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梅
近现代以来,处于欧亚大陆要冲的黑龙江,由于特殊的地缘政治关系,成为大量俄罗斯、日本等欧亚国家的侨民前来落脚谋生之地。本土文化与异域文化、汉民族与相邻国家民族的交流碰撞乃至融合,使黑龙江近现代文明凸显欧陆文化与本土文化互动共生的国际化特征。这种国际视野,在很大程度上激活了近现代文化的开放包容大气,并浓缩成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异域风情元素传承下来。与具有深邃民族性格和忧郁悲悯情怀的俄罗斯文化相融合,为哈尔滨百年文化风格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为追溯中俄两国人民自由通婚的历史,在虚构中重建民间传奇,一些本土作家都喜欢将目光投向来自两国间的民族交往领域,倾其心力表现最具生命力的个人、家族在历史大环境中所处的位置以及命运的走向。孙莉长篇小说《混血儿》就是这样一部小说。该作品是哈尔滨市文联、市作协推出的历史文化小说“松花江上大型系列文学丛书”之一,带有明显的“松花江上”历史传奇倾向。本文从离散、爱情、道德三重视角来分析该小说的内在构成,以期获得接近历史和地域风格的解读。
小说若可笼统地划分为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两大类,那么孙莉的小说带有很明显的追求崇高理想的价值评判格调,更接近于纯文学之列。作者选择架构历史但并没有架空历史,解构历史语境。历史上,黑龙江与俄罗斯民间交往存在不解之缘。20世纪初叶,沙俄帝国倾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万众瞩目中建立。动荡的政治背景,使俄罗斯境内各派政治势力纷纷把大本营移师远东地区。受到红色革命影响的富有阶层逃往对岸黑龙江,以躲避扑面而来的革命狂潮。故事的主人公喀秋莎就是在经历这场“十月革命”后前往黑龙江的地主女儿,病重的母亲留在界江对岸的另一侧,她和父亲逃往中国。逃亡途中,遭遇父女的生死失散和被卖妓院等坎坷命运的喀秋莎,最终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与照相馆摄影师中国小伙子刘一正一见钟情,不久结婚,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然而,这个跨国家庭并没有从此摆脱命运捉弄。“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后,与东北三千万流民一样,“离散”悲剧再度冲击了喀秋莎。由于儿子刘维国失手杀死在照相馆里调戏喀秋莎的日兵,整个家庭横遭劫难。刘一正被捕入狱,在监狱中结识金把头,逃狱参加抗联。而失去丈夫音讯的喀秋莎带着儿子刘维国回到苏联远东地区哈巴罗夫斯克定居。
作者在处理喀秋莎一家由于战乱再度返回黑龙江对岸时,其意在表现的是这个混血家族仍然没能逃出真实的历史命运。东北沦陷,外敌入侵,中俄跨国婚姻组成的家庭一样受到外在动荡局势的控制,向处于和平环境的“家乡”的逃亡必不可免。与丈夫的“离散”主宰着喀秋莎的选择。政治动荡、战乱使随母亲回到苏联读航空学校的刘维国,在喀秋莎死后重返中国,寻找父亲。1954年,前苏联派科技人员援助中国飞机制造业,他的女友达妮娅作为第一批专家抵哈尔滨,刘维国也获得组织的照顾调回哈尔滨,与达妮娅成婚。两人找到中央大街“俏佳人”照相馆,与失散多年的父亲重逢。刘维国的家在哈尔滨安顿下来,儿子刘沙出生。在飞机试飞时驾驶员刘维国不幸失事,追授烈士。在援建项目进行到一半时,两国关系遭遇坎坷,达妮娅接到苏联政府关于援建专家撤回的命令,与儿子“离散”。四岁的刘沙被爷爷刘一正留在中国,与母亲天各一方。
刘沙作为知青下乡,在所谓的革命改造中,他混血儿身份受到组织上的质疑,不得已逃到黑龙江对岸寻找母亲达妮娅。这次逃离,仍然是政治动荡的结果。政治这只看不见的手,始终影响着喀秋莎一家的团聚。经过千辛万苦,刘沙找到母亲家,从窗户望进去发现母亲、男人、孩子三人幸福拥抱的场面,担心给母亲再婚家庭幸福带来负面影响,刘沙独自离去。爷爷去世,母亲又重组家庭,娜塔莎一家收留了困境中的刘沙,娜塔莎父亲准备为他们举办婚礼前,由于两国关系再度紧张,刘沙获知将被苏联政府遣返中国的消息,“跳入春寒的江水向对岸游着”。被黑龙江边渔民救起后,刘沙以木匠手艺到处流浪。上个世纪80年代返回哈尔滨,在霁虹桥头“站大岗”谋生。当年在知青农场干尽坏事的尹红梅指导员,眼见着国家政策变化,改革开放使有海外关系的人地位上升,她强迫刘沙与其结婚。希望借助刘沙母亲这桩海外关系,搞贸易发大财。但是,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刘沙,仍然秉持着祖辈高贵的性格,不愿为钱折腰。他在朋友开办的中央大街老俄罗斯西餐厅乐队拉手风琴赚取生活费,与挥金如土的妻子、儿子过着两种完全不同意义上的生活。
刘沙与母亲达妮娅的“离散”在此成为潜在的故事冲突的埋伏,作者仍然没有放弃历史进程中重大政治变迁对这个家族的影响,将这个家族整个拖到改革开放后中俄民间贸易大潮中,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从而,使中俄混血儿的民间“离散”主题,得以透视中俄百年政治风云。
小说是在历史框架中展开,具有宏大叙事的背景,但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小故事,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朵小浪花。作者并没有选择直击历史重大事件,去描述震撼人心的真实的历史瞬间。然而,正因为作品把持着民间基调,让细部描写显得更加生动感人,成为普通人的爱情恋歌。在小说推进过程中,冲突不断的动力因素,主要在于这个家族中俄两国青年的坎坷情路。几段爱情纠葛,在作者笔下都成为刻骨铭心的离散悲剧。
