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淑明
(中共潍坊市委党校,山东 潍坊 261041)
梁山好汉中,最喜欢者莫过鲁智深。何则?因其浑身皆优点也。
传统观点认为梁山好汉都是一些好“抱打不平”的人,而且也正因了他们举着这块牌子才使梁山好汉们总是居于道德的制高点上。但我们只要细细观察,有许多梁山的所谓好汉其实是当不起这个名号的。比如《水浒》中写得最为出彩的那段“武松醉打蒋门神”中的武松,他的醉打蒋门神就很难把它归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济困之列的。那位施恩本是快活林的一霸,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敲诈囚徒的虐官,他父子在快活林开的酒店是典型的官员经商的腐败行为。施恩恃父之威,借囚徒之力收“保护费”,发放“妓女经营许可证”更是黑社会干的勾当。因此施恩既不是弱势群体,更不是正义一方。武松替这样的人出力,只是参与了施恩和蒋门神之间的“黑斗黑”的争斗而已。武松在这场斗争中只是被人利用的一柄利器,把他定位为“扶危济困”,那是典型的定位错误。但反观人家鲁智深的几番“出手”行为,那可都当得起是“抱打不平”、“匡扶正义”之举的。
先看“拳打镇关西”。
从书中交代知,那卖曲父女二人是典型的弱势群体,贫困一族,而那镇关西则是家大、业大、势大的强势阶层。镇关西倚势欺人儿女,强夺钱财,更是典型的恃强凌弱。鲁智深见此抱打不平、出拳相助,而且还施舍银两,无私救助那父女二人逃亡,为此,他自己还摊了官司、丢了公职,但人家却无怨无悔。这种精神岂是那武松所能比肩?在笔者看来,鲁智深简直就是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尚之人了。若说鲁智深有不足,就是下手过猛,把个镇关西给整死了。从书中交代看,鲁智深原不想置他于死他,只是当时气在心头,一时失手而造成,因此这失误还是值得谅解的。
再看鲁智深“桃花庄救刘太公女”。
从书中交代看,这刘太公是个本分人家,家中仅有一女,日子过的安然。但突然祸从天降:这桃花山的贼寇周通看上了太公的女儿,并要强行逼嫁,而这期间恰好又碰上了看不惯以强凌弱的鲁智深,于是鲁智深设巧计把这弱女子救出了火坑,使刘太公一家免了一场大难,重新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第三件则是“杀丘小乙和崔道成”两个恶僧恶道。
丘小乙和崔道成这两个身披僧衣道服,内地里却是男盗女娼的家伙,凭借浑身的武艺,不仅为恶寺、观,而且为恶乡、里。他俩已成当地一大祸患。鲁智深起初想自己解决了他们,但力有不逮,后在史进的帮助下,一举剪除了这两个祸患。既清了僧、道门户,又除了乡间一害。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一大匡扶正义之举。
读罢鲁智深三番“抱打不平”、“扶危济困”事,我在想,如果世人皆像鲁智深这番作为,何愁那些以强凌弱之徒、欺负幼孤之辈,不浸浸然归于绝迹矣!何愁社会不安定和谐!悠悠千余年至今,社会上竟出现见死不救、见歹徒为非四散奔逃的畸形景观,睹此,鲁智深之“扶危济困”、“匡扶正义”精神,即使在今天亦未过时也!当然他的出手过猛,整出人命,不是我们所希冀的。
观《水浒》感到梁山众好汉中,一生过得最快乐者,非鲁智深莫属。你看《水浒》诸好汉,有几个没受窝囊气?有几个没遭牢狱灾?比如宋江之于黄文炳,林冲之于高衙内,武松之于张都监……这些令人不堪的窝囊气之由来,原因多多,但不可否认皆与上述几位性情有不同关联。比如林冲思前顾后、不能立断;宋江则犹豫徘徊,总想依恋旧体制,做个“忠臣孝子”,因此每事折性而为,所有这些都是他们必遭那窝囊气的重要原因。而反观这鲁智深则与他们大不同,他呈现的是一种任性自然、不过多思瞻那些难以把握的“将来”,而以过好当下为务的放松心态。惟其如此,他才遇事立断,不受他人所挟。说到底,就是率性而为,先看当下。此种心态体现于他之方方面面:
比如他拳打镇关西,一下失手,把人给揍死了。这本不是他的愿望,但一看打死了,无可挽回,怎么办?要是武松则逞强,硬汉子一个,自首官府(鸳鸯楼血案前这种心境时有体现)。但人家鲁智深决不这样干,他可受不了那坐监的禁锢,他立马想到的就是:跑呗!但跑至何处?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跑到那是那呗!这种心态,宋江、林冲、武松都缺乏,唯独鲁智深有之。正因如此,他从未受恶人之气,从未受刺面精神之辱。
