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迪,傅 利
(哈尔滨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01)
人文主义关注人的价值和尊严,关注文化和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职能和作用,提倡文学的根本价值在于塑造人的灵魂。传统的人文主义者一度探讨精英知识分子在社会中发挥的作用,随着时代的发展,人文主义者转而关注大众文化中知识分子的处境。20世纪30年代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继承了精英主义文化的传统,提倡道德和伦理的自制力量。随着大众文化时代的到来,人文主义者转向了批判性的人文主义,强调资本、权利、大众文化等对知识分子的异化作用,对一切事物采取虚无的批判态度。与之前两种人文主义观点不同,萨义德则提倡人文主义的世俗化回归,主张知识分子应该既与世俗融合又具批判精神[1]。
索尔·贝娄在大众文化时代既传承了精英文化的传统,即知识分子对真善美的追求和捍卫,又发展了批判性的人文主义。与批判性人文主义的悲观论调相反,索尔·贝娄对人文主义持乐观的态度,他认为知识分子在大众文化和多元价值的传媒时代要接受种种考验,并依靠创作和批判精神保持知识分子在经济和精神上的独立性。在《洪堡的礼物》中,贝娄描绘了精英文化的代表洪堡的人生沉浮,表现了传统的精英知识分子在大众文化的冲击下不得不屈从于各种体制,热衷于金钱的追逐和学术权力的庇护,从而日趋专业化,与大众隔离开来。在与社会隔离的过程中,洪堡也开始了自我边缘化的过程,最终走投无路的洪堡带着无法自我实现的忿恨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而洪堡的学徒西特林在洪堡死后一直怀念着过去,带着对人情味的渴望流亡在充满物欲的平民主义大众文化中,内心无法得到慰藉。西特林怀揣着知识分子的良知,保持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批判精神,然而由于知识分子非功利性的内在属性,注定在商业社会中遭遇困难和窘境。最后洪堡留给西特林遗嘱中的一份剧本草稿挽救了西特林的生活,从而表现了作者充满希望的人文主义理想。
贝娄的小说擅长刻画知识分子的困境,经常以一种受虐待狂似的被隔离者形象表现知识分子在现代商业社会中的处境,这是贝娄一贯的写作特色,同时也反映出贝娄小说对知识分子独特的人文关怀。在《洪堡的礼物》中,精英诗人洪堡就是一个悲剧的殉道者形象。在美国这个庞大的资本商业社会中,洪堡所代表的精英文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隔离感,在隔离感的摧残和煎熬下,洪堡日益偏执,丧失了创作灵感,逐渐走向毁灭。
先锋派作家洪堡崛起于20世纪30年代,是精英知识分子的代表。传统人文主义者的典型特征是精英文化。精英文化认为文化就是或者应该是对完美的探究和追寻[2]。“精英知识分子担负着决定和组织道德及智识生活改革的重要任务。”[3]从历史上看,柏拉图,歌德,以及德国教育家威廉·冯·洪堡等精英文化的代表都与国家的政治文化职能紧密相连,掌握权力并对社会有所贡献。小说中的作家洪堡在纽约城市大学获得哲学荣誉学士学位,他仪表堂堂、少年得志,在20世纪30年代即凭借《喜剧歌谣》成为美国先锋文化的代表,名满天下。“他的诗歌纯真…闪光,充满人性…在我看来是柏拉图式的。我所说的柏拉图是一种人类都向往回归的原始的完美。”[4]洪堡一心要借助文学的力量使美国社会变得完美闪光,就如同惠特曼热情乐观的诗歌带给美国的国民精神以勃勃生机一样。雄心勃勃的洪堡一心要在美国社会大展宏图,期待着重视文化的政府能带来精英文化的复兴和精英知识分子在国家中权力和职能的崛起。
他开始谈到文化和艺术在史蒂文森第一届任期中的作用——他的角色,我们的角色,因为我们要一起有所作为了……如果公众希望有一个宽松的政府,如果公众已经从大萧条和战争中走了出来,无需再感激新政(New Dealer)和追求经济上的繁荣,那么就会投票给艾克(Ike)……现在让我们拭目以待,文化和艺术将在一届民主自由的政府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否能与社会进步齐头并进[4](P33)。