这个家族的老祖母喀秋莎千里迢迢,避祸于哈尔滨,却想不到在此找到一生真爱。她与刘一正之间除了孤独的同病相怜的命运为共同基础,重要的是两个人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爱情,这是作者爱情理想的集中再现。两个忠贞不渝的异国情侣,在日本侵略东三省时,不得不流亡天涯。可是,到最终刘一正都在照相馆里等待着喀秋莎和儿子刘维国回家。为此,他从部队转业,放弃了国家干部的待遇。刘维国的爱情相对于父母,则更少了一些辛酸和泪水,他与达妮娅都是在前苏联读过书的高材生,共同的爱好和理想使两人走到一起,这是新中国成立后,中苏两国蜜月期一对异国恋情的幸福版本。在苏联“老大哥”的支持下,中国走上了计划经济的道路,也使东北成为中国工业化现代化成长基地。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中俄青年的爱情,是唱着俄语情歌展开的。两人的儿子刘沙则没有这么好的命运。刘沙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文革”思想禁锢、人性受到严重摧残、中国人丑陋行径大暴露的灾难期。不仅身为混血儿的刘沙被边缘化,受到革命派的排斥,整个中国的大背景都处在风声鹤唳、鸡犬不宁、人妖颠倒的退步阶段。受到政治打击的刘沙,不得不渡过黑龙江去对岸寻找母爱。在异国他乡艰难情势下,尽管两国不再修好,但两国青年的爱情同样可以开花结果。他收获了一份足以让他一生都珍惜的娜塔莎的爱情。
作者执著的爱情理想主义,使其在设计她的主人公时,都赋予其美好的形象和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性格特征。而且,每个代际的爱情都深刻地烙上了历史印记。很显然,从喀秋莎与刘一正、达妮娅与刘维国、娜塔莎与刘沙三代人的爱情模式中,可以看到性格软弱的刘沙身上的悲剧色彩最重,他不得已被逼娶了尹红梅。他的儿子尹刘浏已不再相信爱情,而且成为浪荡公子哥。作者似乎告诉读者,市场经济时代的混血儿尹刘浏身上除了热衷于钱并不存在爱情,或者是说失去了爱的能力。所谓的爱情只是在前几代人身上的故事而已,然而就是这种前辈混血儿的爱情是最美好最值得歌颂的。对于尹刘浏玩弄感情的公子哥的定位,可以看出作者爱情理想主义是以古典情感为依托的,遇到当下的物质男女,爱情不堪一击。由此可推断,作者对经济大潮中的爱情持失望和批判立场。
小说尽管时间跨度很长,但更多的笔墨用在刘沙这一代际。以刘沙为中心的人物形象和相互关系的处理,都相当饱满。其中,尹红梅是一个最可恶的人物。作者把她作为这一代际最丑陋的人物来塑造,用她来与作者所创造的理想爱情形成对立面。尹红梅是野心勃勃的女人,利欲熏心,说谎成性,运用各种恶劣手段达到目的。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她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最大的获利者。“文革”时,在知青农场,她位居指导员,掌握着知青生杀予夺大权,可以开除刘沙文艺宣传队,取消民兵资格,调其到伙房养猪。还公开发表声明,“他爸爸是苏联回国的苏修特务,他妈妈现在还在苏联。我们都是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后代,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改革开放后,尹红梅是厂长,转入私营时她大赚其钱,摇身为企业家,商人。对于有海外关系的刘沙来说,尹红梅可以把他当作一条大鱼钓上来。“现在我们国家和对岸那个国家正在准备着开展双边贸易,你应该抓紧时机找你母亲,也许我们也能借光发财”。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真是要多生动有多生动,要多形象有多形象。她那种为个人利益不顾一切的劲头,那种既无赖又好斗,既无耻又无知的语言表述方式,都活画出这个女人没有道德底线的丑陋形象。但她又是改革开放以来,日常生活中最真实最常见的人物再现。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我们身边遇到的很多男男女女的下流品格。这个为利益游戏人生的女人,自以为很聪明,幼稚地相信与男人上床就可以成功地拿下生意,赚笔大钱,但最终还是被男人算计了。这个视爱情如粪土视金钱权力如命的女人,最终栽到自己设计的坟墓,当金钱被全部骗走时,她终于变成一个既没钱又没感情的疯子。
很显然,作者对于玩弄爱情的人都没有给予好下场。她的批判明确地指向市场经济下物欲横流,爱情失落的现实状况。在刘沙周围,除尹红梅,还有吕馨平这类相信爱情忠于爱情的好人。这类人是人与人关系中最长远持久的标志,他们守候着旧时的伙伴,重情重义,不离不弃,不被金钱熏心。作者所表达的是爱情战胜时间,战胜金钱的理想主义信念。在刘沙找到母亲达妮娅、妻子娜塔莎、女儿喀丽莎的同时,刘沙的白血病也在亲人的捐髓中获得生命的再生,小说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最终以大团圆结局收场。
大团圆结局往往是通俗小说采取的叙述策略,作者在这里明显是希望经历了几十年苦难的中俄两国混血儿,有个好的归宿。遗憾的是,作者给予尹红梅的结局过于流俗,“恶有恶服”因果报应的处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落入了俗套,影响了主题升华,同时也没有给读者留下太多的思考空间和再创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