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兴祖《楚辞补注》对王逸《章句》的批评

2013-08-15 00:44
文艺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经义王逸章句

李 娟

洪兴祖《楚辞补注》,系继王逸《楚辞章句》之后又一部注疏《楚辞》的总结性著作,“于楚辞诸注之中,特为善本。”①对于二者关系之研究,自宋代始,已有学者论及。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补注》)凡王逸章句有未尽者补之。”②《四库全书总目》云:“兴祖是编,列逸注于前,而一一疏通证明补注于后,于逸注多所阐发。”③指出《补注》以《章句》为准绳,疏解、证明、补充之理路,然于《补注》对《章句》的批评则较少关注。今比照二者疏解,可发现《补注》对《章句》的驳斥批评,不仅数量巨大,且范围深广。举凡知识、经义、文学,皆有涉及,并展现出过渡性与矛盾性的交织。洪兴祖的努力,有力冲击了唐代疏解经典所遵循的“疏不破注”原则,并侧面彰显了两宋之际时代文化所赋予的独特精神风貌。

一、知识层面之批评

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云,《章句》“去古未远,多传先儒之训诂”④,可谓《楚辞》研究史上第一座里程碑。然因王逸所处时代及可见资料的局限,此书在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史实传说等方面不可避免存在诸多失误。成书后,已有李善、五臣、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学者做过相关驳正,成果颇丰。洪兴祖在承继前人的基础上,广征博引,勤于考辨。他对《章句》知识层面的批评,不论是范围的广度与深度,抑或是方法的逻辑性与合理性,均超越先贤,并为后世《楚辞》研究扫清障碍。

首先是文字音韵批评。所谓文字音韵批评,即对《楚辞》传承过程中注疏的异文进行考证、音韵进行辨证。异文考证如《天问》“羿焉彃日?乌焉解羽?”《章句》云:“彃,一作弹,一作毙。”《补注》曰:“《山海经》……然则彃或作弹,盖字之误耳。”⑤通过征引《山海经》《大荒经》《归藏易》《说文》中相关记载,驳正“彃”作“弹”的谬误,言之有据。音韵批评则较为特殊,《章句》仅有个别地方使用直音或反切标注,然据现代学者对反切产生年代的考证,可知这些并非王逸原注。伴随传统语音学发展,洪兴祖吸收音韵训释新成果,使用直音法、反切法、标如字法、标四声法、叶音法注音,进而填补了《章句》的不足。反切法注音如《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补注》曰:“陬,侧鸠切”⑥;标如字法如《九章·涉江》“芳不得薄兮”,《补注》曰:“薄,迫也,逼近之意。如字,一音博”⑦;标四声法如《离骚》“哀朕时之不当”,《补注》曰:“当,平声。”⑧如此规范地大量注音,将《楚辞》音韵研究纳入理性发展的轨道。

其次是训诂名物批评。《补注》广引字书辞书及宋之前典籍、史料、文学作品,对《章句》中字词疏释、名物制度展开了广泛而严谨的批评。字词疏释方面,如《远游》“耀灵晔而西征”,《章句》云:“灵晔,电貌”,视“灵晔”为一词;《补注》则曰:“《博雅》云:朱明耀灵。东君,日也。……晔,音馌,光也。征,行也。逸说非是。”⑨援引《博雅》、张平子语、潘安仁语,印证“耀灵”为一词,进而得出与王逸相异的解释,更合文意。此类批评多达百条,篇幅所限,不一一枚举。名物制度方面,亦涉及广泛。有对花草鸟兽的批评,如《九歌·湘夫人》“辛夷楣兮”,《章句》云:“辛夷,香草,以作户楣。”《补注》曰:“《本草》云:辛夷,树大连合抱,高数仞。此花初发如笔,北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逸云香草,非也。”⑩有对礼乐器物的批评,如《招魂》“菎蔽象棊”,《章句》云:“菎,玉也。”《补注》曰:“菎,音昆,香草也。”[11]有对测量制度的批评,如《大招》“五榖六仞”,《章句》云:“七尺曰仞。”《补注》曰:“《说文》云:仞,伸臂一寻,八尺也。”[12]还有对城池建制的批评,如《七谏·谬谏》“悲太山之为隍兮”,《章句》云:“隍,城下池也。”《补注》曰:“《说文》:城池有水曰池,无水曰隍。”[13]堪称详备。

