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婷婷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
远山含黛,早已叠映在落日的余晖里,细长细长的铁轨从身后蔓延而来又接着马不停蹄地向着脚下的方向无限延伸去。昏黄浸润了一切,天地间一片苍茫。不远处,一男一女正缓缓朝我们走来。男孩肩上斜背着一袋米,步履似有些许的慌乱踌躇,女孩白衣黑裙,恬静的眉眼不甚分明,尾随于男孩的身后。两个小小的人儿独自行进在一片苍茫中,挥散不去的寂寥缠绕其间,谁又能知晓铁轨的下一站将会把他们带向何方?
这是侯孝贤在其影片《恋恋风尘》(Dust in the Wind)中为我们呈现的一个生命气息浓烈的画面。远处的山,近处的人,在镜头的无声言语下各自安静地“呼吸”着,却在不约而同讲述着一个“恋恋风尘”的故事。阿远和阿云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生活在南部的一个矿区,过着简单平淡的生活。然而,家庭的变故,矿区生活的艰苦,作为长子的他们理所应当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阿远和阿云一起到了台北打工。台北的生活一点也不轻松,城市与他们想象中的那个美好的存在相距甚远,但是这些从南部来的年轻人却一直在努力地坚持着。变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远接到了兵单应征入伍。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缓慢中有种残酷的味道。本来要一直等阿远的阿云,最后却跟送信的邮差结了婚。阿远则在退伍后回到了故乡。这似乎是一个无疾而终令人心伤的初恋故事,阿远与阿云之间的有缘无份总是让人慨叹。
“恋恋风尘满世界,春花秋落地,欢聚终须道别离。”这是《恋恋风尘》电影原声中的一句歌词。阿远与阿云的故事就像那一句“欢聚终须道别离”,人世间的变迁就留在漫漫时光里了。感人的不仅是故事,影片中的音乐同样让人印象深刻。流缓的钢琴、散漫的吉他,再加上低喃的女声,三者的完美融合让《恋恋风尘》中的音乐少了《悲情城市》中史诗般的激昂,而更像开在铁轨旁的一枝淡淡的小花,有了别样的细致魅力。音乐的参与让电影的叙事得以完整,声音的配合使得故事得到了更深层次酣畅淋漓的诠释。
作为固定镜位和长镜头美学的敬仰者,侯孝贤被人称为“不动明王”。在他的电影中,对话场面大多数常用全景式构图,固定机位长拍,他力求在现实世界面前隐藏自己,让演员可以从容地表现自己,如同真实的生活一般。自然电影中诠释出来的感情便是淡然的,细节之处不见一丝煽情成分,纵横之间没有半点嚎啕之处。节制的表现不仅存在于镜头下,同样也在音乐中突显出来。侯孝贤借助镜头呈现出来的冷叙事,在平静的暗流下展示了生的艰辛和苦的厚重。画面的黯淡凝重,人物的静默无语,偶尔显现的亮色下的卑微,这一切在镜头捕捉不到的角落,由淡淡的音乐,一点一点地渲染出来。
“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城市,路灯青青照着水滴引我的悲意。青春男儿,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漂泊万里,港都夜雨寂寞时。”这是电影中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幕。夏夜的街头,一堆堆的年轻人各自围坐在露天的排档里喧哗着,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与聚首。青春的悸动、外乡人的寂寥、脚下希望的渺茫,让这些正在承载着生活重压的年轻面庞有了瞬间的模糊。歌声响起,烟雾缭绕,虽然声音是强做的高昂,却又看不见的愁绪氤氲在橙黄色的空气中,继而飘散在陌生依旧的城市里。这是阿雄要去当兵的前夕,朋友在为他送行。惆怅的情绪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包括阿远和阿云。吉他的声声拨弦撩动着男男女女不安的心,歌词与心灵的契合,暂且安抚了这些惆怅的情绪,只是,年轻的歌声冲淡了一时的迷惘寂寥,却无法安放对未来的眺望。电影镜头缓缓滑过一张张面孔,寂静无声,一点一点捕捉着歌声以外的东西。无声的镜头与有声的音乐相互配合,将一段离别前的相聚谱写得如此伤感。伤感之余更多地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
