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林 徐梦吟
摘 要:张炎的《词源》作于宋元之交,是两宋词学论著中理论性最强、学术水平最高的。他对前人实际创作经验与相关理论进行了总结,提出了作词需“雅正”、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等词学主张,这是与先秦《诗经》的儒家诗教说的隔代回响。
关键词:《词源》 《诗经》 诗教 雅正
宋末元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的时代,词发展于此时,出现了所谓“风雅词派”。清代汪森在《词综序》里就说过:“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① 真可谓是人才济济,蔚为大观。与该词派名家辈出的创作成果相应的是其对于词学理论的孜孜追求和悉心研讨。其中,被称为“宋元之际词学的理论建设中,具有最高理论形态的”② 就是有着“宋末四大家”之称的张炎的词学专著——《词源》。
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凤翔(今属陕西)人,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有词集《山中白云词》,存词约三百首。另有《词源》一书,该书颇为详细地阐述了张炎的词学理论与词学主张。《词源》成书略晚于《山中白云词》,约在元成宗大德年间。该书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是音律论,下卷是创作论,张炎的词学观主要体现在下卷中。
清代莲僧题江宾谷《山中白云疏证》诗云:“晚派鄱阳策异勋,清空骚雅两平分。赵家天破无完垒,日暮伤心作殿军。”③ 这首诗中的“清空”“骚雅”不仅仅是姜夔的典型风格,更是“殿军”张炎词学思想的重要观点。其中,“骚雅”之“雅”就是张炎《词源》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主张。
张炎在《词源·原序》中就开门见山地道出“雅正”两字:“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④ 张炎从一开始就开章明义地直指“雅正”,说明在他的心中,这“雅正”是溯源于古时,而“乐章”“乐府”“乐歌”“乐曲”四者,其实是名异而义同,都指合乐可唱的诗。这句话就追溯了词的发生发展史。随后论及周邦彦时,张炎指出“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这又是沿着开头所立论的“雅正”来阐发的。“浑厚和雅”正是“雅正”之延伸,而后又对作词者效仿清真之体制而“失之软媚而无所取”的现象颇有微词。接下来,张炎明确了雅词的标准,即“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通过“取诸人之所长,去诸人之所短”的方式,转益多师,有取有舍,方能“自成一家,各名于世”。最后,张炎更是以“生平好为词章,用功四十年”的亲身经历,阐明自己因“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才写下了《词源》一书。
张炎在《词源》中曾多次提到了“雅”或“雅正”,这形成了他的雅化理论,例如:
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词源·清空》)
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词源·赋情》)
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词源·杂论》)
那么,张炎所论的“雅”或“雅正”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词源·赋情》云:“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
由此可见,词若言情,只需“近乎情”,不可太过,否则,就流于郑卫之音,是下作而低俗的了。而缠令是唱赚的一种形式,是市井中的流行歌曲。它的歌词出自市井,就其多数来说,虽然朴素自然,但粗俗简陋,所以词切不可“邻乎郑、卫”而与缠令相同。这两者是张炎推崇词的雅化的反面例子。
在《词源·杂论》中,张炎又说:“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美成词……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
张炎对辛弃疾、刘克庄所作之词,颇有微词,认为他们的词作“非雅词也”。其意是说,作词下字要雅,语言表达也要文雅,要能透过语言表现出文人的风貌和情趣。张炎极力推尊周邦彦的作词之法,即效法唐诗的语言,甚至可以化用其中的诗句,求的就是一个“雅”字。而在论及秦观词作时,更是强调其词的意趣与境界,即“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实际上,后两条论词标准都包含有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意味,这也正是张炎要求词必须雅正的一个体现。
总之,张炎在《词源》中推尊的词的雅化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词在情感表达上要善于节情,能够“屏去浮艳,乐而不淫”;第二,词在语言上要雅致,遣词造句要多体现文人士大夫的高雅风貌;第三,要追求“情景交炼”“久而知味”的意趣。
那么,张炎的雅化理论溯源于何处呢?
“雅”出《诗经》,这是毋庸置疑的。据《毛诗序》说:“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五曰雅……雅者,正也。”⑤“雅”的本质内涵是什么?在“风”化下、刺上的“主文而谲谏”基础上,具有“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和“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两个特点,简而言之,就是“大”“正”之意。在张炎看来,词也应该做到能在立意上言王政兴废、天下大事,不能仅仅是“为风月所使”,要能“跻攀风雅,一归于正”。张炎极力推崇的姜夔,正是“不惟清空,又且骚雅”的典型代表。而柳永、康与之因为“为风月所使”,周邦彦因为“失之软媚”,这三人都不能当得起“骚雅”之称。至于辛弃疾、刘克庄等人,是南宋所谓的“爱国词人”,他们的词作内容多写天下大事、王政兴废,都有讽谏的内容,但为何也难入“骚雅”呢?这是由于“雅”还受到“诗教”的影响,包含着“温柔敦厚”。
唐人孔颖达《礼记·经解》正义有云:“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⑥ 朱自清先生在《诗言志辨·诗教》一文中也说道:“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这代表殷、周以来的传统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继承这种传统思想。”⑦ 《词源》所说的“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正是对应着《诗》的“发乎情,止乎礼义”,是“温柔敦厚”的。为什么在南宋之际,张炎会在《词源》中倡导与“温柔敦厚”相关联的“骚雅”之论呢?这就要从当时的社会思潮来考虑。南宋道学盛行,道学家在主张“文以载道”的同时,更倡导“诗以言志”,于是,重振诗教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必然之势。
《词源》中标举姜夔的词作,这也是因为姜夔的词作,如《疏影》《暗香》《扬州慢》皆是“美刺箴怨皆无迹”之作,是合度中节之作,是含蓄蕴藉之作。《扬州慢》以“犹厌言兵”四字而出,寥寥数语就将“无限伤乱语”娓娓道来,温柔而不激愤,真真就是张炎所说的“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正义》说:“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诗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钱钟书《管锥编》又说:“然说‘志与‘持,皆未尽底蕴。……非徒如《正义》所云:‘持人之行,亦且自持情性,使喜怒哀乐,合度中节,异乎探喉肆口,直吐快心。”⑧ 这就是“温柔敦厚”的另一种诠释。
“骚雅”之倡导,是张炎《词源》中的点睛之处。他主张作词要做到“志之所之”,要“近乎情”,且能不“为情所役”,要“屏去浮艳,乐而不淫”,婉曲而不直接,温柔敦厚而不强烈激切。这正是先秦《诗经》所形成的诗教说的一种继承与发展。在宋元之际的词学理论发展史上,张炎的《词源》系统地总结了宋词的创作经验,在中国词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他与吴文英、杨缵、沈义父、陆辅之的词法相比较,则是由经验的、知性的认识而进入了一个较高的理论概括的认识层次”⑨。这是毋庸置疑的。
① 〔清〕朱彝尊:《词综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② 谢桃枋:《宋词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5页。
③ 〔清〕朱孝臧:《疆村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
印本。
④ 〔南宋〕张炎:《词源注》,夏承焘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9页。
⑤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页。
⑥ 〔唐〕孔颖达:《〈礼记·经解〉正义》,中华书局1979年影
印本。
⑦ 朱自清:《诗言志辨》,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16页。
⑧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7页。
⑨ 谢桃枋:《中国词学史》,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136页。
参考文献:
[1] 方智范,邓乔彬,周圣伟等.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 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 〔清〕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
[5] 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金启华,张慧民.唐宋词集序跋汇编[M].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