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自号郘亭,晚号眲叟,布依族,清代贵州独山人。其所著《唐写本说文木部笺异》向来被视为文字学研究的重大发现,其所撰《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被看做是文献学研究的巨著,其所创作的《郘亭诗钞》被认为是清代宋诗派的重要成果,其所搜集整理的《黔诗纪略》也被当做是贵州历史文献的珍宝,故《清史稿》誉其为“西南大师”①。然而,莫友芝数量可观、质量上乘的散文创作却一直被学界所疏忽,几乎无人问津,研究成果寥寥可数。今特从其散文创作中拈出记体文一体进行论述,以期能达到窥斑见豹的效果。
一
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云:“《禹贡》、《顾命》,乃记之祖;而记之名,则昉于《戴记·学记》诸篇。厥后扬雄作《蜀记》,而《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②徐师曾认为记体文源自先秦《尚书》中的《禹贡》、《顾命》,而记体文的名称则源自《礼记》中的《学记》。但汉魏时期却很少有作记体文的作者,故《文选》中没有记体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没有记体文的论述,记体文的兴盛应该是从唐代开始的。而唐宋八大家的记体文中,唐代韩愈9篇,柳宗元40篇,宋代欧阳修45篇,王安石23篇,苏洵5篇,苏轼155篇,苏辙27篇,曾巩38篇,从中可以看出,韩愈和柳宗元的记体文并不算多,记体文的真正兴盛是在宋代。其后的元明清三代,记体文的创作代不乏人,都是古代散文创作的大宗,题材内容丰富,品物繁多,写作方法多样,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多个方面,大致可概括为建造记、山水游记、人事杂记和书画杂物记等。莫友芝的记体文就是在继承前人的优秀成果的基础上的创作,按其题材内容也可概括在上述四个门类之内。
(一)厚重深沉、亲情浓郁的建造记。建造记指对建筑物的营造的记录,有的记亭台楼阁轩池桥宅院等,后世或称其为亭台楼阁记;有的记学校,后世称其为学记;有的记官府厅壁,后世称其为官府厅壁记。其源盖出自《周礼·考工记》之《匠人》,言都邑沟渠的营建,明代吴纳在《文章辨体序说》中即云:“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③唐代的建造记即详叙建筑物的建造过程,以细致描摹其外形为主,韩愈的《燕喜亭记》、《重修滕王阁记》、《蓝田县丞厅壁记》(或以此为变体)可为典范,宋代的建造记则和宋代的学术思想相一致,以议论为主,以物为辅,主要借助亭台楼阁的描写议论时事、抒发主观情志、表达自己的理想志趣,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欧阳修《醉翁亭记》、范仲淹《岳阳楼记》可作代表,故吴纳云:“至若范文正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④明代归有光则向建造记中引入了家庭生活的内容,把亲情注入这一传统题材,有借助亭台楼阁中的人物活动来叙事抒情的成分,是归有光对这一传统题材的开拓,而楮斌杰将归有光的名篇《项脊轩志》归入记体文的“人事杂记”一类之中,显然有不当之处⑤。明末清初的顾炎武的《复庵记》又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建造记引入了反清复明的思想,其怀念故国,志在光复的情怀令人泪下。莫友芝的建造记即是对前人建造记的继承,共有亭台楼阁记、学记和厅壁记三类,下面分别加以论述。