音乐在电影叙事中的互补作用,不仅体现在增加了故事的意蕴,带给观众意犹未尽的美感,还进一步表现在贯通故事,使得电影的叙事更加完整充盈。《恋恋风尘》中一共出现了七次吉他弹奏的弦乐。吉他声在简单的反复中渐渐发生轻微的变化,音调的升降婉转过渡都是在缓慢中进行,直逼人心底最柔软的部位。带着爸爸给自己按揭贷款买的手表在夜校考试的阿远;读着妹妹给自己的来信的阿云;在住处看着恒春仔给阿云的上衫涂抹颜色;阿远从海边回来后得了气管炎,阿云连夜的照料,病好后阿远远远地目送阿云离开;中元节回家的路上,行走在绵延不绝的山路上等候的时刻,吉他弹奏的弦乐声总会突然响起,婉转的音乐陪着无言的镜头,一起把观者的心澄明起来。侬侬台语暂歇,琴声尽诉缠绵。是真实逼到眼前来时无奈的接受,被迫的承担。是对丝丝温情的点滴回味,铭记在心。是无法言表的心绪在翻腾做浪,始终被埋藏心底。更是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是根的呼唤。丝丝舒缓的木吉他声淡若清风徐徐,带来了悲凉之后的温暖人心。前后贯穿的弦乐让整部影片的叙事有了一气呵成的韵味,就像是人行走在山路间,人永远是缓慢移动的那一小点。他的移动让空阔的山路有了片刻的响声,也就有了绵延不断的生机。
在侯孝贤独特的镜头语言下,有一种状似空洞的技巧呈现。影片中主人公的情绪,似乎也随着镜头的固定而固定,没有太多悲喜表达,一派地老天荒似的波澜不惊,成就了始终隐忍的情绪。在侯孝贤看来,这也许才是生活,真切地活着,生存的卑微、琐屑、庸碌、失落,甚至苦痛,一切如此真实而贴近,由不得回避,既然活着就必须在隐忍中体悟到正是这一切构成了生命的要义。长镜头下的时空完整性,给了情绪流动一种自由的呈现。固定镜头下的单一画面让情绪似有若无的起伏一个释放的空间。而声音,在这一切中做了情绪表达的一个更为隐蔽的媒介,让电影的叙事摆脱了单调。
这里的声音,指的是电影中除了配乐之外的一些纯天然的声响,在电影中得到了大量的运用。影片一开始响起的火车的轰鸣声,瞬间将观者的心带起,伴随着火车的行进,画面开始逐渐呈现,站在车厢里安静看书的主人公出现在屏幕上,耳边依然是一阵轰鸣。自此,火车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电影画面里,长长的铁轨朝着远方无尽地延伸,阿远和阿云他们的命运也像这铁轨一样看不到未来的方向。阿远父亲从医院回来,他和阿公去火车站接人,破落的月台,久等不来的人,阿公的淡然与阿远的隐藏的狂躁,火车的声响中见证了一次家庭间的变故;阿云第一次来到台北,阿远也是在火车站台那里接的她,在与旁人的争抢中打翻了要送给老板儿子的便当,摔杂在铁轨上散落一地的便当像被剥去外衣的残酷生活一样裸露在白日下。这时响起的依旧是轰鸣的汽笛声。阿远在丢了摩托车后送阿云回家,在下了火车之后却执意不肯踏上回家的路,最终在火车的再次轰鸣中绝尘而去,留下阿云一个人独自面对尴尬与无奈。在这里,火车的咔嚓声,既可以理解为阿远的满心愤懑与绝望,同样可以解读出阿云的委屈与无可奈何。最后,在送别的站台上,阿云终于没有听到火车的鸣笛声,只剩阿远一人在咔嚓咔嚓声中孤独离开,火车带走的看似是去入伍的阿远,其实是阿云更为准确,阿云离开了只剩阿远一人再一次孤零零地回到了故乡。
