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温情的诗意释放
——读王跃文的 《漫水》

2013-08-15 00:46龙长吟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12期
关键词:王跃文娘娘风俗

龙长吟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人间温情的诗意释放
——读王跃文的 《漫水》

龙长吟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漫水》通过余公公和慧娘娘从青年到老死的人生中晚期两性相悦、两情相知、两两相护的漫长的情感流程,写出了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以爱情为底色、受伦理道德所制约、又超越于伦理道德之上的相生相依、相敬相安的脉脉情深的人间温情。如果说《边城》重在表现人性,那么,王跃文的《漫水》,则重在表现人情,反复肯定了发自心灵深处又慰藉人的心灵的人间温情。通过人间温情的诗意释放,把东方民族淡定恬静的生存形态,把乡村百姓有情有义、有节有度的情感生活方式告白于天下。

王跃文; 《漫水》; 人间温情; 诗意释放

行将七十。早已过了容易激动的年龄;可是王跃文的中篇小说 《漫水》,却迅疾加速了我的血液循环,兴奋了我的神经。一方面我感觉王跃文的 《漫水》俨然沈从文 《边城》的续编,另一方面,又欣喜 《漫水》中有许多 《边城》所没有的东西。沈从文的 《边城》好评车载斗量,但真正读透的并不多,大多停留在对湘西风俗民情书写的激赏。其实,《边城》最大的成功,通过翠翠从三五岁女孩到成熟少女的人生初期,由小女儿情态——淡淡的慕男感——不可名状的无爱的忧伤——爱情的精灵 (睡梦中听到情歌羽化登仙的心灵感应)——不要竹笋要虎耳草的 “爱情宣言” ——无望的等待,这心灵成长的六个阶段,写出了人类自然人性的自然生长,把一个清纯灵醒的天工造物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沉入到读者的心底。《漫水》则通过余公公 (学名有余)和慧娘娘从青年到老死的人生中晚期两性相悦、两情相知、两两相护的漫长的情感流程,写出了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以爱情为底色、受伦理道德所制约、又超越于伦理道德之上的相生相依、相敬相安的脉脉情深的人间温情。如果说 《边城》重在表现人性,那么,王跃文的《漫水》,则重在表现人情,反复肯定了发自心灵深处又慰藉人的心灵的人间温情。通过人间温情的诗意释放,把东方民族淡定恬静的生存形态,把乡村百姓有情有义、有节有度的情感生活方式告白于天下。

女子貌美,男人有本事,是自然人赖以生存与获取爱情的本钱。余公公本事超群,慧娘娘貌若天仙,本来应该是资本雄厚的爱情资本家。可他们各自的爱情并没有结出理想的果子。余公公只是一个乡村木匠,家庭止于稳定和顺,慧娘娘跟定了一个虽可以托付终身却不可爱的笨男,两人的爱情幸福指数都不高。恩格斯说美好的形体、亲密的交往、相同的志趣是爱情产生的基本条件。余公公和慧娘娘毗邻而居,接触频繁,喜欢音乐,恩格斯所说的三个条件都具备,相互之间产生感情是自然的。慧娘娘和丈夫隔墙隔屋听有余吹笛子,丈夫没有反应,慧娘娘忍不住合着节奏打拍子;丈夫玩笑说有余吹笛子是向老婆发情感信号,慧娘娘止不住脸上红潮一飞。但是,两人两家既定的亲堂兄弟与亲堂弟媳的身份与宗族关系是铁定的,不可移易。他们之间虽然必定产生两性相悦的爱慕之情,却更能自觉地严厉地限制这种情感的生成、释放与发展。余公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记在了心中,从此毕生不再吹笛子。因此,他们两人虽有雄厚的爱情资本却没有爱情的增殖,没有产生出一丝一毫的爱情剩余价值,而是始终将这份情感安置在心灵的最深处,从不冲破心灵的闸门,从未逾越家庭的樊篱,更无丝毫病毒的侵袭,完全符合伦理道德的典范要求。他们相互理解、相互敬重、相安无事,相互关照着,支撑着,保护着,温暖着自己,也温暖着对方,滋润着感情,也滋润着生命。慧娘娘与有慧解放初走到一起时,没有婚礼,没有仪式,没有祝贺,50年后,俗称 “金婚”时节,余公公夫妇请慧娘娘夫妇吃饭,两位老人替另外两位老人补办了一个人生仪式,追偿一份人生尊严。何等有心,何其动人!他们之间那份两性相悦、两情相知的淡淡的、历久弥坚的暗恋之情,内涵饱满、圣洁,表达方式温婉、深沉,早已转化为两人、两家、两代人之间相互保护的家族亲情,定格为人类最美好的人情——默默无言而又脉脉情深的人间温情。

