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芳
(衡阳师范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系,湖南 衡阳 421002)
王船山的经济伦理思想既有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继承,也有具有时代气息的超越性创新,喻示着中国传统经济伦理思想的近代转型。马克思主义认为,每一种经济形态都必将产生出与之相适应的伦理道德体系,王船山的经济伦理思想也必有其深刻的时代和社会发展的根源,并且对当时社会经济伦理思想有着极为重要的启蒙意义。
在中国传统思想界中关于人性的论述有多种观点,如人性恶论,人性善论,以及人性无善恶论。但在学界乃至在老百姓生活中占主导和引领地位的一直是人性善论思想,即认为人有天生利他之道德心。学者们在论述现实生活中出现的恶的行为时,认为恶不过是善的被遮蔽,因而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其他的学说都提出修身养性的理论,其实质是认为去蔽便能使人天生的善心显现,即回归道德本心。这些思想从总体上说,都极端肯定和重视人性纯粹利他的一面,而否定甚至压抑人性利己的一面,这也是以道德为本位的传统中国社会经济落后的一个重要的因素。然而无论人们在思想上如何不肯承认人性自利的一面,但人的利己之秉性仍然在现实生活中悄悄地发生着、膨胀着,并促进着中国传统社会经济的缓慢发展。特别是在明末清初时期,资本主义经济已经悄然萌芽于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并在随后得到迅速发展,而这种经济发展的背后彰显的是人性自利的一面对于经济发展的积极促进作用。一批开明的封建地主阶级思想家则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于是公开、积极地为私、利辩护、正名,王船山便是其中一位十分活跃的思想家。
在封建社会要维护私有、私利的合理性首先就要为土地私有的合理性进行辩护。王船山认为土地是 “天地所固有”,不是君王的私有之物,更不应为君王一人独占,“天无可分,地无可割,王者虽为天之子,天地岂得而私之,而敢贪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为己土乎?”[1]511为了说明普天之下的土地属于天下的每一个人,王船山借用了天的权威,认为这是造物主好生之德的产物,是上天为每一个人维持生存提供的必要的生存条件,因而任何人都不能霸占。按照王船山的这一说法,天下土地应该是被天下人平均分配,而在现实生活中,却不可能做到平均分配,这是由于个体能力和禀赋的不同而导致占有土地的多寡和贫瘠不同,进而导致贫富出现差异。王船山认为由于这种个人自己的原因而导致的不均并不违背上天的好生之德,是不可避免。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利、自谋之心,只要很好地利用人的自利之心,那么人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社会就会发展起来,社会两极分化会不断缩小而不是扩大。他说 “人则未有不自谋其生者也,上之谋之,不如其自谋;上为谋之,且弛其自谋之心,而后生计愈蹙。故勿忧人之无以自给也。……上唯无以夺其治生之力,宽之于公,而天地之大、山泽之富,有余力以营之,而无不可以养人。”[2]710在这里王船山非常明确地认识到并赞同人性自利的一面,包括求生之本能与自谋之能力。而这种人性本能的东西只要给予一定的自由发展空间,并做到 “天地之大、山泽之富”皆“宽之于公”,则完全无须 “忧人之无以自给也”。因而政府应该放手让人民自由从事生产经营活动,人们在利己本能的驱使下会自动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致富方式。因而王船山认为应该很好的利用人皆自利的特点,放开管理,建立一个自由竞争的经济市场,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这种思想极具前瞻性,蕴含着十分明显的近代因素。
义利之辨一直是中国思想界争论的焦点问题,儒家更是以义利学说为 “儒者第一义”。在学界历来就有重义轻利之说,亦有重利轻义之言。王船山也十分重视义利问题,甚至认为 “义利之辨”是制约华夏夷狄之辨和君子小人之辨的根本,是伦理价值观的核心[3]。他在前人思想的基础上,根据现实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对义利问题进行了较为合理的辩证探讨,对重义轻利与重利轻义的错误之处均作了深刻的批判,提出必须对义与利进行辩证的考量,否则会有失之偏颇的危险。