莫友芝的建造记以亭台楼阁记最有特色,共有《娱萱台记》、《待归草堂后记》、《重建魁星阁记》、《影山草堂本末》、《丰乐桥记》、《听莺轩花木记》六篇,其结构往往采用唐人此类文章三段式的结构模式,即先写景,次叙事,再议论的模式,如《重建魁星阁记》首先写魁星阁的地理位置,次写重修魁星阁之事,再议重修魁星阁的意义。莫友芝的亭台楼阁记更多的是学习宋人的写法,即对这些建筑物本身不作过多的描绘,而是着重表现自己的情感意趣,对其中所寓含的深刻意义进行议论,如《听莺轩花木记》只在篇首对孙海潮在听莺轩精心养护花木之事进行了描述,然后即借听莺轩花木的兴衰喻治理民众的家国之事:“夫植物犹植民然。……迨贤者为之,无暂谢,无功期,肫肫翼来,使之自得,废修而坠兴,因俗以成化。于兹轩也,可以鉴矣!”⑥有的篇章甚至全篇都无写景绘事的笔法,而全部出之以议论,如《待归草堂后记》开篇即言待归草堂得名的原因,然后即和待归草堂主人唐子方就出处之道展开辩论,并最终说服唐子方同意“名堂之意,不如仍持前说之为得也。”此种不事描写,专重议论的写法颇得宋人记体文的精髓。
莫友芝的《影山草堂本末》则是其所有亭台楼阁记中写得尤其出色的一篇,这篇文章首先描写了影山草堂周围优美的环境:“负竹结茅,面升旭竹,衡据南北,邻可三百步,左林右池,小圃介林池间,右迤如磬折。堂之前有市,市之外有田、有山,山之外曰翁奇河,皆隔于庐不相闻。堂之后有田、有池、有圃,接于山麓。山之下有伏溪,距池南四百步,井窥沸然。”然后记述了影山草堂亲情浓郁的家庭氛围:“先大母年逾八十,犹康强,常常扶杖袖果饵来诱孙读。先母李太孺人,每爨余,率诸妇纺织,常于堂南理经入簆,朝讲圃政,井界而课功,风雨无间。”祖母的慈祥、母亲的勤劳叙写得栩栩如生,令人难忘。接着作者又回忆了童年时的天真野趣:“时果既熟,三、四两兄数数上树,手摘以奉老人。友芝上四五尺辄坠,群以为笑。春笋怒茁,穿阶碍道,率诸弟妹,就茁密许覆稻皮煨以熟,摘劈剥献甘,还就林下分啖。先大母、先母屡呵,其顽不悛,而所煨出来岁笋仍盛。”这些回忆的文字,既能使人想见当日影山草堂全盛之时人丁兴旺、家庭祥和欢乐的景象,又能与下文影山草堂的衰败和人去堂空、凋零飘散的萧索情景形成强烈的对比,更给人以乱世飘零的沧桑感。从父亲莫与俦北上任遵义教谕起,文章转入悲凉的笔调,祖母、三兄、父亲、母亲先后亡故,草堂人物一时凋零,又加上太平军之乱,最终导致:“吾家先被焚,草堂烬焉”的悲剧。最后又交待了莫氏叔伯昆仲乱世飘零、音信难寄的结局。全文叙事写景,历历道来,历历含情,寓有无限的人世沧桑感。这种通过家庭琐事和家族的兴衰的叙写来暗寓世事沧桑的悲凉的写法很有归有光《项脊轩志》的遗韵。
学记的首创者为唐代的古文家梁肃,“他写于大历九年的《昆山县学记》是现存学记中的第一篇。”⑦至宋代,学记开始兴盛,这和宋代崇尚文教,讲学之风盛行有关,宋代文人所作学记颇多,如王禹偁的《潭州岳麓山书院记》、欧阳修的《吉州学记》、曾巩的《宜黄县学记》、王安石的《虞州学记》等,其写作的缘起一般是某位地方官在主持负责修建了地方学校之后,便聘请一些著名的文人来为新建或重建、新修的学校撰写一篇记文。文章的内容则多写各地兴办学校,重学隆教的风气。莫友芝的《重修培英书院记》就是对宋代学记的继承,文章首先说,如果要追溯遵义县的文教事业的历史的话,必定要先言及培英、育才两书院,后依次谈及遵义培英、育才、湘川三书院的兴替;再述对培英、育才两书院的修建之事,最后对重修培英书院之事展开议论,说明修治书院对于遵义文化教育事业乃至于个人修身养性的积极意义。
厅壁记是题写在官府的墙壁上的一种记体文,“其内容一般是记述历任官员的姓名、经历、政迹,以为纪念并供后任官吏的参考。”⑧楮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中把其归入台阁名胜记一类,而台阁名胜记的内容多述亭台楼阁的修建、毁坏、重建的历史,以此为抒情议论的由头,寄寓人事的兴衰,这显然和厅壁记所记的内容不同,应属于两个不同的种类,不应归于一类,封演《封氏闻见记》即云:“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著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羡焉。故为记之体,贵其说事详雅,不为苟饰。”⑨韩愈的《蓝田县丞厅壁记》和王安石的《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借题发挥,多就时弊发表议论,灵活生动,虽为变体,亦不失为这一题材的典范之作。莫友芝的《遵义府知府题名碑记》则写得质朴无华,严守体例,其写作目的即是厅壁记的正体所要求的:“所以诒后来考得失也。”文章首叙遵义府历来难治,然亦有口碑很好,有所建树的官员,次写购石刻遵义历届知府之名,以为后任知府的借鉴。文字简约而层次分明,叙事清晰,不失体例之正。