委婉的、以爱情为底色、又必须限制爱情生长的人间温情是最敏感、最细腻的感情。这种情感的表达与释放往往是最含蓄、最细枝末节,最富有诗意,又是最不显山不露水的,甚至不被旁人察觉,不被粗心的读者注意的。最细微的关爱最具有情感的深度,也最能打动人。慧娘娘和余公公都一样地最能敏锐地感知细节,感知真情。他们从六十多年交往的细节表达中,双方同时感到了莫大的情感滋润与心灵慰藉。他们都深知对方是善良的、知心知意知足的,是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因而都不惧任何流言蜚语,从心所欲不逾矩。慧娘娘当了赤脚医生,有余给她做了一个最显档次的樟木药箱;长舌妇嚼慧娘娘的舌头,聪明的余公公一击生效,一劳永逸的制止了长舌妇的恶言恶语;慧娘娘喜欢吃枞菌,余公公不但及时赠与,还风干了过年时给慧娘娘做一碗枞菌菊花汤端上,常年乐此不疲。老了,有慧走了,余公公把自己的樟木棺材送他,余公公为自己和慧娘娘割老屋,慧娘娘则为自己和余公公缝寿衣,相濡以沫,这样来释放情感当然诗意盎然。最富有诗意的是慧娘娘落气后,余公公为她抹尸装殓。他们两人一辈子没有任何肌肤之亲的举动和念头,没有直接倾吐过心曲,直到慧娘娘为余公公丢失村里的龙虎杠担心着死去时,没有了装殓人,余公公才理直气壮、责无旁贷地充当了装殓者的角色,才有了直接倾吐、释放感情的机会。他一边有板有眼、一丝不苟、从容禅定地按照古老风俗为死者做完了烧纸、沐浴、穿戴、口含茶叶米粮金什之物等全部程序,一边直接对死者娓娓而谈,一吐积压了60余年的心灵祝福,深情款款地送死者驾鹤西归。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温情之上的崇高,一种平凡的崇高,一种圣洁的崇高。为让这种平凡人的崇高更加深入人心,作家采用了些许浪漫主义的笔法。慧娘娘生前没有得到过余公公率直的疼爱,她死后得到了,多么宝贵!于是,死后的慧娘娘不但灵魂在天国幸福地看到,肉身在凡间也亲密地感知到了。她的灵魂虽已飞升,她的肉体却依然软软的,具有敏锐的生命感知力,她的脸面竟然比平日活着时还要红润!这分明是慧娘娘无限幸福、无比满足的感情超越了生死的补偿性的浪漫式流露。他们两人的人间温情因为真挚纯洁而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伦理,超越了阴阳两界。作家也就在这样的高度上肯定了、歌颂了人间的真情和温情。这使我想起茹志鹃 《百合花》的后半部分。那是一个美丽娴静的青年女子为素不相识的、刚刚牺牲的拖毛竹出身的小弟弟般的战士装殓,也是那样庄严,那样专注,那样圣洁,那样崇高!一个是经过了一辈子的考验、修炼,始终在至高至纯的情感世界游走,一个却在12小时的战火洗礼中,飞升到超越生死、超越性别、超越血统、亲如一家的情感高度。雨果说:在绝对的爱国主义之上还有绝对的人道主义!茹志鹃告诉我们:在绝对的爱国主义之上还有绝对的伦理!王跃文要说的则是:在绝对的伦理之上,还有绝对的人间温情!沈从文在希腊小庙中供奉的是人性,王跃文在漫水村落中供奉的是人情,难得的、当今尤其特别需要的人间温情。

训诂学告诉我们,“温”,本指由水、阳光、盆满锅满的器皿组成的场域,那里不冷不热,颜色和谐,最适宜于人的生存;引申为一种慢节奏、渐进式的行为模式。“温、良、恭、俭、让”,儒家自古就把 “温和”作为修身养性首要的标准。在当今数字化的信息时代和物化社会,人们受物的压迫,被速度追赶,被欲望诱惑,人的情感世界被压缩,心浮气躁,情绪容易失控。唯温情可让激情降温,令冷血升温,借以抚慰心灵,抚平创伤,安顿情绪,是修缮人际关系的润滑油,减轻精神压力的滋补剂。对于 “人性”,几乎没有一个作家不涉及到的,但对源于人性又与自然人性大有区别的 “人情”,尤其是人间温情,深入发掘的经典之作并不多。这无疑是一块可出传世之作的并未充分开发的文学的风水宝地。王跃文占领了它,对它坚持不懈的深入发掘,诗意开垦,将 《漫水》系列化,或者发散开去,不但社会意义与日俱增,假以时日,得益造化,是完全可以问鼎中国和世界文学的最高奖赏的。

