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芳,赵征军
(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长期以来,传统的翻译一直被理所当然地看作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过程,因而翻译研究一直以语言分析和文本对照为主要任务。20 世纪70 年代以后,翻译研究领域出现了一场向文化转向的变革,逐渐形成了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他们更加关注翻译与文化的相互作用,文化对翻译制约作用以及语境、历史和传统等问题,其代表人物有巴斯奈特(Bassnett)和勒弗维尔(Lefevere)(Munday,2010:127)。Lefevere 研究指出:意识形态、诗学及赞助人决定了翻译过程中对原作的改写。意识形态指不仅仅指政治因素,包括了所有决定我们行为的形式、传统和信仰。赞助人指存在于文学体系外的权力机构或个人,如出版商、媒体、政党等(Lefevere,1992:55)。诗学由两个因素组成:一是文学手段、文学样式、主题、原型人物、情节和象征等一系列文学要素;另一个是观念,即在社会系统中,文学起什么作用,或者应起什么作用。后者对选择主题十分重要,即所选主题必须符合社会系统,这样的文学作品才会受到重视(李文革,2004:215)。翻译中的改写极大地影响了不同文学系统之间相互的渗透。译者为了译入语读者的接受性,往往以译入语的诗学来重新改写原文,同时译者也能以自己的译作来影响他们所处时代的诗学。
林纾是晚晴大量译介西洋文学作品的第一人,《黑奴吁天录》为其第二部非常成功的代表译作,在当时社会影响极大。本文从诗学角度对该译本进行分析,以探讨中国晚清时期的社会诗学和林氏个人诗学观对其翻译过程的制约,以及该译本对那个特定时代的诗学发展的影响。
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殖民主义在对中国进行军事、经济侵略的同时,西方文化也逐渐侵入中国,史称“西学东渐”。“西学东渐”对一些近代进步的知识分子产生了积极影响,进而推动了中国近代的思想启蒙和文学启蒙。以龚自珍、魏源为代表的早期启蒙思想家倡导的启蒙精神:反对封建君主专制,提倡民主、自由、平等;要求开启民智。这些精神影响了晚清一大批进步文人如梁启超、冯桂芬、谭嗣同、严复等。他们主张对旧文学进行革新,在新文学中倡导用西方先进的思想向读者进行思想启蒙,达到“新民”的目的。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梁启超提出了文学的“新民说”,他主张以文学为载体对国人进行思想启蒙,开启民智。他在19 世纪90 年代至20 世纪初相继发动了一系列文学改良运动,如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戏剧改良,其中小说界革命影响最大。早在戊戌变法的时候梁启超就发出了对新小说的呼唤,强调小说的社会价值,提倡对外国小说的译介,1902 年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正式提出小说界革命以启蒙国民、挽救民族为目的。林纾翻译西方小说直接动力来自当时的文学变革运动,特别是小说界革命。
“经世”指治理世事,“致用”是发挥作用。“经世致用”文学思潮注重的是致用,是文学能够真正解决社会现实的重大问题,起到实用的济世功效,是对文学功能的要求,也是衡量文学的标准。近代以前,古人强调文学教化意义上的经世致用,鸦片战争后以龚自珍、魏源为代表的思想家、文学家们为了挽救国家危亡,实现民族复兴,呼吁文学要为社会现实服务,提倡文学救国论。在这种文学思潮的影响下,作为爱国知识分子,林纾把译书看做一种经世济民的实业活动,希望自己的译作能够“儆醒”人心,改良社会。
桐城派是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流派,其引领时代文学的主旋律。鸦片战争之后的晚清社会桐城派处于发展的末流时期,其代表人物曾国藩及“曾门四大弟子”吴汝纶等。不在弟子之列而膺服于桐城派的有侯官严复、林纾等,时称“侯官派”,实为桐城派末期又一支流。桐城派注重宣传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主张学习《左传》、《史记》、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风格,讲究义法,提倡义理,要求语言“雅洁”。桐城派的基础文论思想是该派创始人方苞提出的“义法”,“义”即‘言有物’,“法”即‘言有序’。言有物,说文章要有内容;言有序,说文章要有条理与形式技巧。由“义法“其提出了具体的“雅洁”文风要求,“雅”是对行文语言要求,继承以儒家经典和两汉唐宋文人的优秀古文作品为代表的雅驯、清醇的语言特色。