此外还有史实传说批评。《楚辞》作为抒情诗杰出代表,并未排斥叙事成分,其中涉及大量历史故实;同时,受巫文化影响,又渗透了诸多神话传说。王逸注《楚辞》,于此用力颇深。洪兴祖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于谬误处多有匡正。以《离骚》王逸序为例,《序》云“是时,秦昭王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交;又使诱楚,请与俱会武关,遂胁与俱归,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指出使张仪谲诈怀王者,乃秦昭王。洪兴祖征引《史记》“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一段史实,进而指出“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者,乃惠王,非昭王也。”[14]可谓言之有据,纠正了王逸史识错误。此求是精神也延续到对神话传说的考证上,如《离骚》“吾令丰隆椉云兮”,《章句》云:“丰隆,云师,一曰雷师。”未确指“丰隆”为“云师”。《补注》曰:“《九歌·云中君》注云:云神丰隆。五臣曰:云神屏翳。按丰隆或曰云师,或曰雷师。屏翳或曰云师,或曰雨师,或曰风师。”首先提出问题所在。接着,援引《归藏》《穆天子传》《淮南子》《思玄赋》《洛神赋》《周官》《列仙传》《风俗通》等资料,结合文意,得出“以丰隆为云师,飞廉为风伯,屏翳为雨师”[15]的结论,弥补了王逸注、五臣注的不足。其材料之充分,考证之严密,可与史实考证相媲美。

二、经义层面之批评

洪兴祖对《章句》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史实传说等知识层面的批评,在《补注》中占有绝对比重,体现出其对汉唐学者重考证的注疏精神的继承。与此同时,中唐后兴起的重义理的解经新风气,亦对其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反映在《补注》中,便是以一种更为通达、理性的态度寻其大义并纠正逸注之偏失。其对《楚辞》经义的反思,饱含了更多个性特点及时代印迹,较之《章句》有所超越。

这首先体现在《补注》对经义的考释更为审慎,此与宋士大夫的博学多识及严谨态度密不可分,其对王逸序“离骚经”的驳斥便是显例。《离骚》王逸序云:“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补注》曰:“太史公曰: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孟坚曰:离,犹遭也,明己遭忧作辞也。颜师古云:忧动曰骚。余按:古人引《离骚》未有言‘经’者,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为经耳,非屈原意也。逸说非是。”[16]通过遍考古代典籍有关《离骚》的记载,得出皆未言“经”的结论,进而纠正王逸谬误,足见考证之勤;此外又分析致误缘由,即“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为经耳”,可谓考证之精,其态度之审慎可见一斑。

第二,《补注》考释经义,多将其纳入上下文语境,这便使结论更为通达合理,较少拘泥穿凿。如对《天问》“四方之门,其谁从焉”的考释。《章句》云:“言天四方,各有一门,其谁从之上下?”仅限于字面意义的解读。《补注》则曰:“《淮南》言昆仑虚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此云四方之门,盖谓昆仑也。……逸说盖出于此。然于上下文不属,恐非也。”[17]一方面,援引大量材料考证“四方之门”的出处,指明逸注来源;另一方面,结合上下文意,指出王逸对文句的阐释流于表面,得出“恐非”的结论。较之《章句》,更具说服力。

第三,与两宋之际艰难时运相同步,《补注》将儒家伦理道德更多融入其中,与宋士大夫强调的文统、道统相关联,极富现实实践意义。以《九歌·大司命》“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为例,《补注》越过《章句》的阐释“屈原言己得配神俱行,出阴入阳。一晦一明,众人无缘知我所为作也”,总结大意为“司命开阖变化,能制万民之命”,并引申出“人君亦当如此”[18]的结论。蕴含了洪兴祖对君王统治机制的思索,虽离诗旨较远,但彰显了宋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又如《天问》“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章句》未回答王朝更替的缘由,《补注》于此却展开了深入思考,认为“德”乃维护皇权传承的关键,很好体会到儒家伦理道德之精髓,并融入了宋代学者对王朝更替的思索。

