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品的本源何在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倾听与追问

2013-08-15 00:44:28王新舒
文艺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西斯本源

○王新舒

荷尔德林生前一直未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但如今他已经是一位举世闻名的诗人,这与海德格尔慧眼识珠不无关系。荷尔德林幼年丧父,在精明的母亲的安排下,他先是在教会学校学习,后来进入图宾根学院,主修神学,但他对哲学更有兴趣,并在同学中与黑格尔和谢林结为好友。之后,荷尔德林一直致力于古希腊哲学、历史的研究,并以写诗作为自己钟爱一生的“清白无瑕”的事业。由于他拒绝了母亲替他安排的牧师职位及宗教前程,青年荷尔德林遭遇坎坷。他曾几度以做家庭教师谋生,后来谋求大学教师职位与编辑职务均告失败。生计的艰难与爱情的创伤使诗人备受打击,最终退守在一个木匠家的塔楼上,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中度过晚年。

在关注荷尔德林的学者中,哲学家狄尔泰是较早也较著名的一个,但由于他的研究不够严密、系统,影响力比较有限。直到20世纪初,人们重新发现了荷尔德林,其中以海德格尔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荷尔德林与尼采的情况类似,经过海德格尔的强力解释之后,世人对他的认识才得以敞亮与深化。

一、荷尔德林的“自然”与海德格尔的“弗西斯”

“美的艺术的故乡在希腊,这无可争辩”。对希腊这个艺术的故乡的热爱,在荷尔德林的一生中从未消退。艺术对希腊人的民族精神有着巨大的影响,它在一种范围和强度上表达了空前绝后的力量。荷尔德林在此所说的艺术是一个包括了诗、雕塑、戏剧等多种作品形式的泛称。除了希腊人的艺术之外,希腊之所以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还在于它同时是思的发源地与哲学的故乡。作为原初的诗与思的发生处所,希腊不可替代地规定了西方诸民族的历史,并命运性地关涉到我们自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反复地言说希腊并且一再溯回希腊的缘由。返回故乡希腊,也就意味着返回诗与思、返回艺术的本源。

所谓本源,指的就是:“一个事物从何而来,通过什么它是其所是并且如其所是。”追问诗与思的本源,也即是在追问筹划了诗与思并规定着存在之发生的历史的开头。这是一个苍劲有力的开头。发生在希腊的这个苍劲有力的开头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撇开它我们不但无从知晓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从知晓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这个苍劲有力的开头,指的是亚里士多德之前,包括亚里士多德生活的时期在内的希腊历史。我们称这个前哲学的历史时期为“神语”①时代。神语时代就是神秘的“弗西斯”②所筹划的时代;神语世界就是弗西斯所筹划的世界。弗西斯所筹划的神语时代,是诗思物共赴一体的时代。接下来我们要谈论的是荷尔德林的诗的一个基本词汇——“自然”,以及这个词汇与希腊早期的艺术和思者之思的深刻关联。

荷尔德林在诗中一再咏叹自然。如:“若是大师使你们怯步,不妨请教于自然。”“强大圣美的自然,它无所不在,令人惊叹。”③那么,在荷尔德林的诗中“自然”这个词汇有何内涵?对古希腊人来说这里所谓的“自然”又意味着什么?“自然的轻柔怀抱培育诗人们”,荷尔德林以这个诗句明示了自然所给予诗人们的恩惠。这句诗决不是说自然是诗人们可以把握、模仿的对象,是某个具体的现实之物,或者是现实事物的整体。相反,诗人、现实之物甚至现实事物的整体都只能是自然的结果。自然是强大的、圣美的、无所不在、令人惊叹,任何具体存在着的事物都与其相关,是其结果。自然以其在场状态贯穿了植物、动物、天空、大地,贯穿了万物。正是这强大圣美的、无所不在而令人惊叹的自然把诗人们置入其拥抱之中,同时把诗人们置入诗人之本质与命运之中,从而实现对诗人们的培育。

现在我们再问:荷尔德林所谓的“自然”指的是什么?答案已经比较明显了,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在这里,自然(Natura)即希腊人的弗西斯(physis)。弗西斯是西方思想发端处的那些思想家亦即荷尔德林所说的心地纯正的古希腊人的基本词语。在荷尔德林所说的心地纯正的古希腊思者那里,还没有“自然”这个词汇,他们只言弗西斯。在古希腊思者这里,弗西斯意味着进入敞开域中的涌现,亦即入于澄明敞亮之中的物的显现。而在荷尔德林的诗中,“自然”这个词依然保留着原初的弗西斯所独有的东西。而海德格尔亦把恢复弗西斯原始的言说力量作为自己思的任务与终生效力的事情。

二、艺术作品的本源与原初的诗的发生

“有些人心存顾忌,不敢依源而行”。诗人们正是“依源而行”的人。那么,诗人们如何才能“依源而行”?诗人所依之“源”与前文中所论述的化名为“自然”的弗西斯处于何种本质的关联之中?海德格尔对此诗人之天命如何倾听并且做何解释?接下来笔者仍然以坚守在艺术本源处的诗人荷尔德林与思者海德格尔对此本源的道说为引线,论述何谓艺术作品的本源以及原初的诗如何得以发生。