再就鲁智深遁入空门后的表现看,他的任性自然、过好当下之性也未有丝毫改变。他所奉行的原则是“佛戒佛规撂一边,吃肉喝酒‘硬道理’”。施耐庵在第四回以形象、生动之笔把鲁智深在五台山破佛规佛戒、纵情酒肉之嗜以及醉酒后打人闹事、毁坏佛寺建筑、坐无坐姿、站无站相、随地拉尿等“荒唐”举动表现得淋漓尽致。作为一个遁入空门的僧徒如此荒唐走板,如果按一般常理,读者应对其有卑视之感才对。但却恰恰相反,读者感到的是一派喜剧的效果。对其不仅不烦,而是喜之爱之。这原因大约是人家鲁智深遁入空门本来就不是“自觉自愿”的行为,而是由那赵员外把人家“送”进去的,而且人家鲁智深是为解救那赵员外的小老婆而惹得这身祸的。既非自愿,他的那般“荒唐”便有情可原,所以读者看到的是喜剧效果的鲁智深,是纯净自然、任性本真的鲁智深,而不是那身披袈裟、内藏男盗女娼的人面兽心之辈,比如那丘小乙、崔道成之流。
更令人敬佩的是,鲁智深的任性自然还表现在他的重大政治选择上。梁山征方腊后,以宋江为代表的招安派选择了归顺朝廷、封妻荫子的道路。面对这样的诱惑,一身自由之性的鲁智深断然拒绝与之同流,由此还引起宋江的极大不快。但实践证明,鲁智深这个看似粗野的莽汉,却是所有梁山好汉中最绝顶聪明的人,他当得起“大智若愚”的称号。当宋江那伙功名利禄之徒正在做飞黄腾达梦时,只有他知道“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水浒》第119回)。他的任性自然、不折己性的率性而为,又一次拯救了自己,从而免遭朝廷奸佞毒手,得了个全尸而终。
细细品读《水浒》,使人感到鲁智深似是一个“矛盾多面体”的人物,他既任性自然、率性而为,同时却又外粗内细,时有心计。其实这二者实在不是完全对立的,其中有一平衡点极重要:这就是心计之用不挫其性,计谋之使不亏其情。如此便可:计可养性,谋可养情。由于鲁智深把握得准,我们看到的鲁智深仍然是一个任性自然、不挫其性的人物。他的心细、机智并未成为戳伤其性的利器。鲁智深的外粗内细、富机智的表现所在多有。比如他在暗中保护林冲发配沧州途中的表现便极为淋漓尽致:一是暗暗跟踪两个公差而不露踪迹。此举很符合人之常情,如果董平、薛霸不虐待林冲,根本就不必露身。二是对两个公差“连打加吓唬”并“辅之以利诱”。鲁智深明白,即使公差虐待林冲也不能害了这两个公差的性命,为何?因为此时的林冲不想背叛朝廷,还想在旧体制里讨生活,如果把两个公差杀了,则给林冲罪上加罪,如此岂是救人家,而是给人捅漏子、惹麻烦。试想,如果是换了那个黑旋风李逵,肯定是另番情形,大概一上路,挥起斧子就把那两个公差给咔嚓了。干脆则干脆,但却不是林冲所想要的。当然鲁智深对那两个虐待林冲的公差表面上却是凶得很:先是一场力举禅杖要打杀他俩的样子,再是一场抡禅杖断树干的举动,其实这些都是吓唬俩公差,而且演得逼真异常,把那两个家伙简直吓尿裤子了。吓了之后,接着再给“甜枣”吃:拿出银两给两个公差。试想,林冲还要跟这两个公差进沧州、入牢营,自己总不能一直跟到底,在这段时间里,还要寄希望于这两个公差不生歹心恶意,林冲才有安全可言。而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对两个公差“连打加吓唬”,给以心理、生理上的巨大压力,同时还要给些银两“辅之以情”。实践证明,鲁智深的做法十分成功,效果良好。二位公差没有再生歹意,可以说上述这段描写把鲁智深的心细、机智展现无遗。
鲁智深的心细、机智随处可见。比如在与强敌的武力角斗中,他奉行“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能斗则斗,不能斗则退。他曾与丘小乙、崔道成两个打斗,但因饥饿困乏,力不能敌,于是拖着禅杖便走,决不逞能逞强。待到吃饱了肚子,又有了史进的帮助,这鲁智深又拿着禅杖杀奔过来了,几下就把那两个恶僧、恶道给整死了,最后的胜利还是归于鲁智深。又比如在桃花山一节的描写也凸显他的心细与机智:一是设计戏耍小霸王,这简直就是娱乐版的机智了;二是劫了打虎将李忠和小霸王周通两个吝啬鬼的金银细软悄然开溜。这段描写立显鲁智深“什么客,什么菜,什么人,什么待”的“待人”之道。
当然,鲁智深的大智慧还是表现于他的最后人生抉择上。
细读《水浒》梁山众好汉,若选一个爱搞笑、恶作剧的,那鲁智深可拔头筹了。在他身上真有一股孩子气,真有一颗童稚之心。只要细细看《水浒》中有关鲁智深的“戏份”,大都有些“喜剧”味道,这与他身上有十足的童稚之气密切关联。