王船山首先认为人必有求生之欲望,而要求生就必须允许人们追求一定的物质利益,这是肯定每个个体为维系自身生存而追求个人正当利益的合理性。所以王船山说“圣人者人之徒,人者生之徒,既已有是人也,则不得不珍其生。生者所以舒天地之气,而不病于盈也。”[4]869人追求一定的个人私利以维持自身生命的存在,这是合理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不可避免的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但作为物质性存在并不是人的终极目的,或者说肉身存在本身不是目的,因为人的本质更在于人的形而上的诉求,即人总会有对一些重大的人生问题进行不懈思考与探索,比如人在处理自我与他人、社会、自然等诸多关系中产生的人生价值、人生意义等等问题。人在这样的探索中会产生一种超越性的价值感、意义感,甚至是做人的自豪感。因而人们在追求维系个体生命存在的物质利益时,应该会而且也自然会同时兼顾人道之常,即社会普遍的道德准则,考虑他人、社会等方面的利益需求,这才是人成其为人的本质所在。正所谓 “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智莫有大焉也,务义远害而已矣。”[5]95因而王船山批判宋儒割裂义利关系的谬论,认为宋儒用董仲舒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来注释 《孟子》,“失之远矣”[6]900。事实上把义与利并重是有形上根据的,或者从理论上说义与利在某种意义上是统一的。因为要求人们守义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规范人们之间的利益关系,以确保每个人的正当利益得以良好实现。因此, “义者,利之合也。知义者,知合而已矣”[7]268。王船山通过对义利辩证关系的阐述,把传统社会始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圣化道德拉回到现实的利益世界,从而显露出通向近代义利观的伦理价值因素。
王船山均天下思想的提出源自于他对明代灭亡的沉痛思考。明王朝灭亡的直接导火线就在于社会极端的两极分化,进而导致社会的极度不和谐,故农民挺而走险、“一夫揭竿而天下响应”[8]472。因而王船山认为均天下以改变两级分化之现状是挽救封建制度之良策。王船山坚定地认为“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8]472,即均天下才能平天下。因为 “均”不仅是人类社会的追求,也是自然之物的常态。在自然界一旦盈亏不均、阴阳失调,就会出现大的自然变化现象,故曰 “两者之气常均,均故无不盈也。风者,呼吸者。呼以出,则内之盈者损矣;吸以入,则外之盈者损矣。风聚而大,尤聚而大于隧。聚者有余,有余者不均也。……所聚者盈溢,而所损者空矣。空而俟其复生,则未生方生之顷,有腐空焉,故山下有风为蛊,腐空之所酿也。……蛊及生焉,虽欲弭之,其将能乎?……均,物之理。所以叙天之气也。”[8]472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相似,因为人类社会本身亦是自然界的一个特别的组成部分,一旦社会上出现强弱两极,按照自然规则,处于弱势的一端必然会打破僵局,寻求平衡,社会动荡在所难免。王船山认为要保证社会的长治久安,社会首先须 “均故无不盈”。
王船山对 “均天下”的解释是不同于以往思想的,具有自身的特色,其呈现出的伦理价值颇具近代色彩。历代农民提出的均贫富是追求所谓的绝对平均,列宁认为这“在经济学的形式上是错误的。”[9]209王船山不认同农民的这一思想,也极力反对朱熹提出的 “通力合作,计苗均收”的思想 (《论语注》),因为 “人有强羸之不齐,勤惰之不等,愿诈之不一,……今使通力合作,则惰者得以因人而成事,则奸者得以欺冒而多取。”[10]42-43这样最终不但不会均,反而会更加促进不均的出现,并且对社会整体经济发展毫无益处,造成的是 “共船漏,共马瘦”的消极局面[10]968。唯有 “人各自治其田而自收之”[10]43-44,充分利用人之自利之心,才能激发其积极性,主观上为的是一己之私利,而客观上会起到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效用。所以王船山对均的认识是很有见地的, “均之者,非齐之也。”[11]279均不等于齐, “故均者,有不均也。以均不均,而民更无所愬矣。”[11]277这一思想堪比邓小平的共同富裕思想。邓小平在谈到共同富裕时指出,共同富裕不等于同时富裕或者同步富裕,而是要制定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另一部分人必然会积极靠拢,进而形成你追我赶的局面,最终必然是全社会的共同进步。王船山的均天下思想也是如此,关键在于政府要采取政策给予广大农民以竞争的自由,自然会形成一个由不均向均的发展过程,这样农民会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而且这种自由竞争的状况也会有力地促进社会的全面发展,有利于社会的稳定[12]。王船山的这种均中有不均的思想是极具辩证色彩的。