(二)求实尚理、学人风采的山水游记。中国古代的山水游记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以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为代表的写景游记,这种游记以诗人的诗心模山范水、绘声绘色,往往借景抒情,创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美,学界称这种游记为“诗人游记”⑩。而宋代王安石的《游葆禅山记》和苏轼的《游石钟山记》则是另外一种游记的范型,这种游记不以写景绘色为能,而以说理议论为主,因为其中充满了宋人的理性精神而被学界称作“哲人游记”[11]莫友芝是宋诗派的代表诗人,当他以诗人的眼光来关照自然的时候,他笔下的自然就会呈现出情景交融的意境美。而莫友芝又是学识广博、融通汉宋两学的学人,这使他不会仅仅满足于情景交融这一种艺术风格,充满理性精神的宋代哲人游记可能更适合他的学人趣尚。对这两种游记风格的追求,就使莫友芝的山水游记有“诗人游记”和“哲人游记”融合的倾向,呈现出意境美和理性特征相交融的审美境界,这在他的《登小龙山得左丘记》和《游天池记》中表现的尤为明显。
在中国古代游记文学史上还有一种类型为“学人游记”[12],这类游记是清代朴学精神在游记创作上的艺术结晶。中国游记艺术还未成熟之前,郦道元的《水经注》集晋宋地记之大成,用精炼简洁、骈散结合的语言描绘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但《水经注》在实质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地理书,是用实地考察和借鉴前代地理学知识写成的充满科学精神的地理书,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游记作品。《水经注》这种充满科学考察精神的山水作品对宋代沈括的《雁荡山记》和明代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都有很大的影响。清代的“学人游记”和郦道元的《水经注》、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一脉相承,又吸收了明清以来“经世致用”的学风,更受到了乾嘉朴学的影响,他们的游记之中充满了学问和考据,务使有用于世,一时成为了普遍的时代风气。莫友芝在时代风气的影响下,自己又是学人的身份,他的游记自然也有以朴学为基础、充满科学精神的特点,这在他的《桃溪游归记》、《鱼梁江源流记》中表现的特别明显。这种以学问为游记、以考证为游记的作风是清代朴学实证精神在游记文中的体现,显示了清代学人求实尚理、质朴严谨的美学旨趣,有着深厚的文化认同意味。
清代中叶以来,受到“经世致用”、“经济之学”的影响,一时之间,考据之风盛行,在游记之中充厕着大量的考据文字,单纯的写景、抒发闲情逸致的游记受到了学者的轻视。这种以考据为游记的文风,虽然在学者们之间大行其道,但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言,未免感到枯涩难懂,其文学美感作用大受影响。有感于此,有些学者就试图调和二者之间的关系,把优美的写景文字和有用于世的考证文字融合在一起,于是就出现了提倡“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合一的桐城派游记,其代表性作品就是姚鼐的《登泰山记》。