然而,洪堡所处的时代的美国不再是惠特曼《草叶集》发表时那一派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景象。在商业社会中,文化存在日趋商品化的倾向,取悦于大众的文化潮流也有所变迁。到了20世纪50年代,曾经红极一时的文化名人洪堡不得不面临名气下滑的现实,他越来越感觉到无法实现心中的理想。同时,洪堡支持的总统候选人失利,带给洪堡很大的打击。“艾森豪威尔在1952年的大选中压倒性的胜利对洪堡来说俨然地震一般,是自己人生中的灾难。”[4](P120)洪堡援引亨利·亚当斯的话,“机械化进步势必会拧断我们的脖子。”[4](P123)
随着时代的发展,本体论逐渐瓦解,多元文化价值观随之充斥,传统的精英主义文化愈来愈感到被隔离和异化,对于社会的道德和智识生活也愈来愈力不从心。处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不得不寻租 (Rent-seeking)于专业机构。寻租是指知识分子依靠自身的专业化知识依托社会机构从而获得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的皈依。在强大的资本主义体系下,洪堡的个人力量已经被体系所吞噬,无法与强大的社会潮流相抗衡。“在美国做一个高尚诗人的想法让洪堡有时难免觉得像一个玩偶、一个孩子、一个小丑、一个傻瓜……美国这个体系太强大了,它越是强大,越发显得我们这群诗人的渺小。”[4](P9)仍然怀着理想,洪堡积极筹划获得普林斯顿的教席,但最终因为基金的撤销而流产,洪堡彻底失去了希望。以精英主义为基础的人文主义话语在多元和异质的美国文化语境中已无立足之地[5](P87)。带着失望和绝望,一部分精英文化的代表走向了非理性的偏执之路,最终带来了自身的毁灭。
面临挫败,洪堡日益陷入自我隔离和社会隔离中,变得自我边缘化。启蒙运动的绝对个人主义已经完了,现代文学怀着一种深深的报复心理诅咒这种自我概念,憎恨这种自我概念。它在撕裂它,消灭它。它宁愿由此招来极度的混乱,而决不要这种它认为是谬误的人生观[6](P123)。梅芬·思文(Melvin Seeman)在1959年发表的论文《论隔离的意义》建立了隔离的五维模型,这五个方面分别是无能、无意义、失序感即不择手段不能达到目的的做法、社会隔离、自我疏远。洪堡既无法实现振兴精英文化的宏伟愿景,又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带着这样的无能、无意义、失序感,洪堡走向社会隔离和自我疏远。洪堡先是从先进文化的中心地带“格林威治村”搬到新泽西荒凉郊区,每日不得不依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入睡,然而创作灵感确越来越干涸,“那些未写的诗杀死了洪堡”[4](P80)。之后,因为看见自己的妻子慌乱之中误把手插入别的男人兜中就怀疑妻子不忠,并对她拳脚相向。在好朋友西特林的剧作首映礼之际,寻衅闹事给西特林难堪。洪堡此时完全是一个异化的形象。“贝娄小说里呈现出内在联系的冲突,即贝娄本身反对荒原理论,反对隔离思想,反对个人价值的泯灭,然而在他的小说中却呈现出对现代生活空虚的可怖的描写,同时也刻画出受虐待狂式的`被隔离者'。”[7]通过这种对比贝娄更凸显了笔下的主人公通过塑造浪漫化的自我形象来加剧自己的磨难,从而也就塑造了知识分子殉道者的形象[8]。在大众文化来临的时代,洪堡用偏执和自我隔离让自己众叛亲离,最终穷困潦倒,突发心脏病死在一家小旅馆中,死后身上财物被警察掠夺,曾经名噪一时的诗人和其他普通的死者一样停尸在混乱的太平房,下场凄凉可悲,是一个偏执与决绝的精英文化殉道者的形象。
洪堡的失败表现了精英知识分子在经济和政治的侵蚀下,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和皈依,从而背离自我的人性,从关注公共问题的公共知识分子沦为向各种体制寻租 (rentseeking)的专业化的知识分子。从与他人和社会隔离到最终与自己隔离。现代社会造成的隔离感最终让人失去自我实现的能力,饱含浪漫理想的知识分子在理想破灭后转向虚无主义,怀揣着对他人和自己的痛恨最终走向毁灭。
在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大加挞伐时,马克思人文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认为人们对某一作家作品的评价是不断变化的,“雅”和“俗”的区分不是绝对的,受到所有社会阶层欢迎的作品也会打动有文化教养的人士,一部商业性小说的成就表明“时代哲学”是怎样的哲学,沉默的群众中间有什么样的感情和世界观现在占据主导地位[9](P35-36)。但与此同时,商业文学的弊端在于“有趣性”而不是“真挚的”、“内在的”,因此担当着社会道义责任的知识分子是必要站在社会的对立面去批判流俗,在这个意义上讲,知识分子多处于流亡的状态。《洪堡的礼物》中的西特林就是一个在喧嚣的多元价值文化中备受纷扰的角色。因为一部作品被改编为商业戏剧,西特林由一个清贫的单纯爱好文学的知识青年成为了文化名流和富翁,在此之后,西特林饱受了各种世俗势力的侵扰,但西特林选择做一个流亡者,在被束缚的同时仍然保持独立思考和选择的空间。