《漫水》的主要价值不在于它的社会意义,而在于它的美学意义。它不但昭示了王跃文不是一个单纯的官场小说家,他的小说艺术拥有多重领域、多付笔墨,更重要的是,在王跃文新近的乡土叙事中,在如何处理人物塑造与风俗风情书写之关系方面,有新的尝试和创造。和所有的乡土作家一样,王跃文乡村小说中的人物塑造都是以地方风俗为书写媒介的。所谓风俗,就是被高度艺术化、程序化、定格化了的生活方式、生活规约、生活形态,有人把风俗称之为 “蜕化了的宗教”。《毛诗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故又说:风俗可以 “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由此,风俗总是和人情联系在一起而简称为 “风情。”王跃文既不像蹇先艾那样有意批判乡村腐朽落后的旧风俗习惯,也不像周立波、古华那样 “寓时代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更不是借风俗以猎奇,走的是沈从文、汪曾祺将人物塑造与风俗描写诗意地粘连在一起的路子。但他们书写风俗、制造媒介的方式全然不同。沈从文、汪曾祺将地方风俗场景化、形象化,君子化,端午节赛龙船,深潭中抓水鸭子,军民同乐;赠凉茶、送烟叶,摆渡船、卖猪肉,推让着不收钱或少收钱,小英子送小明子去受戒,兴化帮锡匠们挑着担子头顶香炉去县城请愿,许多感人场面都历历如在目前,与翠翠、小英子、巧云的天真纯洁浑然一体。王跃文则将风俗扁平化,线性化,动力化,在对漫水村民风民俗的介绍性述说中,造成一种 “语境”而不是 “场景”,造成一种浓郁的文学氛围而不是情景再现,在浓重的文学氛围与饶有韵味的叙说中推进人事的更替,凸显慧娘娘的善良之心,温婉之情,展示余公公和慧娘娘为代表的湘西人美丽的温暖的人间情愫。漫水风俗视龙虎杠为宝物,宝物丢失引发慧娘娘担心而死,推动余公公按漫水风俗为慧娘娘装殓,于最细密处结束小说,平面化、线性化的风俗介绍显然成了小说发展的动力。王跃文以风俗为媒介写人性、人情的创作路数是中国传统小说创作的正宗途径。作家从容不迫的叙事风度与乡下人无风无浪的生存形态,与人物淡定平和的情感表达方式,高度一致,真正达到了写作者与写作对象的息息相通,外在环境与内在情感的双向吻合。通过这样的艺术调度,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打造出受惠于 《边城》又与 《边城》珠联璧合,却不同于 《边城》,卓然独立的又一张卓越的湘西名片。

《漫水》毕竟是一部当代中国农村底层小说,张扬的固然是美好人间温情,善良的底层人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农村底层书写的轻微的叹息与颠颠簸簸的沉重。从鲁迅到沈从文到蹇先艾,从高晓声、周克芹到张一弓、李锐,到湖南的孙健忠、彭见明、蔡测海、陶少鸿、向本贵、邓宏顺,几乎所有现当代农村作家,农村书写莫不写出了农民的苦难与幸福,疼痛与快乐,达观与忧伤,轻松与沉重的两重性,写出了不同情境下不同的状态和严格的分寸。但不是每一个农村出身的作家都能拿捏得准、把握得好的,农村人善良达观与忧伤沉重的表现状态人各不同,事各有异。王跃文擅长的是,他将特定情境下,特定生活中这个两重性表达得恰到好处。小说从容平静的叙述变成了婉约的咏叹调,抒情的小夜曲,从作家的心底流向作家的笔端,最后流入了读者的心田,从而赋予小说以内在的美感和较精准的认知力。此外,小说还采用 《红楼梦》写人物和人物影子的艺术方式和反衬的手法,在善良大度、圣洁无瑕的慧娘娘的旁边,安排了一个专说人坏话的长舌妇,死后还被炸雷打掉了下巴,还安排了一个犯作风错误但责任却在丈夫的女子小刘,提醒男人在家庭生活中应多给家人以情感关怀。这就使慧娘娘这个重要的女性富有层次感和立体感。小说的风俗介绍虽然是平面的,由此生成的人物形象却是立体的,活生生的。

The Release of Poetic Human Warmth——An Interpretation of Wang Yuewen's Diffused Water

LONG Chang-y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JishouUniversity,Jishou,Hunan416000)

Based on the description of the devoted love between the main charactersYuGonggong and lady Hui,the author of the novelDiffused Waterpresents us the worldly warmth which is based on real love but is subject to morality and ethics.Human nature is stressed in the novelBorder Townby Shen Chongwen while the author ofDifffused Waterstresses the human feelings and repeatedly gives positive descriptions of the worldly warmth from the deepest of the heroes'heart.By giving a poe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worldly warmth and a description of ordinary people's daily life,the author ofDiffused Waterpresents us a world of devoted love in rural community.

Wang Yuewen;Diffused Water; human warmth; poetic release

I207.42

A

1671-9743(2013)12-0013-03

2013-04-24

龙长吟,1944年生,男,湖南邵东人,教授,研究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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