第四,赋予屈子思想以新意,展现了个体价值与群体意义之融合。《章句》与《补注》疏解《楚辞》时,对屈原行为与思想的认知是关键。王逸驳斥扬雄、班固,认为屈原投江履行了“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19]的行为准则,进而确立其思想内核为“忠君”“伏节”。但需注意的是,王逸之评价建立在屈原“履忠被谮”的基础上,尚未脱离个人遭际范畴,这从《远游》“哀人生之长勤”的疏解“伤己命禄,多忧患也”即可看出。洪兴祖承继王逸又有所开拓,他将“忠君”与“忧世”相联系,认为此乃“原忧世之词”[20],进而将个人命运与国家、百姓紧密相连,更富群体意义。同时,强调“独立不迁”,于节操坚守中突显个体价值,别于王逸以“忠君”为本的“伏节”。这从《离骚》“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的疏解可看出。《章句》云:“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补注》曰:“颜师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怼而自沉也。”[21]变“贤大夫”为“介士”,改“谏君不听”为“不得其志”,于彭咸身份定位及屈原投江因由的变化中强调独立人格。这样,个体价值与群体意义便在屈原身上得到很好地融合。

第五,受宋代理学重思辨的内质及宋代士人好议论的风尚影响,《补注》对经义的批评更富哲学意味和议论色彩。如《天问》“明明暗暗,惟时何为?”《章句》云:“言纯阴纯阳,一晦一明,谁造为之乎?”《补注》曰:“此言日月相推,昼夜相代,时运不停,果何为乎?”[22]由星体运转、日夜更替,引发对时运的思考,较之王逸更为深远,也更富哲学思辨色彩。又如《九章·惜往日》“吴信谗而弗味兮”,《章句》云:“宰嚭阿谀,甘如蜜也。”将批判矛头指向个人;《补注》则曰:“《淮南》云:古人味而不贪,今人贪而不味。此言贪嗜谗谀,不知忠直之味也。”[23]结合《淮南子》,联想到“贪嗜谗谀,不知忠直之味也”的普遍规律,由个别上升到一般,极富议论色彩。

三、文学层面之批评

《补注》对《章句》知识层面、经义层面批评之余,也将笔触深入到文学解读层面。关于此方面的批评文字,多零散分布于《楚辞》序注及辞句注中。统而观之,则主要集中在对文学表现手法、篇章结构及文学流变的批评中,展现了洪兴祖独特的屈骚文学批评视角,并与宋代楚辞研究发展相同步。

艺术表现手法方面。作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源头的《楚辞》,以其丰富多彩的创作手法,为世人编织了一幅幅瑰丽奇幻的画卷。举凡夸张、想象、比兴、神话,均被纳入行文框架。刘安、司马迁对此已有朦胧认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24]已涉及《离骚》行文艺术。但在经学阐释传统笼罩下,多数学者对其认识不足,班固云:“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25]代表了以经义为衡文标准的普遍看法。发展至王逸,对“比兴”手法已有初步体认,《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飘风云霓,以为小人。”[26]明确指出“引类譬喻”的特点。但结合《后序》对班固的反驳,“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27]亦可窥见因过分拘泥经学大义及历史情境而带来的文学审美的缺失。《补注》通过对《章句》的批评,将《楚辞》的文学审美价值更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这首先体现在对比兴手法的认知上,以《离骚》“曰勉陞降以上下兮”为例,《章句》云:“勉,强也。上谓君,下谓臣。”以上下喻君臣。《补注》则曰:“升降上下,犹所谓经营四荒、周流六漠耳,不必指君臣。”[28]从上下文语境揭示“升降上下”的文学意蕴,进而否定了王逸对经学的比附。其次,体现在对夸张手法与文章表意关系的理解上。如《大招》“五榖六仞,设菰梁只。”《章句》云:“言楚国土地肥美,堪用种植五榖,其穗长六仞。”《补注》曰:“此言积榖之多尔,非谓穗长六仞也。”[29]较之逸注,更多关注文本与内蕴的深层联系,准确把握住文本艺术精髓。最后,《补注》常征引《山海经》《淮南子》《水经注》《列子》等神话典籍,对其表现出极大兴趣。如《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王逸引儒家经典《左传》解释《九歌》,得出《九辩》、《九歌》乃禹乐的结论;《补注》则征引《山海经》,驳斥王逸的观点,是为《补注》“去经学化”的显例。值得注意的是,洪氏又常于文末注明“凡此诸说,诞实未闻也”“此盖诞,实未闻也”之类的文字,表现出对神话传说的质疑,可见并未完全脱离以经义阐释《楚辞》的传统模式。

