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胜高
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就断代而言,汉代最不充分,一则经学、子学成于周秦,历代研究积蓄甚厚,古之硕儒高论既广,后世稍加附益,亦能广开生面;二则传统言及文人诗歌,多以建安为端,而感发、考证、辨体之论,命题亦夥,学者多着力焉。三则传统学者推崇“两汉文章”,论两汉多瞩目于辞赋、史汉、政论,此仍为今日文学史所秉持。然有汉四百年,恰是以诗骚衍化、乐府转型、文学情趣形成的关键时期,其何以能融汇周秦诗歌而贯通为文人诗、为乐府诗、为骚体诗,从而开辟中国诗歌之境界、之情趣、之体裁,奠定中国文学的基本格局,最为学界所忽视。
被忽视的一段诗歌史,自有被忽视的理由。一是周秦诗、骚并悬日月,魏晋诗歌各呈异彩,汉诗仅被目为过渡之作,作家不足以考辨,作品亦尚多残篇,论者常聊聊而过。二是汉诗研究,既不能如经学训笺之法,亦不能如文人诗深藉感悟,而要深入其形成机制、交流媒介、传播途径等角度方可洞察其艺术机理,辨析其形成途径,厘清其发展线索。此不仅需要学术见识,能于纷纭复杂间看出端倪;又需要学术沉淀,能皓首穷经后独辟蹊径;更需要学术勇气,敢于在前贤今俊的成说、习见中,持论有故而卓然自立,凡此皆为学者畏途。三是汉诗研究长时间被疏忽,其欲达到六朝诗、唐宋诗之研究高度,必待以时日积淀方可渐成规模。垒厚而可层增,渊博方成汪洋,自上世纪80年代,汉诗研究日渐深入,累积至今,方有截断众流之可能。
叶燮《原诗》所谓“才识胆力,四者交相为济”,而以识为先。就汉诗研究而言,此四者缺一不能究其竟。赵敏俐先生自博士论文为《汉诗综论》,又为《汉代诗歌史论》,颇见才情;再为《周汉诗歌综论》,学胆具足;再为《汉代乐府制度与歌诗研究》,以识见为先;新近出版的《中国诗歌通史(汉代卷)》(以下称《汉代卷》),乃积三十余年汉诗研究功力而成格局,虽曰通史,实乃厚积之功而成,可视为汉代诗歌史之集大成者。
第一,揭橥汉诗形成的关键,在于社会需求。早期中国诗歌的形成,并非“文学意义”上的创作,皆产生于社会活动,《诗经》之风、雅、颂,在于用途之不同,而音声有别;楚骚原宗巫歌,屈子假其体而抒己情,已有文人诗之端倪。导源而下,汉诗已分两途:一为担负社会功能的诗作,如宗庙宫廷雅歌,以祭祀、宴飨等礼制活动为主;二为承担个人抒怀言志功能的诗作,如文人诗、抒情诗等,多用于书写自我的情思。既往研究汉诗,多以乐府诗指代前者,以文人诗指代后者。而对乐府诗的讨论,侧重将其作为“文学”作品,多讨论其诗体、内容、艺术特色,而对其形成机制关注甚少。敏俐先生所著《汉代卷》,对汉乐府运行机制及安世房中歌、郊祀歌、汉鼓吹铙歌、相和歌、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等形成机制、音乐机理、文化动因、诗体特征皆深入考辨,使读者意识到,汉代诗歌的演进,不是诗歌本身的历时变动,而得力于礼乐制度的变动、异质文化的交流、音乐机理的调整、表演艺术的演化等共时因素合成。也就是说,中国诗歌格局的形成,并非如后代那样,由某一大家或者某一文人群体有意识的自觉为之,而是基于多层面的社会需求。
敏俐先生曾以之审视中国诗歌的生产史,强化了社会多元需求对于诗歌乃至文学的推动作用,是近二十年来文学动因研究的新突破。即将文学不再单一轨辙中审视,不仅对其艺术特征和情感倾向进行概括或者提炼,更是将作家、作品放在历史的多元背景中,来讨论某一作家的创作动因,辨析某一作品或者某类文学体裁本身所担负的社会功能,从而揭示作为制度、文化、社会活动组成部分的文学的社会职能,更为深广地揭示出文学“何以如此”,此为中国文学研究亟待深化处。