“洁”则体现了一种洗练的文风,是指文章内蕴充实饱满,表达谨严约净,具有高度的概况力,风格应该是简约的。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姚鼐在古文创作方面提倡“义理(内容合理)、考据(材料确切)、词章(文词精美),三者不可偏废。”林纾先后与桐城派的吴汝纶、及其弟子马其昶、姚永关系甚密,林纾的文风和才气深得他们的赏识。林纾也深受桐城文风和文论的影响,其文论思想和古文风格与桐城派基本倾向是一致的。林纾笃信孔孟程朱的儒家理学,数十年沉迷于“左、马、班、韩”等古文的钻研,继承两汉、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传统。文论上,林纾也讲究“义法”、“义理“,文风上继承了桐城派的“雅洁”风格。
由于中国历来的正统文学都以文言为特征,文言占据文学殿堂的中心,文言也是官方使用的书面语言,只有文言才会被当时掌握了主流话语的士大夫阶层所接收。文人、士大夫们的文化知识背景、语言习惯及对小说的评论视角,使得晚清社会采用文言译书,如以严复、苏曼殊、辜鸿铭为首的爱国文人纷纷提倡用高雅的文言来翻译小说,以期获得当时上层阶层知识分子的支持。晚清以梁启超、严复、林纾为代表的译者恪守中华文化中心化的心理,坚持洋务派提倡的中体西用的思想,在翻译域外小说时继承了中国古代佛经翻译以来的归化为主翻译策略。
林纾从小就钻研经书,苦读古文,倾慕孔孟程朱,祈向马班韩欧,古文造诣深厚,并创作古文和讲授古文,他作为古文家的身份也由此确定了下来。他的译文展现了“左、马、班、韩”的古文素养。
林纾的译文中展现了他对先秦词法和句法的大量模仿。先秦时期,语气词得到广泛运用。如表示陈述主要有“也”、“矣”、“耳”、“焉”等,表疑问的有“乎”、“耶”、“哉”等,表抒情的有“兮”。在林纾的译本《黑奴吁天录》中,读者可以看看大量的这些语气词。如:“夫夫之甘人如麋兮......”(林纾,1981:179)
另外先秦汉语中经常出现主- 动- 宾的句序,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均需放在动词之前,构成倒装结构。在林译《黑奴吁天录》中句式结构也很多,如:解而培曰:风尚如此,何罪之有?(林纾,1981:33)
1.四六字格的运用
四六字格是汉语修辞中常见的一种辞格,包括四字成语和普通四六字词组。其具有言简意赅、形式整齐、悦耳顺口的优势,在古代诗歌、散文,以及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繁。在林纾译本中很多地方可有四六字句子结构。仅就《黑奴吁天录》的第一章,奴隶贩子海留劝说解而培卖掉他手下的一个幼奴所说的几句话,原著中口语化的英语在译文中翻译成了高雅的四六字句式结构。如:
妇人狡桀,吾所深恶,若能调遣其母,则取子易耳。待其见觉,其子已远,徐徐饵之以物,思力可以顿杀(林纾,1981:4)。
2.比喻的运用
原著中有一些英文表达的比喻修辞,林纾在翻译过程中为了顺应汉语诗学,达到文辞优美生动的效果,对喻体进行了转换,翻译成了汉语读者所习惯的比喻修辞。如
原文:She cann’t teach her mischief;she might teach it to some children,but evil rolls off Eva’s mind like dew off a cabbage- leaf,not a drop sinks in(杨凡,2011:352).
译文:若在他童,容或虑此。如吾夜娃,尘污何得遽侵!此女盖出水新荷耳。骤雨密点,不能有一星之驻。姊又何虑奴习之染。(林纾,1981:117)
这个例子中原著中比喻中的喻体白菜叶,被翻译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具有美丽纯洁的象征意义的荷叶,译文的喻体在中国古文中常被使用,更符合中国读者的期待。
中国传统小说受说书艺术的影响以情节为中心,讲究情节的曲折离奇、构思巧妙。对情节过度重视,对情节以外的心理、环境、外貌细节描写有所忽视。传统小说中的环境,人物刻画擅长白描,往往用最精炼的文字来进行描写,注重写意和象征,刻画事物最本质的特征。而西方小说侧重于通过场景的描写和人物对话来暗示事件的走向和人物的性格和背景。
林译本对许多景物和对话的翻译极其简短, 比如在翻译乘马车去庄园的路上的景物描写,译文三十二章中有这样的描写
译文:一路景物荒肖,似久无人行。两行怪树,状若鬼魅离立,苔纹绣满树身,如盘绿蛇。瘴气弥水,水腥躁作深紫之色(林纾,1981:165)。
原文:It was a wild,forsaken road, now winding through dreary pine barrens,where the wind whispered mournfully......among broken stumps and shattered branches that lay here and there,rotting in the water(杨凡,2011:486).