篇章结构方面。《楚辞》意象繁复,脉络复杂,王逸曾于《天问·序》中云:“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意不次序云尔。”流露出对《楚辞》行文脉络难解的困惑。《补注》则从篇章结构与表意需求共生关系的角度,将《楚辞》结构研究向前推进。洪兴祖驳斥王逸上述观点,认为“夫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岂可以次序陈哉。”[30]意识到天地之间千变万化的现象,决定了文章看似紊乱的形式,而文章形式之于天地现象的联系,便是屈原构思的关键,很好地解决了王逸的困惑。此外,遍检《补注》,有关篇章结构的论述随处可见,“此章以东皇喻君。言人臣陈德义礼乐以事上,则其君乐康无忧患也”(《九歌·东皇太一》)[31],概括篇章大意;“自此以下,屈原陈己之志于司命也”(《九歌·大司命》)[32],划分篇章层次;“上云曼遭夜之方长,此云望孟夏之短夜者,秋夜方长,而夏夜最短,忧不能寐,冀夜短而易晓也”(《九章·抽思》)[33],推测作者立意……足见《补注》于此用力颇深。

文学流变方面。有宋一代,史学发达,不仅著作繁多,且渗透至诸多领域。《补注》亦深受影响,其对文学流变的初步探索,便是史学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其中,有对文体发展演变的考察。《离骚·后序》,在刘勰指出《离骚》“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四个缺点后,《补注》云:“此皆宋玉之词,非屈原意。自汉以来,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其流至于齐、梁而极矣,皆自宋玉倡之。”[34]借对刘勰观点的反驳,论述辞赋在后世的发展演变。有对文章题材来源的思考。《补注》提到,“悲莫悲兮生离别”乃乐府《生离别》之渊薮,“魂兮归来哀江南”为庾信《哀江南赋》提供启发,已注意到《楚辞》的题材价值。此外,还有对文辞承继的追溯。《补注》指出,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源自《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杜子美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取意于“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35]。凡此种种,多为《章句》所忽略,侧面彰显了宋代学者“史”的思维模式。

四、时代文化背景下的过渡性与矛盾性

反观《补注》对《章句》知识层面、经义层面、文学层面之批评,可窥见洪兴祖在文本与义理、经学与文学、群体与个体之间寻求突破做出的努力及取得的成绩。即在汉唐学者基础上,努力推动《楚辞》研究由文本训诂向义理阐发、由经学化诠释向文学化解读的过渡,并于群体意义的强调中不断追求个体价值之实现。值得注意的是,洪兴祖对《章句》的批评尚处过渡阶段,进而不可避免带有矛盾特质。这首先体现在阐释的通达合理与穿凿附会并存。如《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章句》在疏解“畹”“亩”二字后,称美屈原“修行仁义,勤身自勉”的高洁品格,较为合理。《补注》却另加发挥“然则种兰多于蕙也。此古人贵兰之意。”[36]并无文献及语境依据,可谓主观臆断之说。其次,体现为对儒家伦理道德的依附与背离。《补注》在《章句》批评时,多融入宋人对儒家伦理道德的思考,体现出依附性,此点于“经义层面之批评”已论及。与此同时,洪兴祖又常冲破此种依附,以背离的姿态出现。如《离骚》“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章句》云:“言尧使鲧治洪水,婞很自用,不顺尧命,乃殛之羽山,死于中野。”上承儒家传统观点,认为鲧乃有罪之人。《补注》则曰:“东坡曰:《史记》: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楚词》:鲧婞直以亡身。则鲧盖刚而犯上者耳。若小人也,安能以变四夷之俗哉?如左氏之言,皆后世流传之过。”[37]援引《史记》并结合上下文意对王逸进行反驳,褒扬了鲧的刚正不阿,可谓对儒家伦理道德的背离。此外,“文学层面之批评”提到的《补注》对神话传说的兴趣与质疑,也侧面彰显了洪兴祖面对文学化解读与经学化诠释两种疏解方式时的矛盾心理。这种过渡性与矛盾性,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所云:“时运交移,质文代变”[38]恰是两宋之际独特时代文化所赋予的。

社会政治层面,洪兴祖所处的时代,内忧外患,矛盾重重。在内,党争迭起。如果说神宗朝变法派与保守派之争,尚能就时政论事。发展至哲宗元祐,朋党之争则极大干扰到国事,且使士大夫官场生涯更为艰难。刘挚《忠肃集》云:“元祐政事,更首尾者零落无几,独吾与微仲在,余者后至,远者才一年尔。……夫共政事者六人而有异志,同利害者才二人而有疑心,则岂独孤立之不易,实惧国事之有病也!”[39]可谓如履薄冰仕宦心态的真实写照。在外,奉行“强干弱支”“守内虚外”的政策,使其难抵辽、西夏、金的侵扰。澶渊之盟、宋金和议,记载了赵宋王朝屈辱的历史;“靖康之难”、二帝被俘,北方河山易主;而偏安后的高宗,不思进取、无心收复。如此内忧外患,一方面激发了赵宋士人空前高涨的忧世爱国情怀,另一方面又带来了壮志难酬的苦闷痛楚情结。两种心态叠加,使宋士大夫不断在群体意义与个人价值间寻求平衡。而文官治国策略对士人群体与皇权联系的加强,文化学术昌盛对自我独立意识的生发,亦加速了士人对此平衡点的探求。《补注》对屈子思想的关照即建立在此基础之上,展现出异于王逸的新内质。