莫友芝的《上巳游胜龙山记》就是这样一篇“义理”、“考据”、“辞章”皆备的有桐城遗风的游记。此文以时间为游踪线索,依次写从早上、中午、黄昏直至二更的行程;在结构上又前后呼应,早上在来青阁商议出行之事,经过一天的游览之后,晚上又“复会食于来青阁”,所见所闻,历历可数,清晰明了。写景清丽,鲜活可爱,在景物描写中寄寓自己归隐山林的志向。在抒情写志的同时,又不忘自己的学人身份,时刻对有疑问的山间石刻旧碑作出考证,并能得出可信的结论。总之,这是一篇融“义理”、“考据”、“辞章”于一体的山水游记,颇有桐城派游记简洁凝练、生动传神的特点,已经达到了情、景、事、理浑融的美学境界。
(三)婉曲生动、叙事如传的人事杂记。吴纳《文章辨体序说》引《金石例》云:“记者,纪事之文也。”并引西山之言曰:“记以善叙事为主。”[13]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继承了这一说法:“其文以叙事为主。”[14]则记体文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叙事,莫友芝的记体文中涉及人事杂记的文章主要有:《龙友杨公有后记》、《濛水迎恩桥烈女坟祠记》、《记王少伯龙标诗》、《记王少伯墓》和《癸丑三月遵义三异记》,根据其思想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缅怀爱国志士,褒扬忠贞义烈。在中国的历史上,每当改朝换代之际,都要产生大量的为国殉难的坚贞不屈的爱国义士,如南宋末年的文天祥,明末清初的史可法,他们的气节义烈时常引起人们的怀念和哀思。莫友芝的《龙友杨公有后记》也是一篇纪念爱国义士杨文骢的文章,此文不同于以上两文的写法是文中没有具体记述杨文骢的义烈行为,而是通过对杨文骢有无后人的考证来告慰英烈的在天之灵,平息自己“铮铮义烈,竟斩焉弗嗣,掩卷不怡久之”的遗憾。
中国历代史书的列传中大多有《列女传》,以此来褒扬贞节义烈的女子,实现对女子的禁锢束缚,使其屈服于君权、父权、夫权之下,符合封建专制体制的要求,故历来封建文人多有文章来表彰这样的贞烈女子。宋明理学对义烈忠贞的提倡,也对此类文章的兴盛大有影响,很多文人都有这样的文章,如明代归有光就有《张氏女贞节记》,清代姚鼐有《记萧山汪氏两节妇事》、《记江宁李氏五节妇事》,莫友芝的《濛水迎恩桥烈女坟祠记》即继承了这一传统,记述一位烈女在清初孙可旺攻陷贵阳之时,面对贼寇的屠刀,面不改色、骂声不绝,在投水不得的情况下最终以头撞石而死,并通过蚁群衔土覆其尸的神话故事,突出了烈女行为的奇异和坚贞品格的不同寻常,使烈女的贞节形象异常高大。
第二类志灾记祸,暴露官场腐败,说明人祸大于天灾。中国是一个历时二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处于社会最低层的农民深受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生活相当艰难,自从孔子发出“苛政猛于虎”的不平感叹后,历朝历代都有指责苛捐杂税的诗文产生,莫友芝的《癸丑三月遵义三异记》继承了柳宗元、欧阳修以来的批评时政、抨击官府腐败的传统,对遵义地区的腐败官府进行了揭露。此文共有《雹异》、《考异》、《征异》三篇文章组成,从自然灾害之异到客场考试之异再到征粮之异,全面揭露了官府的腐败和人民饱受官府欺压的惨重,以此说明人祸大于天灾,人民受到的剥削的深重。