《汉代卷》将《汉鼓吹铙歌》十八曲视为汉代民族交流的产物,跳出了传统研究局限于“军乐”的视域,认为其出于汉黄门鼓吹乐。从而比较通脱地解决了鼓吹铙歌的性质问题。由于黄门鼓吹用于汉天子宴乐群臣,东汉以之掌乐舞,其中既有扬帝德、表军功的鼓吹曲,又有抒私情、言乡思的铙歌。诗体之不同,在于其施用场合有别。作为鼓吹署,一如今日之乐队,其既有用于礼乐盛典之鼓吹曲目,又有能用于宴飨活动之抒情铙歌。胡应麟以其“意义难绎”,在于其就诗论诗,而罔念此类曲目本自异域音声,其音节不同于雅乐、清商乐之整齐,其词汇又有双译之言,乃两汉之新声,故形制迥异。因而其形成,在于音乐交流;其完备,在于制度辅助。以此审视中国文学的诸多文体的演化,更多在于促成、促进、促变的制度环境、文化动因发生变化,从而导致诗体、诗格、诗法、诗律与之俱化。由此延展,中国诗歌史所存有的未解命题多矣,如雅乐、清商乐之于诗歌的作用方式如何?六朝民族交融对诗歌体式、情调的影响?唐歌行与西域音声的内在关系?唐新声如何促进词体的变动?中国诗歌变动的关节,筋肉交错,若无鞭辟入里之刀鑊,则不能游刃有余,此需有识有胆之庖,才能霍然解牛。是书之论,读来颇有此感。
第二,厘清汉诗演生的关节,在于诗体重订。汉赋为汉代文体之大宗,后代论赋,多以散体大赋、抒情小赋与骚体赋并列。前两者为赋法为之,自不待言。然骚体自屈、宋踵武,蔚然大观。值得思考的是,屈原因为《离骚》、《九歌》、《九章》等篇,被誉为伟大诗人,而仿效其作而成的汉骚、九体等却被习惯被研究者视为“骚体赋”,局限于辞赋研究的视角,这就不由自主强化了其“体物”、“敷陈”诸特点,从而遮蔽了骚体作为诗体的艺术特性。如果没有骚体赋对屈原“发愤以抒情”的强化,东汉诗歌越来越显著的主情性特征不可能越来越凸显,以致东汉安、和帝之后,超越此前诗歌赞颂、讽谏、叙事、纪实等,成为文学的主导情绪。《汉代卷》敏锐地把握住了骚体诗这一关键要素,将之纳入诗歌史的视野,从诗学的眼光重新界定,使骚体这一长期被误读的文体,回到了文学研究应有位置进行思考。这不仅补缺了汉诗演进的关键环节,而且解释了诗言志、骚抒情的历史传统何以延续至魏晋而成就为“诗缘情”的诗学认知。这一具有拨乱反正意义的文体重订,需要的不仅是学术眼光,更是学术的胆识。
与之相似的,《汉代卷》对四言诗、七言诗源流进行重述。从诗歌史整体来看,我们习惯认为五言兴而四言衰。但倘若放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四言诗的衰落,绝非断壁式的跌落,而是呈渐行渐弱的沉寂。文学史视角上的文体描述,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的刻画。表现为常常关注于某种文体之兴起,而忽略另一文体之衰微;往往记住某某为第一个诗人、词人,而忽略此前无数诗人的积淀而此后无穷后续者的回响。当前中国文学史书写中的一大缺失,便多是对文体、线索进行虎头蛇尾般描述,如对五言诗、七言诗如何兴起津津乐道,对四言诗的消亡却熟视无睹,甚至对后世突然出现的四言诗作也置若罔闻。文学史书写模式的局限之外,学术界对此意识的薄弱也是积弊所在。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诗体,汉代五言的兴起与四言诗的衰落是同步的。这一消长的趋势是,周秦至汉初四言诗仍为主导,而汉魏晋五言诗已成主流,而在两汉中叶,四言与五言必有分庭抗礼的过程。《汉代卷》经过统计,确定了在庙堂祭祀歌诗和民间谚语中,四言诗歌仍占有五成和三分之一强比例。也就是说,研究中国诗歌史,只有准确描绘出四言诗衰落的过程,解释五言诗何以兴起,才具有学理性的说服力。否则单从文体、字句和节奏的划分来证明五言诗优于四言,不仅胶柱,而且偏执。从辞章学来说,四言和五言,并非孰优孰劣,而是各有所长,四言典雅凝练,文约意广;五言流转自如,最有滋味,故后世赞颂、至今成语多用四言,以求其庄重。《汉代卷》明确了四言诗“不可尽废”,而代有名篇;汉代五言诗兴起,在于四言诗承担了诗歌之外的职能,成为赞、颂、铭、谚、语等功能性文体的主要形式,从而溢出了诗歌史,但并非失去其文化功能和文学意味。