海德格尔认为,“本源”一词指的是一个事物从何而来并通过什么是其所是。也就是说,追问艺术作品的本源即是追问艺术作品从何而来且通过什么是其所是。出于回答艺术作品的本源的必然需要,海德格尔首先对物之物性的原初意义进行了考察。而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探讨物之物性即探讨一切存在者之存在,亦即探讨在自行遮蔽与自行解蔽之争执中卓然自立的弗西斯。海德格尔感叹道:“对物之物性的道说特别艰难而稀罕,毫不显眼的物最为顽强地躲避着思。”即使我们试图根据存在者之存在来思考存在者本身时,我们还会遇到最大的阻力。物的本质中包含着这样的一种自行抑制,物的这种自行锁闭的本质使物最为顽强地躲避着思者之思。

那么,如何才能接近本真的物?海德格尔告诉我们,要接近本真的物,必须借助艺术劳作及艺术劳作的成果——艺术作品——的帮助。没有艺术劳作与艺术作品的帮助,我们从现存的事物与惯常的事物那里是决不能直接看到本真的物。只有艺术作品才能把纯然物置入敞开领域中,才能使本真的物得以显现。艺术作品何以具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在此我们就必须理解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与艺术作品的本源时所揭示出的艺术作品的本质。

我们从赫拉克利特处知道,弗西斯自行遮蔽的筹划使纯然物具有自行锁闭的本质。自行锁闭或自行遮蔽即不在场,是弗西斯的本性之一。“唯有按其本质自行解蔽而且是必然解蔽的东西,才可能喜欢自行遮蔽。唯解蔽才能是遮蔽”。如此被思的弗西斯在开端性的希腊思者的残篇箴言中还有其踪迹。赫拉克利特就是这样的一位思者。赫拉克利特的箴言所具有的幽深、隐晦甚至神秘难测的特征,正是其保留着希腊神语时代弗西斯诗意筹划的痕迹与力量的体现。

如何才能接近本真的物?海德格尔告诉我们:“只有作品才能把存在本身的无蔽状态④争取出来。”也就是说,存在者之存在的“无蔽状态”是作品争取出的结果。作品之为作品,只能在对存在者之无蔽状态的开启中才能成其本质。由于作品对存在者无蔽状态的争取与开启,本真的物即处于弗西斯自行遮蔽与自行解蔽的原始争执中的物得以显现。

通过上述对艺术作品的本质的探讨,海德格尔得出了关于艺术与艺术劳作的结论。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艺术劳作是对历史性的此在已经被抛入其中的自行锁闭着的大地的开启。在此种艺术劳作的筹划中,人及其与之俱来的一切,必须从锁闭的大地中引出。由于这样的一种引出,犹如从井泉中汲水,艺术创作便是一种汲取。那么,由此看来,现代主义者把艺术创造看作是骄横跋扈的所谓主体的天才活动,显然是一种误解。对古希腊人而言,艺术让存在者之存在的无蔽状态脱颖而出。而这种艺术在本质上是历史性的,海德格尔进而明确指出:“艺术作品的本源,同时也就是创作者和保存者的本源,也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性此在的本源,乃是艺术。”也就是说,作为使存在者之存在的无蔽状态脱颖而出的突出方式,亦即使此无蔽状态历史性地生成的突出方式,艺术在其本质上就是一个本源。

三、思者对诗人的说话:诗意地栖居

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诗人是这种“依源而行”的人。做为大地之子,诗人的一切栖居都起于此本源。人类真正的历史,亦起于艺术的本源。而艺术之所以能够成为本源,正是因为艺术让存在者之存在的无蔽状态脱颖而出,让本真的物显现,让古希腊人心之所系的弗西斯所筹划的世界得以敞开自身。海德格尔认为,人类贫困时代的世界黑夜留给我们唯一的拯救的可能,是通过诗与思去作好一种准备,走上思与诗之返乡之途并在存在之家——语言——中栖居。

如何理解、印证海德格尔的这种“诗意地栖居”?笔者通过阐释荷尔德林的《远景》一诗来对人类诗意地栖居的生活图景进行眺望。此种眺望属于海德格尔式的先行思入遥远的思之眺望。

远景

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季节闪闪发光,

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

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

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

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

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

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⑤

顾名思义,《远景》作为这首诗的标题,已显示出了诗人在写作这首诗之前已经先行思入遥远,思入终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生活场景。此诗分为上下两阙,简洁而完整。诗的上阙起于人栖居于大地之上的生活方式,下阙收于天、地、神、人之四方在化名为自然的弗西斯的让与下亦即神之庇护下的“完美”统一。诗中的基本词汇如栖居、远方、大地、田野、森林、幽深、自然、完美、天空等都是荷尔德林常用的词汇,体现出了诗人用词的简朴纯净而寓意深远的一贯风格。同时这些词汇也是思者海德格尔在纯粹的思与纯粹的言之际的常用词汇,体现出了思者的纯粹之思与诗人的运思之诗之间的默契。