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阿远一人坐火车来到海边的一个场景。阴天的海边似乎只剩下风在呼啸海在奔腾,天地间阴沉沉的一片。这何尝不是阿远此时此刻内心的写照。摩托车的被偷,来到台北后一直的不顺,生活一次次的打压,希望的渺茫,种种的一切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绝望的情绪,但是其内心却在一遍又一遍的翻江倒海,像大海中暴动的浪一样接连扑向岸边。类似的场景,声音与情绪之间的张力叙事,在阿云和阿远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诠释得更为微妙。两个同样静默内讷的年轻人,他们之间的心意只要看向彼此的眉眼就已知晓,早已不需要过多言语的修饰。所有的情都在不经意间一点一滴地显露。他们看电影时没有牵手,没有亲吻,更没有说过半个爱字。他们总是在声音的背后相处,阿远要去金门当兵,阿云用自己打工学来的手艺为他做了一件花衬衣,可是太大了。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脱下来我帮你改”再无动静,而阿远也只是直直地站立着。一直环绕他们的是身外电影院放映的电影里的声音,声音与情绪间的张力,再次彰显。
无论是电影中的配乐,还是其间夹杂的种种声音,这一切有声的叙述共同诉说了一种生命里最原始的感动。“思乡的惆怅,青春的记忆,成长的苦涩,原来生命就是生活。”在侯孝贤的电影中,从《童年往事》《风柜来的人》到《悲情城市》《最美好的时光》,一直不曾改变的是对生命形态的描绘。《恋恋风尘》中的原始质朴,是来自于生命的原初感动。他意欲探寻有限社会中的无限风景,希望在稍纵即逝的电影影像中,捕捉人世间吉光片羽的感动。他曾说过:“最早,想说哺哺哺的萨克斯风演奏,那时候我听《港都夜雨》,那种哺哺哺的萨克斯风节奏,心总很有感触,想把台湾歌那种江湖气、艳情、浪漫、土流氓和日本味,又充满血气方刚的味道拍出。我希望我能拍出自然法则下人们的活动,我希望我能拍出天意。”
在音乐的参与叙事下,《恋恋风尘》中的人和故事有了一种新的意味。人在尘世的悲欢浮沉,人在世事面前的渺小与卑微,自然的不变之变等等。这些众声喧哗的话语背后,流淌着的是一种静默无声却庄严肃穆的情愫。它里面牵扯的是一种由对土地的眷恋与皈依而生发出的原始感动。影片中的老人,似乎成了一种天意的象征。无论周遭怎样变故,他依旧默默守在那片土地上苦苦耕耘。开始时候的给孙子喂饭,和阿远一起去车站接受伤的儿子回家,在手足无措的阿云和邮差面前也只是一句--这是缘分,不能勉强。影片的最后,阿远复员回家看望家人,村庄还是一样宁静和睦,孩子还是一样在嬉戏玩耍,老人依旧在种着自己的地。没有惊喜,没有诧异,甚至没有寒暄,阿公只是说:“干你三妹,今年的台风来的那么早,种番薯比高丽参还累……”阿公反复念叨着中番薯比种高丽参还要辛苦,祖父俩聊着收成的好与不好,似乎阿远不曾远离过,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还在家的每一刻。世事的洞穿并不须过多言语的表达,一切早已存在,而那些所谓的忧愁与烦恼终将随着时间慢慢消逝。
“人世风尘虽恶,毕竟无法绝尘离去。最爱的,最忧烦的,最苦的,因为都在这里了。”这是《恋恋风尘》剧本的最后一段。朱天文用极尽收敛的笔锋结束了一种青春心事无疾而终的故事。而电影本身,侯孝贤却挖掘出了更多的隐藏在这无疾而终的青春背后的、更为沉重的东西。悠长却有些突兀的火车汽笛声,划破了这片原本静寂的天空。地上的人们,依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人世间的大起大落不过是沧海一粟,欢乐、痛苦、悲伤终将散去,只有生命才可能永恒。当一切尘埃落定时,阿远和阿公仍旧眺望着远处的青山碧空,侯孝贤同样用了一个极尽收敛的大全景来包容这所有的喜怒哀乐,却道出了自己对中国传统社会那般人世与天地推移的眷恋、对正在消逝的追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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