音调是否谐律。

南宋本色雅化论者是张炎、沈义父等,他们提倡本色的风格是骚雅、清空的词风。如张炎“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42]当然字句的本色,在南宋亦不放松,《词源·字面》云“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43]南宋本色雅化论不仅提出了系统的作词方法,注重音协、字雅,章法等等艺术形式方面的要求,更注重意高韵雅、意境中的情景交融等内容、风格方面的要求。南宋本色雅化论较北宋本色雅化论更深入、系统。此外,北宋提倡的清雅和闲雅风格与南宋提倡的骚雅风格,笔者认为并没有风格的高下之分,只是时代在词体风格上打下的深深烙印。北宋处于社会相对安定的时期,经过建国之后的休养生息,经济得到迅猛发展;在宋太祖、太宗立国之初,采取重文轻武、防范武将,以优厚的待遇来笼络臣子,这种优厚的俸禄成为士大夫优游晏集、歌舞升平的经济基础,因此他们的词作及词论要求必然是反映士大夫的闲情雅致。而南宋,文人经历政治失意、国破家难等等磨难,把身世之感打入词体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就会要发怨离之情,用托喻、讽谏之术,要求清空、骚雅之词。

总之,通过对两宋词体雅化理论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南、北宋都是以“雅”为审美理想和艺术标准。两宋词体雅化理论各有侧重,当然,南宋词体雅化理论较北宋词体雅化理论更系统与成熟这是毋庸置疑的,因而在创作论如作词方法、风格论如清空、骚雅等更为深入和具体。

①②吴言生《禅宗思想渊源》,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01、288页。

③袁津琥《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97页。

④[33]《苏轼文集》卷五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69、1559-1560页。

⑤《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18页。

⑥《苏东坡集》(五),商务印书发行1930年版,第34页。

⑦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21-522页。

⑧[11][12][14][18][25][30][36]张惠民《宋代词学资料汇编》,汕头大学大学出版社 1993 年版,第 4 、197、194、195、223、200、220、233—234页。

⑨[32]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1962年,第254、284页。

⑩陈戍国《礼记校注》,岳麓书社出版社2004年版,第383页。

[13][16][17][28][29][35][41]唐圭璋《词话丛编》,第 254、83、82、184、678、3551、85页。

[15]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58页。

[19][20][21][22] [23] [37][38][39] [40] [42][43] 夏 承焘 校 注《词 源 》人民文学出 版1958 年,第 9 、9、9、16、18、29、23、9、30、16、15 页。

[24]李一氓《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

[26]金启华等《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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