“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在诗的开头,诗人即以充满期待的决心与意愿对通向远方的人的栖居生活进行言说与呼唤,而言说同时也是一种呼唤。言说与呼唤的本质并不在于声音,而在于在言说与呼唤中让我们有所会心的东西。当我们循着诗人的呼唤思入远方时,葡萄、田野、森林诸物纷纷登场,所谓“闪闪发光”、“显现”等词汇即是对存在着的诸物入于敞亮状态之中的言说。于是,家——人在大地上得以栖居的住所首先在诗人的言说与呼唤中得到筑造。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这种良知的呼唤,只有为数不多的想要回家的人即对诗意的栖居有所期备的人才能做到。

诚然,是农夫在田野上种植葡萄,养护森林,建造房屋,但此种种植、养护、建房意义上的筑造并不能通往真正意义上诗意的栖居生活。只有诗人的言说与呼唤意义上的筑造才能真正地为人本真的栖居建基,而种植、养护、建房意义上的筑造只是此种本真的栖居的后果。诗人就是通过这种本真的呼唤与言说而建造的语言家园中的栖居者,同时也是此家园的保护者。

然而诗人作诗即必须采取尺度以保证其言说的纯粹性,这就要求诗人呼唤“神圣者”即化名为自然的弗西斯,并在此呼唤中接受其让与。因而葡萄季节之闪亮、田野之空旷以及森林之显现必然“带着幽深的形象”,即带上弗西斯让与的烙印。在弗西斯的让与中呈现的一切,必然带着弗西斯本身的幽深的形象。甚至时间本身,只能在弗西斯让与中呈现。于此实事,诗人荷尔德林有神来之笔说:“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由于弗西斯的让与,我们甚至可以断言,时间就是存在,存在就是时间,存在与时间是同一回事。对此诗人还有跟进一步的道说:“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何谓“栖留”?“栖留”即化名为自然的弗西斯的在场。这种在场即是将处于无蔽状态的存在者保持在丰富、生动的运动状态之中。也就是说,“栖留”并不是运动状态的终止,而是运动状态的保持。“时光飞速滑行”,万物总是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静止。

至此,“自然栖留”与“时光飞速滑行”共同构成了对弗西斯之运动与在场状态的完整道说。诗人接着如是说:“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何谓“完美”?我们知道,希腊哲学中的那个完满不动的核心——无蔽,被伟大的思者巴门尼德赞誉为“完美”,并被赋以女神的形象。无蔽即存在的澄明、涌现,如何与神结缘?其实,这完满的一切都来自弗西斯的让与,如同神从高空将其光辉洒向锁闭着的大地。

最后,在神的庇护下,在这澄明的“高空的光芒”映照下,终有一死的人得以出场,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至此,海德格尔所谓的“四方”——天、地、神、人——得以破晓而出。这一切都来自弗西斯的让与。那么,诗人何为?诗人不是孤立的“局外人”,而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与道说者。诗人的使命就是以其见证并道说幽暗的大地、天空的光辉与神的降临,使人得以出场并居“四方”之一,实现诗意的栖居。亦即是说,诗人坚守在艺术的源头处,见证并歌咏弗西斯的筹划与让与,以作诗这种纯粹的道说方式,为终有一死的人本真的栖居建基。海德格尔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指出语言就是人类的“家园”。

总之,这位在思的道路上独辟蹊径的思者,海德格尔在对荷尔德林的诗的阐释中对荷尔德林的运思之诗表达了深切的同情。海德格尔在倾听诗人荷尔德林诗的本质以及关于艺术作品的本源的道说的过程中,以思者的身份对诗的本质进行了深刻的阐释。而我们,作为终有一死的人,通过对海德格尔关于荷尔德林的道说的倾听,当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弗西斯让与我们生命时同时赋予我们的使命,以纯粹的思与本真的诗去开辟新的领地:诗意地栖居。

①此处的“神语”为Mythos的意译,国内学界习惯译为“神话”,也有的学者,如兰州大学陈春文教授将其音译为“密托思”。笔者认为“神话”这个词太单薄,且与中国对神话的理解有出入,而“密托思”则显得晦涩、拗口,故译为“神语”。

②弗西斯,为physis的音译。海德格尔指出,罗马人用“Natura”一词来翻译它,事实上构成了对希腊的弗西斯原初力量的掩盖,剥离了弗西思具有的丰富性和规定性。而除了“自然”一词又没有更好的替代。因而笔者采用了导师陈春文先生的译法,即弗西斯。

③⑤据海德格尔所说,《远景》是荷尔德林的最后的诗作。此诗被收录于《荷尔德林全集》,具体见斯图加特第二版第一卷第312页,第55页。海德格尔在其作品《演讲与论文集》中摘录了这首诗,但并没有具体阐释。

④无蔽状态:希腊文中的Αληθεια,国内学界通常译为“真理”,但海德格尔将它译为“无蔽”或“无蔽状态”。笔者采用了海德格尔的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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