相比之下,林纾译文减去了约三分之一的环境描写,但景物描写抓住了本质特征。
原著Uncle Tom’s Cabin 一直被视为一部反对奴隶制并宣扬基督教的小说,其宗教主题非常突出。作为爱国文人的林纾对于基督教所宣扬的被压迫者要学会忍让和耐心的思想自觉进行了抵制,以免这些消极思想侵蚀国人的斗志,不利于晚清社会的救亡图存大业的进行,林纾对原著中的很多宗教内容进行了删除和改写。林纾一生笃信孔孟程朱的儒家思想,这使得他在翻译时习惯以传统的“孝、忠、仁、义、礼”等儒家思想道德来取代原著中的基督教精神等。在原著中夜娃希望自己也像耶稣一样以自己的死亡救赎人类。而林译中的夜娃更多的是出自儒家的“仁”的思想影响,因为不忍心看到人间的惨状所以想死,以便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并不是像耶稣一样以自己的光辉死亡去救赎人类。对于原著中大胆奔放的表达男女之间爱意的内容,林纾根据儒家思想的“礼”的标准进行了改写或者删除,如译本中的乔治和意里赛这对奴隶夫妻在获得自由后欢欣至极而表现出来的亲昵和爱意,被林纾以极其隐晦的语言来表达。
1901 年,《黑奴吁天录》一经出版引起了全国各界人士的重视,全国上下,激励众志,坚定了反帝反压迫剥削的决心,各种示威游行活动纷纷见报,使得《黑奴吁天录》成为了一部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政治小说。这让国人进一步了解到小说的揭露社会弊端、“儆醒人心”、促进社会改良的社会功用,从某种意义上打破了小说在主流文学中的弱势地位,提高了小说的价值。随着林纾相继翻译完成《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并被出版,国人逐渐了解到西方文学的面向现实、揭举弊端的功用,许多人对外国文学刮目相看,也引起了一批进步人士向西方学习的兴趣。
首先,在林译小说大量出现以前,章回体是我国传统的长篇小说的唯一格式。林纾在翻译Uncle Tom’s Cabin 的时候,他放弃了章回体的死格式,而以“一、二、三......”等代替,去掉了章回体小说的标题内容,并在某些章节开头加入了译者的评论或者按话,但另一方面继承章回体小说的特点,人物入场加入了译者的介绍。自林纾起中国长篇小说在格式上开始向现代转型。其次,林纾对于原著中细致的肖像描绘、景物描写、细腻的心理刻画并没有完全删除,有的作了一定的保留,这些西方文学创作的独特技巧这对中国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再次,在语言方面,林纾用较为通俗、随便并富于弹性的文言来进行翻译,并不是传统的文言文,译文中夹杂了许多白话口语和外来语,这对中国文学语言的变革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从许多近代作家的生平传记材料看,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谢冰心、沈从文等都曾从林译小说中吸取过不同程度的营养。林纾是以翻译为救国之“实业”,而据考证鲁迅决计弃医从文,着力于改变国民的精神,其文学道路的选择和之前翻译活动的特点,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林纾的影响。
从以上对《黑奴吁天录》译本的分析可知,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仅要考虑语言层面的因素,更要注重文化方面的内容,其中包括文化的诗学因素。一方面,译入语的诗学传统必然会对译者的翻译方法、技巧、策略等进行操控,并导致译者对原文进行改写。另一方面,源语的诗学传统也会对译入语的诗学产生一定的影响,并最终推动两种文学系统的交流和发展。因此,翻译不仅仅是语言转换的过程,更是源语文化和译语文化碰撞渗透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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