第三类运用“以诗证史,诗史互证”的方法考证王昌龄贬谪夜郎的史实。“以诗证史,诗史互证”的文史研究方法,宋代洪迈《容斋随笔》、王得臣《麈史》、葛立方《韵语阳秋》、邵博《邵氏闻见记后录》中已有所运用,清初钱谦益又对这一方法有具体的阐释,而乾嘉朴学的兴盛,更为这一方法的运用提供了成功的范例,至现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遂使这一方法成为现代国学研究的成熟范式。莫友芝的记体文《记王少伯龙标诗》、《记王少伯墓》就是这一方法的具体运用。王昌龄,字少伯,唐开元年间进士,授汜水尉,再迁江宁丞,晚年贬谪龙标尉。《记王少伯龙标诗》就是以王昌龄的诗考证王昌龄贬谪夜郎的这一段史实。文章先用方志所录的两首诗证王昌龄的贬谪之地,再用十三首诗证王昌龄的贬谪路线,再录诗八首证王昌龄的贬所即龙标,然后又录诗证王昌龄久居龙标之后的心态变化,最后据王昌龄诗《赠冯二、元六诗》“家本蓝田下,幽居与君近”及《茶集天宫寺诗》“旧居太行北”证王昌龄的籍贯为京兆人,以此纠正《新唐书》的失误。《记王少伯墓》运用的则是“诗史互证”的方法,文章引《通典》、《元和郡县志》和王昌龄《送崔参军往龙溪诗》“龙溪只在龙标上”考龙标县之地理沿革,证明龙标应在湖南黔阳县境内,不应在贵州黎平,则黎平境内的龙标和王昌龄墓都是附会。这种“诗史互证”的记体文也是莫友芝学人品质的体现,对于了解清代学人之文很有帮助。
(四)典雅奥涩、古色古香的器物记。古代记体文中还有一类是书画杂物记,书画记多记书画的内容或由此而产生的感想,借书画立论或抒情。较早出现的书画记是唐代韩愈的《画记》、宋代苏轼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等。杂物记多记古代器物,或记机械装置,如唐代刘禹锡的《机汲记》记用机械灌溉;或记工艺美术品,如明代魏学洢的《核舟记》记微雕技艺;或记先秦古文物,如宋代刘敞的《先秦古器记》记先秦文物。先秦文物很早就引起了中国古代文人的重视,如唐代韩愈就有《石鼓歌》咏石鼓文之事;宋代文化昌盛,很多文人都有收藏古玩字画的雅兴,一时成为时尚,如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就对此有极端的爱好,其所著《金石录》至今还是考古学界的重要参考书目。古物收藏热反映在文学界就是产生了记录古代器物的器物记,这类文章多记先秦文物,文字高古,典雅奥涩,故高步赢评刘敞之文为:“文字简古,而神气极远,颇近欧公《集古录》跋尾之文。”[15]
莫友芝的《记周景王大泉》就是这样一篇记述先秦古器物的记体文,文章首先认定郑珍所收古钱为周代钱币,而非王莽时所铸之钱币;随后即引《汉书·食货志》中的三种说法证郑珍所收之钱不是王莽所铸之钱,再引《国语·周语》之文和韦贤的注释、郑玄《周礼》注以及《汉书·食货志》之文证郑珍所收之钱为周景王时所铸之钱,并引洪氏《泉志》证顾烜《钱谱》、金光袭《钱实录》、李孝美《钱谱》之误。经过多重证据的论证之后,最终得出较为科学的结论。
二
莫友芝身为学人,学识渊博,造诣深厚,在多个学术领域都取得了丰硕的成就。长期的学术活动造就了莫友芝严谨的学风,其临笔为文之时,就把学人风范不自觉地融入了他的文章之中,使他的文章带有浓厚的学人之风,即“以考证为文”、“以议论为文”,以典雅奥涩的语言书写题材丰富的内容……这在他的记体文中有具体的表现。
(一)引经据典,“以考证为文”。清代乾嘉时期朴学昌盛,大兴考证,这种学术上的范式在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都有所体现,而掌握了这种学术范式的学人们,在作诗为文的时侯,就会不自觉地把这种做学问的方法融入诗文之中,在其诗文之中引经据典,大兴考证,使其诗文具有的“以考证为文”的特色。莫友芝深受时代文风的影响,“以考证为文”亦是其文章的特点之一,如莫友芝的《记周景王大泉》就是一篇典型的学者考证之文。全文几乎都是引用的文字,记叙描写的成分微乎其微,更像是一篇规范的学术论文。
即便是写景抒情的文体,莫友芝也能在其中随意挥洒其学人才情,于文中大兴考证文字,这在他的山水游记文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如《桃溪游归记》全无写景的文字,也不抒发感情,其最感兴趣的却是“而未闻实究二水古何水者。”文章即针对这一问题引经据典进行考证。考证之前,先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和洪亮吉《乾隆府厅州县志》的说法,然后引《水经注》、《元和郡县志》、《汉书·地理志》证这两种说法的错误,再证鄨水应为三江水、桃溪即古之温水,最后考证《水经注》之失。全篇都是考证文字,略无写景抒情之文,是一篇典型的学人考证游记。