西特林的功成名就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商业社会、大众文化的潮流使然。西特林深知他的成功背后有太多大众媒介和商业运作的因素。
成功让我汗颜,让我充满内疚和羞愧。夜夜在贝拉宋上演的戏剧根本就不是我所写就的。我只提供了原始材料,是导演拿去切割,打磨并重新缝合后才产生了这部他自己的《冯·崔恩克》。仔细想过之后,我对自己说毕竟百老汇毗邻服装街所以与它融合了[4](P65)。
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葛兰西对文化持一种多元化的看法,“既不把文化视为虚无缥缈之物,也不把它看成是僵化的决定论的产物,而应该把文化艺术看成是某种广义的智性活动的产物——思想体系和潮流的产物,它又错综复杂地与……社会阶级和经济生产相关,与四下扩散的思想、价值和世界图像联系在一起”[6](P96)。在多元文化的语境下,企业和阶级势必要追逐知识分子,依靠知识分子为他们谋取自身的利益。
在多元文化社会,西特林被各种世俗力量侵扰,生活得烦闷而没有意义。这些侵扰有来自于无耻的地痞市井的恐吓勒索,拜金势利的情妇的巧取豪夺,冷酷傲慢的前妻的绝情榨取,还有税务和法院官僚的恶意纠缠。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多元文化政治影响下的多元价值取向和功利的处事原则。
在小说中,这些叨扰西特林的人物各怀鬼胎,但都希望借助西特林文化名人的声望和地位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地痞里纳尔多·坎特贝尔希望借助西特林来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从而赢得别人的尊重,因此他绑架西特林并带着他游走知识分子的聚会,并要求西特林公开表示对他的尊重。里纳尔多深藏于心的是因为他人看轻而扭曲的自尊。情妇瑞娜塔觊觎西特林的金钱所能带来的阔绰的生活和优越的社会地位,从而摆脱无依无靠的剩女身份,但发现西特林濒临破产后就马上和自己的母亲谋划嫁给了另一个殡葬业富商,并把自己与前夫的孩子强留给西特林照顾。傲慢的前妻丹尼斯则利用和西特林所生的两个女儿来想方设法榨取西特林的抚养费,而西特林深知一旦抚养费到手,两个女儿很可能被遗弃。西特林不仅面临俗世的纷扰,作为文化名人的他还作为总统选举的智囊随总统奔波各地,出谋划策,因此面对这种世俗的喧嚣,西特林不得不感叹,“我此时只是忙,忙的很痛苦,既为个人的私事也有超越个人的事:于私,瑞娜塔,丹尼斯,还有穆拉,我的会计,还有那些律师们,法官,以及很大的情感纷扰;于公,投身国家生活、西方民主以及全球化社会。”[4](P108)
西特林面对商业社会的种种纷扰,选择了流亡的心态。他拒绝做别人眼中正确的和应该做的事,反而追求最符合自己内心的所在——思考。西特林发觉随着自己物质生活的优越,自己却越发怀恋过去,怀念青年时聆听洪堡的高谈阔论,精神真善美的家园。“在当下纷繁的情势下,(指的是瑞娜塔,丹尼斯,孩子,法庭,律师,华尔街,沉睡,死亡,形而上学,命运与因果,我们心中的宇宙,我们在宇宙的存在),我仍然没有停止过想洪堡。”[4](P107)而西特林思考中的灵魂,死亡、洪堡等在他人眼中被看作是虚无缥缈,无法忍受的。西特林的前妻丹尼斯和现任情妇瑞娜塔对西特林的此类思考都表示冷漠和不耐烦。丹尼斯说“你又来了,你必须停止所有的戏剧一样的废话……如果真的对死亡感觉如此之深的话,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些没完没了的多愁善感糟糕透了[4](P115-116)。”而瑞娜塔持着一种与西特林人文主义倾向完全相反的工具理性。
现在你可以写关于“烦闷”的鸿篇巨制了,可能整个人类都会感激你。人类在受折磨,你想要帮忙。你榨干自己关注这些深沉的问题是不错,但于我来说,当你搞这些时,我并不喜欢在你身边……我并不想参与这些精神的,学智的,空泛的不着边际的事。作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我宁愿做有史以来亿万人都从事的事。你工作,你就有面包[4](P109)。