思想文化层面,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40]一方面,成熟的文官体制及完善的科举制度,刺激了文人士子对知识的渴求,形成了崇尚学问的社会风气。另一方面,唐代啖助、赵匡、陆质、韩愈、李翱掀起的疑经改经新风气,至宋蔚为大观,发展成一反汉唐训诂传统、直接从经文探求大义的“义理之学”,洪兴祖恰处宋代儒学前期经世论取向的“义理之学”阶段。尚学逞才的文化风气及汉唐注疏传统的残留,使《补注》一定程度仍注重文本训诂之考证;然经世论取向“义理之学”的兴起,又使其对义理阐发予以高度重视。进而实现了由文本训诂向义理阐发的过渡,并呈现出尝试阶段特有的通达合理与穿凿附会并存之局面。与此同时,宋代理学家强调的“正统”“道统”“文统”观念,渗入至《补注》阐释中,一定程度加强了对儒家伦理道德的依附,并部分消解了因个体意识觉醒带来的对儒家传统观念的背离。

文学层面,文学创作的深入、文艺批评的兴盛及诗文革新运动的勃兴带动了文学解读的发展。赵宋文学,在对有唐文学继承与批判的基础上深入发展,进而形成了迥异于唐的全新风貌。如果说平易化、议论化、学问化是宋人开创的总体特征,那么总体的普遍性并未抹杀个人在探索过程中形成的多样性。王安石的峻切犀利、苏轼的刚柔并济、黄庭坚的生新瘦硬……各不相同,但均凝聚了他们对文学创作的体认与思考,使得宋代文坛被一种思索的风气笼罩,集中体现为文艺批评的兴盛。欧阳修著《六一诗话》,开创了自由活泼且兼具多种功能的诗歌批评样式,进而带动了《诗话》创作的蜂起;江西诗派崛起,形成了系统的创作理论,并引发了一系列激烈论争;李清照《词论》,总结了唐五代至北宋的词学发展,极大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举凡重要的文学创作者,均留下了他们对文学思考的批评文字。与文艺批评兴盛相伴随,诗文革新运动亦拉开大旗,针对晚唐以来绮靡、险怪之风气,提出文道并重、“诗穷而后工”的创作主张,影响广泛。凡此种种,皆为宋人文学观高涨的体现;而此高涨的文学观,亦潜移默化渗透到经典注疏中,使注疏者更多地以文学视角关注其中些许问题。《补注》批评在此氛围下展开,进而带有了经学化向文学化解读的过渡趋势。

要之,两宋之际内忧外患的时局、崇尚学问的风气、义理之学的兴盛、文学批评及创作的发达,推动了《楚辞》研究的兴盛与渐变。梅尧臣对屈原投江行为的阐释,苏轼对《楚辞》平淡深邃之美的欣赏,晁补之“《小弁》之情”的提出,虽零散,却反映了《楚辞》研究向义理化、文学化过渡的趋势。洪兴祖《补注》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时,传承其精神。通过对《章句》知识层面、经义层面、文学层面之批评,将过渡性展现地更为显著;虽某种程度带有矛盾特质,但不失为《楚辞》研究的经典之作,已其成为两宋之际士人精神风貌的投影。

①③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68、1268、1267 页。

②晁公武《衢本郡斋读书志》,阮元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23页。

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1][22][23][25][26][27][28][29][3031]

○[32][33][34][35][3637]洪兴祖《楚辞补注》,白化文等点校,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 96、3、132、25、165、67、211、219、252、2、31、2、92、70、48、163、13、86、151、49、2、49、37、219、85、57、70、139、52、78、10、19 页。

[24]司马迁《史记》卷八四,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2页。

[38]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1页。

[39]刘挚《忠肃集》,裴汝诚、陈晓平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617页。

[40]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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