(二)求实尚理,“以议论为文”。莫友芝的学人身份,也培养了他的科学精神,在做学问时力求实事求是,崇尚理性精神,这在他的记体文中表现为“以议论为文”。莫友芝往往在文中叙事的基础上议论风生,发表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表达自己的见解,以求对社会国家、乡邦文化乃至个人修身养性都有所帮助。如《娱萱台记》首叙张其诏筑娱萱台以为娱亲之用,在对娱萱台进行简略描绘之后,莫友芝即对古今三种娱亲之道进行议论和评价,说明这三种娱亲之道中,“朝夕之娱”的境界最高,最能体现出人伦孝亲之道,最后揭示孝亲之道意义重大。《待归草堂后记》更是一篇全篇皆为议论的记体文,文章首叙唐子方为草堂命名为“待归”的用意,然后,通过和唐子方得两番对话,议论出处之道,阐发当今天下方乱,太平军起事,应当时刻有奋起为国效劳的准备,而不应该以归隐为终身之计的道理。此文对“待归草堂”不作丝毫描绘,而完全着笔于出处之道的议论,从中寄寓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有浓厚的国难当头,报效国家的社会责任感。
(三)细腻真挚、情韵摇曳,委婉曲折,叙事如传。莫友芝虽身为学人,但当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真情的时候,他的文章也会流露出文人的细腻感情,显示出情感真挚、摇曳多姿的面貌。如《影山草堂本末》对“影山草堂”的叙写,于回忆之中笔带情感,以草堂的兴废寄寓世事的兴衰,以小见大,以浅寓深,颇具沧桑感。其中对草堂内景物的描写和对草堂人物的叙写相互映衬,景随物迁,人与景谐,景物的兴废之中寄寓着人事的变迁,如草堂竹实花果茂盛之时,也是草堂充满温馨、亲情浓郁之时;草堂“堂空,竹实瑟瑟鲜生意”之际,也是草堂人物凋零之际;草堂“影山万竹,斩掘无遗枿”之刻,也是“吾家先被焚,草堂烬焉”之刻……从竹、人两盛到斩掘无遗的过程,就是莫氏家族从兴到衰再到亡的经过,其中无限哀伤、万般沧桑尽于景中显现,使得文章景中含情,摇曳多姿,无限感慨都寄寓在竹和家族的兴衰之中。
而《濛水迎恩桥烈女坟祠记》则是一篇叙事生动的叙事写人文章,其中的烈女形象更是被刻画地栩栩如生,如文中写烈女在贼寇的逼迫下的表现:“明日贼目获烈女于东关丛冢间,揽其襟,女怒曰:‘是污吾襟矣!’裂而走,贼尾至迎恩桥,诘氏里,不应,且谬慰其无家女,曰:‘家在吾心,汝断吾头。’喷而叱之,贼阳刃加劲,詈益甚,亟扌为众拥以行。烈女跳身投濛水不得,愤触石栏,脑裂死。”文章通过烈女和贼的对话,烈女面对屠刀而骂声不绝、投水自杀不得后以头撞石而死的义烈行为,彰显了烈女的贞烈形象,这种以对话和行动来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源于史书的传记文,能够以传记人物的自身言行反映其性格特征。
(四)章法灵活,不拘一格。莫友芝的记体文往往能体现其学人风范的严谨作风,结构合理,层次清楚,但又章法灵活,不拘一格。他的文章大多采用先叙事、后议论抒情的三段式模式,如《重建魁星阁记》、《待归草堂后记》、《娱萱台记》、《听莺轩花木记》等都是这一种结构模式,显示出一种整饬严谨的结构方式。在结构严谨的同时,又能够注意到文章的章节之间的前后照应,如《上巳游胜龙山记》以时间为线索,依次写旅途见闻,先写早晨在“来青阁朝食”,游完胜龙山的当晚又“五人复会食于来青阁”,这样从早晨自来青阁出发,经过一天的旅程之后,晚上又回到来青阁,在章法上前后照应,清晰自然,毫无凌乱之感。而同样是游记,莫友芝几篇游记的写法又各不相同,显示出各自独特的面貌。《登小龙山得左丘记》是一篇情景交融、自然深沉、清新可喜的游记,其重点在写景抒情;《游天池记》却是在写景抒情之中又增加了议论的成分,其重点在写景议论;《桃溪游归记》则是一篇考证游记,全不写景;《上巳游胜龙山记》又显示出和上述三种游记不同的姿态,而是融写景、议论、考据于一炉的新型游记。这种变化,彰显了莫友芝写作方法的多样性和灵活性。