你看,同是一桩惊心动魄的除暴安良、扶危济困、抱打不平的严肃事体,在别人身上就显得异常凝重,而在他身上就变得轻松得多,甚至有些搞笑了,使人对其有一种游戏之中灭邪恶、搞笑之中除污秽的感觉。这种严肃、庄重之事却以轻松、滑稽之态处之的高超技巧,在所有梁山好汉中无出鲁智深之右者。比如鲁智深杀崔道成、丘小乙,我们就感觉不到武松血溅鸳鸯楼那般的紧张与沉重,更体会不到林冲草料场杀陆谦那股肃杀之气。至于惩治那些泼皮无赖、流氓小丑的非大恶之流,就更接近滑稽、恶作剧之态了。对此《水浒》中以生动有趣之笔,绘说两件事以体现鲁智深的恶作剧情态,真真使人忍俊不禁:
一是桃花山戏耍小霸王。《水浒》是这样铺叙故事的:鲁智深往东京,途经桃花庄,在此吃饭、住宿后,看到庄主刘太公面带忧愁、闷闷不乐。他原以为是自己打搅了人家的缘故,一打听,方知是刘太公女儿为桃花山贼寇“小霸王”周通强逼成亲所致。鲁智深听了以后说道,既然你们不同意这门婚事,想个办法让那周通“回心转意,不要你女儿”不就得了。那刘太公接着说:“他(周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如何使他回心转意?”鲁智深回答:“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学的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的他转。”听听鲁智深的这番话,多么平和文雅,哪像个外表狰狞的和尚说的?他简直成了一个要给杀人越货的山贼们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者了,而且他说自己在五台山学的就是“说因缘”,而且学得非常之好,已经达到“便是铁石人,也劝的他转”的超高水平。众所周知,鲁智深在五台山除了吃肉、喝酒、睡大觉、闹事,从未认真学习过,是典型的“不及格”学生,在这里他倒说学得了一手“说因缘”的能耐,读及至此,不把读者肚皮笑破才怪!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滑稽无比的鲁智深。这里有两大反差获得了喜剧效果:一是粗鲁汉子竟做起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这本身就有“粗汉子拿绣花针”的滑稽;二是在五台山从不认真学习的和尚竟掌握了“说因缘”的高技。看得出,施耐庵在塑造鲁智深的幽默、滑稽上那真是下了绝大工夫的。通过做“小霸王”的“思想工作”的解决问题方案确定后,再接下来那就是鲁智深恶作剧的顶峰之至了:他在当天夜晚钻进了刘太公小姐的闺房,准备迎接那位“小霸王”周通,给他“说因缘”,做“思想工作”,以便使他“回心转意”。为此这鲁智深竟脱的赤条条、一丝不挂,再接下来当然就是那场闹剧、恶作剧的高潮了:一个是淫心腾跃的小霸王,一个是一丝不挂、赤条条的大和尚,二人一场厮打,一个跑、一个追,都呈现在火把的照耀下。这场景,试想一下,岂一个“闹”字了得!目睹此景,我想即使是那刘太公也不会不发笑的,尽管他还有为他女儿的担忧在。这场闹剧,最后是以喜剧的形式结束:周通答应退婚,刘太公父女重新回复到往日的平静,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施耐庵说的另一件体现鲁智深搞笑的,就是大相国寺菜园“屎汤子灌泼皮赖”了。本来那帮泼皮无赖是想耍弄这刚来菜园子“工作”的鲁智深,想给他点下马威看的,但这回他们却碰到了以专耍他人为务的鲁智深了。书中交代,这鲁智深故不声张、假装未能识破泼皮赖们的“使坏”,但等到那泼皮无赖头头张三、李四“使坏”时,他迅即飞起一脚将那李四踢入粪池,接着又一脚将那张三也踢入粪池。两个泼皮赖把粪池当作游泳池了,粪汤子满身,而且头上还顶着蛆虫,真是一幅恶心、污秽的图景。从鲁智深来讲,他就是要搞这样一场恶作剧。读者至此,怎不拂掌大笑:活该!对这帮无赖泼皮就得鲁智深这样的恶作剧大王收拾他们才行!
鲁智深的幽默、搞笑,甚至在梁山的领导人那里也不缺乏。比如,当宋江劝他受招安、归朝廷、做官为宦、封妻荫子时,他却答复说:“能图个囫囵身,就是强了。”这类严肃的问题,以这番“另类”幽默答之,除了鲁智深,谁能致此!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2]萨孟武.水浒传与中国社会[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3]周思源.新解水浒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