以此为视角审视七言诗的形成,《汉代卷》通过讨论七言诗的节奏,认为其与四言、骚体并无直接对应关系,而是自先秦便经过字书、镜铭、墓碑等实用性文体的历史积淀,逐渐被文人所借用,由俗入雅,最终成为文学史意义上的诗体。限制于诗歌史的体例,《汉代卷》并未就此展开,讨论七言作为实用文体的语言演化、节奏调整和艺术增进,但这一观点的开放性,足以成为后学者思考诗体形成的学理起点。
第三,拓展文学研究的关口,在于洞察幽微。任何文学史都是当代史,其形成不仅受制于时代导向,更受制于编写者自身的学术格局。自谢无量之文学史出,中国文学史的基本框架便日趋明朗,后出者虽能专精,而不能代雄,在于编写者习惯认为文学史“就该如此”,以致文学史实为作家史,有作家生平分析而无文学演进深入勾勒;文学通史转而为断代史,如汉以赋为主导,自汉之后辞赋侧于其末;唐以诗、宋以词、元以曲,明清文学史则诗、文从略,而辞赋、骈文无闻焉。而文体专史,则因专论,而枉顾其余文体。今日硕士博士,皆来日之学者,其读书时已有框架,研究岂能突破藩篱?若精专有余而淹博不足,作家、专书、文体研究愈钻弥深,叩一端而不知其他,抱一足而布置全象,虽有弥深之力,却无洞达之日,长此以往,中国文学之幽微处、关节处,最被忽略。
研究虽有文体之分,而古之作家未必局限于文体。先秦两汉,乃中国文体形成期,其混沌处,辞赋并提;其明朗处,诗文互通。研究诗歌,亦需关注于相关文体之发展,方可深知诗歌史之演进,绝非单线独行,而是纵横错综,左右逢源。如屈原之《天问》,其问对体乃先秦散文常见之体式;庄子之重言,亦为儒家经典多采用;而汉代舞曲歌辞,虽曰歌辞,实乃舞蹈过程之对白、衬辞,期间独立成曲可为歌、为诗。如傅毅《舞赋》中所载“亢音高歌,为乐之方”而后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弛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骩曲……”云云,与汉诗无异。而舞蹈演出中所伴之辞,后世莫闻。两汉的扮相舞如《东海黄公》、《总会仙倡》、《鱼龙曼延》等,倡优绝非哑言。前文所言傅毅所描绘的长袖舞,中有清歌;盘鼓舞也有“展清声而长歌”之记载;鼙舞有歌辞伴奏,《乐府诗集》录《关东有贤女》、《章和二年中》、《乐久长》、《四方皇》、《殿前生桂树》五曲,有目无辞。可知汉代诗歌未解之谜多矣。故前代收入诗集中似无法考校的诗歌,绝不能单以错讹、错简等一言蔽之,而应该将之视为不可多得的文献资料,详加考订,以一斑窥全豹,或为解开文学史谜团的要钥。
敏俐先生受业于杨公骥先生,杨先生曾在1950年代对《巾舞歌辞》的句读进行过研究,1980年进一步修订发表。将一段曾被认为错讹不堪的歌辞,还原成一个有角色、有情节、有科白的歌舞剧。敏俐先生受杨先生沾溉既久,其同门李炳海、姚小鸥诸先生又后出转进,对舞曲、琴曲、杂曲歌辞的研究,新见迭出。《汉代卷》深知此一研究之要义,将此类曲目纳入诗歌史,通过考证其文献来源、辨析其文化内涵、分析其诗学意义,不仅深化了汉诗的理解,亦引出汉诗研究的新课题,如汉代琴曲与诗体之间的关系、杂曲与汉代说唱艺术的关联、今传汉诗与舞曲如何对应、汉代说唱文学的文学史遗留等,皆可成为未来进一步思考的命题。
汉代文学研究薄弱的局面,在最近十年得以改观,汉赋、汉诗乃至汉代文献、作家的考订等日渐鞭辟入里,正在于数代学者的积淀,方铸成此局面。其间才识胆力者有之,敏俐先生最为代表。笔者有幸通读了敏俐先生有关汉诗研究的重要著作,又多次交流,感佩其于学术追求之执着、于学科精神之敬重。其研究汉诗,能于关节处解隙,使疑窦豁然开朗;能于有碍处洞达,令停滞畅然不隔,真正疏通了汉诗形成、演化、变通的关键,立意闳中,立论不移。
一个学者的养成,三十岁前在于自身累积,五十岁前乃自成格局,五十岁后则日渐纯熟,最能洞察幽微,发现此前研究之困顿、局促处,辟以蹊径,以老骥伏枥之素志,导夫先路,庶几如此,则文学研究必能后出转进,有所广益。敏俐先生近年来致力于乐府学之研究,已成重镇,其所指导博士生之研究,亦历历在目,不能侧视。倘若学者皆能以己之洞幽为后学劈以光明,则中国文学研究之突围,则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