同样是议论的文字,莫友芝在章节中亦有不同的安排,有时在文章的开头,如《游天池记》;有时出现在文中,如《待归草堂后记》;有时又安排在文末,如《重建魁星阁记》、《娱萱台记》。这些变化虽然于文章所要表达的意蕴干系不大,但这一变化带给读者的是耳目一新的感觉,表现了莫友芝严谨中有灵活,整饬中有变化的不拘一格的文章风貌。
(五)典雅奥涩,高简瑰奇的语言艺术。莫友芝的学人之文在语言上也表现出不同于一般文人的艺术风貌,往往能使用简约而又典雅的语言写出生动传神的事件,其游记文中的写景语言就大多为整饬简洁的四言句式,如《游天池记》中的写景文字:“午暑既盛,憩于寺间。片云黒西,俄然半天,骤风疾雷,雨如弹丸,溅珠乱迸,白波连山,穹谷罢簸,冥晦荒忽,疑有神物出没,心骇目震,莫可质讯。须臾,风定雨止,天水溶沇,存身若空,上下无际,佳月徐吐,清光满衣,荷香逐烟,草树若洗,煮雨剥菱,举酒临池,行坐偃仰,间以啸歌。”用简洁而又典雅的文字写出了清晰自然的景观。
莫友芝又好使用生僻字、异体字和通假字,这使得他的语言给人以奥涩难懂的感觉。如《游天池记》中的“枨触寤寐,偱隙候计”,《重建魁星阁记》中的“取资阁中旧醵存……庀材鸠工……斯工之蒇……”,《丰乐桥记》中的“厥初相基,虑南两道趾当驶溜,沙深麋功,广兆斗锸过尺……”等等,往往给现代学养不深的读者带来阅读的障碍,非借助工具书不能明其义。不但如此,莫友芝的文中还有大量的异体字和通假字,也是其文奥涩难懂的原因之一,如《鱼梁江源流记》中的“砦”为“寨”的异体字,《影山草堂本末》中的“筍”为“笋”的异体字,《游天池记》中的“暎”为“映”的异体字,“煙”为“烟”的异体字,《濛水迎恩桥烈女坟祠记》中的“扌为”为“挥”的通假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莫友芝文中的事物名称又好使用古称,如《记周景王大泉》中的“泉”字,实际上是古代钱币的名称。《周礼·地官·司徒》“泉府上士四人”句,贾公彦即疏曰:“泉与钱,今古异名。”这些生僻字、异体字、通假字、古名称都是莫友芝文章经常使用的语言,往往使其文章典雅奥涩,深厚凝重,但也有生涩难懂的弊病。
三
综上所述,莫友芝的记体文内容丰富,既有厚重深沉的建造记、富有学人风采的山水游记,又有婉曲生动的人事杂记、典雅奥涩的器物记。在艺术上,莫友芝“以考证为文”、“以议论为文”;情感细腻真挚、委婉曲折;在章法上灵活多变,不拘一格;在语言上又表现出典雅奥涩,高简瑰奇的特色。总之,莫友芝的记体文是清代全面继承古代文化遗产的大背景下的产物,也是莫友芝精心研习古代散文传统的产物,具有博大典雅、醇正深厚的魅力。
①《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410页。
②③④○[1314]吴纳《文章辨体序说》·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2 年版,第 145、42、42、41、145 页。
⑤⑧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 387、368 页。
⑥《莫友芝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25页。下文所引莫友芝文皆出自此书,不再出注。
⑦刘成国《宋代学记研究》,《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第53-60页。
⑨封演《封氏闻见记》,李成甲校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⑩○[1112]梅新林、俞樟华《中国游记文学史》,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 8、9、11 页。
[15]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