西特林面临的隔离感是资本主义价值观对人心灵的腐蚀,它泯灭了一切的人情味。“资本主义将整个社会置于市场铁律之下,这使人们在经济上唯利是图,在政治和社会上制造阶级不平等,尤其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人们在生活规范上的矫揉造作,道德观念上的虚伪刻板。”[10]西特林的妻子丹尼斯就是这样被腐蚀的形象,她终日在西特林耳边唠叨着前程,上流社会等等,还看不起西特林的朋友乔治,认为他没有文化素养,西特林和这种人呆在一起就是自毁前程;丹尼斯主张西特林竭力上流社会靠拢,经常请一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来家里聚会,还争取一切去白宫参加聚会的机会,实际上则是附庸风雅,趋炎附势。
西特林自身知识分子的特质决定了他无法像瑞娜塔和丹尼斯这样的“承办人”(contractor)和市侩一样简单地从事利益的交换活动。他无时无刻不思考着社会的弊病,灵魂的干涸,满是标签的社会以及存在的意义。西特林不惜亏本的创办杂志《方舟》旨在针砭时事,敲醒人们的心智,以便让人们从没有人性只有功利目的的樊笼中回归人性原始的美好。西特林没有一心被商业化的利润所驱使,他要出版的《在美国存在的感受》一书被出版人拒绝,但他仍笔耕不辍的写了第二版。这个细节反映了贝娄的一贯的知识分子气节。贝娄认为“艺术必须看作是对意识的净化,而日益复杂的大众传媒则是对这种净化的污染”[11]。大众传媒所逃避或简单化的主题,却正是贝娄作品中的关键词。对同情的呼唤,是贝娄作品的人性关怀的体现,同时,也是他用以抵抗传媒时代大众的冷漠的手段。
西特林的思想流亡体现了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知识分子观。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精于生存之道成为必要的措施,但其危险却在过于安逸,因而要一直防范过于安逸这种威胁”[1](P89)。“从隐喻的角度,知识分子的流亡应该指坚持与主流社会不合作、自我放逐、自居边缘的状态……赛义德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对于社会的诺诺人(yea-sayers),完全属于那个社会的人,他们在其中飞黄腾达,而没有感受到强烈的不合或异议。真正的知识分子是谔谔之人(nay-sayers),这些人与社会不合-因此就权势荣耀而言都是圈外人和流亡者。”[12](P87)贝娄在小说中通过人物的流亡表达出他的人文主义观点,流亡是人类必须忍受的苦痛,但流亡也有疗伤的功效,只有人类没有失去对磨难的忍耐力,学习的能力和爱的能力,他们因为流亡而成为更好的人。
《洪堡的礼物》中西特林是一个饱受资本主义多元文化纷扰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形象。在喧嚣的社会中,他选择一种流亡的心态,思考人生,存在等价值,反思现代社会的精神无聊现状,致力于唤醒人们受大众文化操纵的心态。小说中的社会是一个多元异质的社会,西特林的形象是赛义德论述中的一个流亡的知识分子形象。
从前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在大众文化时代,排斥大众文化并与之隔离是行不通的。从本质上讲,传统的人文主义是一种以文化等级观念为基础的话语,具有强烈的精英性和排他性。而马克思人文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认为与大众隔离的自我修身似的精英文化难以在大众文化潮流中担当道德教义的责任。他认为人应该因势利导,推陈出新,致力于创造新的大众文化,而不应该与之隔绝或被动接受[9](P1-2)。这和赛义德的世俗化观点相吻合。赛义德认为人文主义的核心是那种世俗的观念[13](P15)。在大众传媒与消费文化的统治下,许多成功作家自身都已成为传媒所追逐的吩象,这一点不可避免,但对于赛义德来说,知识分子应有的一种内心的自我放逐和流浪的立场和人生态度,既与世俗融合又跳出世俗之外,始终保持一种批判的眼光[6](P178)。
不仅隔离大众文化是精英文化的缺点之一,而且精英文化的本体论也是自身毁灭的致命因素。精英文化过分看重本质而忽视过程的现象也是其自身发展的缺陷。意大利革命家安东尼奥·葛兰西认为“人是一个过程,是他行为的过程,此人不是被动地处于一系列关系之中,而是积极地改变周围的世界。葛兰西深信人的认识具有批判和塑形的力量,或多或少地深刻地认识它们 (或多或少地知道可以怎样改变它们)就已经是在改变它们。那些本来是必要的关系,由于它们在其必然性中被认识了,也就在改变自己的样子和意义。认识在这个意义上就是权力[9](P56)。