“崇俭黜奢”一直是中国传统消费观的主流。墨家提出“俭节则昌,淫逸则亡”,把俭奢提到事关国家存亡的高度;老子则认为俭为三宝之一;宋明理学甚至提出 “存理灭欲”的口号。而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王船山则颇为辩证合理的论证了俭奢的关系,其辩证的消费理念与消费价值模式,在近代,即便是在现代也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13]。
从根本上说王船山是遵循 “尚俭”传统的,有曰 “夫俭与勤,于敬为近,治道之美者也。”[14]93他所提倡的这个俭是有限定词的,即要适度、恰当地勤俭,不能过之,否则便会有过俭的流弊,“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无以持其一往之意气,则胥为天下贼。俭之过也则吝,吝则动于利以不知厌足而必贪。勤之亟也必烦,烦则责于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俭勤者,美行也;贪暴者,大恶也;而弊之流也,相乘以生。”[14]93俭的过度就不叫俭而叫吝,吝是心的不知足、过分贪利,贪利则是大恶。适度的俭是美德,而过了则是大恶。王船山认为奢侈同样如此,从一般意义上讲奢侈是不好的,但讲奢侈不好,只是说奢侈的人太铺张浪费,并不是要求奢侈的人一定要吝啬,“子曰,奢则不孙。恶其不孙,非恶其不啬也。传曰,俭,德之共也。俭以恭己,非俭以守财也。不节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俭莫大于是。”[14]96节俭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必要时的善待自己,所以有条件来改善自己生存条件时就应该改善,而不能一意孤行地奉行所谓的节俭美德。这既是个人健康生存的必要,也是社会可持续发展之必要,王船山深邃地洞察到了这个问题,因而他对俭奢问题的阐释就显得更有蕴义。
王船山经济伦理思想内容丰富,他以人必自利的人性论为逻辑起点,从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等几个维度构筑了一个系统的经济伦理逻辑体系。其中既有对传统的批判继承,更多的则是超越创新。从他对人的合理自利心的肯定,反对行政权力对经济生活的过多干预,主张建立一个自由竞争的经济社会,到对义利关系的辩证厘定,再到俭奢的辩证概说,我们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近代经济伦理思想的萌芽,不仅在当时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即使在当今社会亦能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1]王夫之 .读通鉴论:卷十四[M]//船山全书:第10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2]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0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8.
[3]王泽应.王夫之义利思想的特点和意义[J].哲学研究,2009 (8).
[4]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8.
[5]王夫之.船山全书:第2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8.
[6]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八[M]//船山全书:第6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1.
[7]王夫之.春秋家说:卷下[M]//船山全书:第5册 [M].长沙:岳麓书社,1996.
[8]王夫之.船山全书:第3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2.
[9]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王夫之.船山全书:第6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1.
[11]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1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2.
[12]谢芳.王夫之均天下之理念诉求[J].船山学刊,2011(3).
[13]谢芳,王学锋.王夫之的消费伦理思想及其现代价值[J].船山学刊,2010 (2).
[14]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1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