《洪堡的礼物》勾勒了在商业社会中,精英知识分子面临的隔离感和自身偏执带来的悲剧,但这并不是作者的意图所在。小说在结尾处勾勒了洪堡的恍悟,作者借此传递了对人文主义寄予的希望并为精英知识分子指明了出路。洪堡从自身的偏执和疯狂中清醒了过来,他不仅解除了对西特林的误解,也留下一份精神的遗产给他的妻子和西特林,一个精心构思的剧本,以西特林的生活为蓝本,勾勒出现代作家自由的艺术创作和世俗伦理规约两者之间的冲突以及由此带来的两难境地。洪堡不仅消解了对他人的误解,还从折磨自己的疯狂中恢复过来,承认人不仅是一种存在,而且是一种超验的存在。这反映了洪堡已重拾人文主义的希望和信心。小说中通过洪堡的遗书和西特林的梦境反映了洪堡这一觉醒的过程。洪堡在写给西特林的遗书中写道:
我问自己为什么在我的迷思和心灵深处你是如此耀眼。可能是因为你是一个能激起亲情的人,你像儿子抑或弟弟的类型……用那些低低吟唱的人的话说,即便你犯了错,我依然爱你……我喜欢娱乐……但是过度娱乐是所有事情中最令人厌恶的。与娱乐相比,欢乐胜之,快乐更胜于欢乐。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可以幸福和快乐的。我也知道这个世界是一个想象力和洞见的世界。一棵树可以让一些人感动的流下愉悦的泪水,而在他人眼中它也会只是一株挡路的绿物。一些人把自然看作充满了讽刺和道德的丑恶,我的平衡不会向这些倾斜……最后,请记住,我们不是自然的存在,而是超自然的存在[4](P331,338-339)。
洪堡的醒悟体现在他最终重燃起了对人性的希望,并意识到必须通过创作来与大众接触。在大众传媒大行其道的今天,知识分子必须要与媒体发生联系,从而向公众传递知识分子不同于大众传媒的独立的良心的立场。要完成这一目的,必须通过创作严肃性的文学作品,所以创作是人文主义的希望。《洪堡的礼物》中呈现了两次创作的主题,一次是西特林依照洪堡的原型所造的百老汇剧目《冯·崔恩克》,这部作品让知识分子西特林的物质生活有了保障;第二次是在小说的结尾,原本已经疯狂的洪堡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清醒过来,以西特林的特质和在生活中的处境为原型创作了剧本大纲,正是这部剧本挽救了濒临破产的西特林。小说似乎想表明知识分子必须与庸俗主义打交道,但他们无法得到心灵的慰藉,知识分子非功利的性质决定其在争名夺利的社会处在边缘位置,只有将自己的想象力与传媒连接,发挥知识分子的社会影响力,才是知识分子的希望、人文主义的希望;而这种影响力不是为大众文化所操纵的,不是投大众文化所好的,而是有知识分子良心的,有批评精神的,能唤醒大众思想沉睡的春雷。
知识分子的创作是基于认识力的基础上的。葛兰西认为认识有独特的塑性和批判的力量,因此知识分子在对事物内在联系的洞见上就是一种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讲,知识分子不是在大众文化中随波逐流的无能的存在,相反知识分子可以借助宽容与变通既保持与媒体的联系,积极创造优秀严肃的作品,寓教于乐,又可以清醒的抵制大众媒体的影响,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的批判精神。在这个意义上,洪堡最后的恍悟和两次创作的神奇力量昭示了索尔·贝娄对人文主义和严肃创作在大众文化中的信心,展示了人文主义的新希望。
综上,贝娄是一位积极的人文主义者。他的小说《洪堡的礼物》是一部充满人文主义希望的作品。小说通过洪堡和西特林两代诗人的人生沉浮和交恶和解的过程,揭示出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美国文化界思潮的变迁,影射了从与大众隔阂的精英主义到与大众文化融合的人文主义这一文化领域的转向。文化精英的代表洪堡在经济和社会的冲击下沦为了贝娄笔下典型的自我牺牲的悲情英雄形象,开始了与社会和自我的隔离,最终走向毁灭。小说的结尾带给读者一个充满希望的人文主义,即使在个人英雄主义的理想无法主导大众文化的时代,知识分子还是可以靠与大众文化融合同时又保留清醒的批判意识来提升自己的创造力,并借此来实现知识分子改良社会道德的使命。精英知识分子既不是超人,也不是不如人,而仅仅是人,在大众文化的时代必须要经历磨难,只要内心仍然保留善良和美好,在经历磨难之后,就会实现转化和升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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