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传禄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从”是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介词,其语法功能是与其他词语组成介词结构“表示起点;表示经过的路线、场所或表示凭借、根据。”[1]为使讨论相对集中,本文仅讨论“从”与处所词语组合的“从”字结构(以下简称“从+L”)。“从+L”在句中的位置,只能位于动词之前,不能位于动词之后,较之“在+L”,位置比较稳定,但是当“从+L”出现在某些句式中时,其句法位置也有灵活可变的一面,虽然这种位置变换不会引起句子在线性序列和表义功能上大的改变,但也涉及到一些语义语用问题,很有探讨的必要。为此,本文拟考察连动句、“把”字句中的“从+L”,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句式是因为“从+L”出现在这两个句式中时,句法位置都比较灵活:既可以出现在连动短语之前,也可以出现在连动短语之间;既可以处在“把”字结构之前,也可以处在“把”字结构之后。在这两个句式中,“从+L”的句法位置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或者说,位置变换的语义语用动因是什么?另外,本文也打算考察隐现句中的“从+L”,虽然“从+L”只出现在隐现句句首,不涉及句法分布问题,但由于句首的“从”,有时是必须出现,有时是不必出现而出现,不必出现时带有“从”,其语用动机和语用效果是什么?这些无疑也有探讨意义。因此本文拟通过对这几个句式中“从+L”的考察,试图回答上述语义语用问题,以期加深我们对“从+L”的语义语用功能的认识,对汉语介词短语的教学,尤其是对外汉语介词短语的教学应该有所裨益。
为表述方便,我们把连动短语表示为V1V2,V1表示连动短语中的第一个动词短语,V2表示第二个动词短语。
“从+L”在连动句中的位置,常见的是在V1V2之前,也可以出现在 V1、V2之间。当“从 +L”出现在V1、V2之间时,只能与V2组合表义;当“从+L”出现在V1V2之前时,既可能与V1组合表义,也可能与V2组合表义。例如:
(1)a.爸爸从省里开会回来,给他打来电话。
b.晋国国君从辇车上下来扶起赵鞅,亲热地说:“赵爱卿平身。”
c.我和百姗打着一把阳伞从熙熙攘攘的街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例(1)a、b句中的“从+L”都位于V1V2之前,表示施动者移动的起点。不同的是,例(1a)中“从+L”只与V2组合表义,不能与V1组合表义。如可以构成“从省里回来”,不能构成“从省里开会”,因为“省里”是“开会”的地点,“回来”的起点。“开会”和“回来”之间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在时间轴上占据两个不同的时间段,比如可以说成“开会后回来”。例(1b)“从 +L”只与 V1组合表义,不能与V2组合表义,如可以构成“从辇车上下来”,不能构成“从辇车上扶起赵鞅”,因为“辇车上”是“下来”的起点,“晋国国君”原来在辇车上,“扶起赵鞅”是“晋国国君”从辇车上下来之后的行为,“扶起赵鞅”的地点不在辇车上。“下来”和“扶起赵鞅”也有时间的先后关系,比如可以说成“下来后扶起赵鞅”。例(1c)中的“从+L”位于V1、V2之间,只与V2组合表义,可以构成“从熙熙攘攘的街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打着一把阳伞”为伴随动作,“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为主体动作,两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在时间轴上表现为同一个时间段,比如可以说成“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时打着一把阳伞”,而且“从+L”也可以提到V1V2之前,说成“从熙熙攘攘的街里打着一把阳伞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根据我们的观察,“从+L”在连动句中句法位置的制约因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1.时序原则
如果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具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那么“从+L”一般位于V1V2之前;如果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是同时出现的,即形成“伴随—主体”的动作或事件关系,那么“从+L”既可以处在V1、V2之间也可以处在V1V2之前。比如例(1)a、b句中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具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从+L”位于V1V2之前,c句中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是同时发生的,“从+L”可以处在V1V2之前也可以处在V1、V2之间。再如:
(2)a.保安队员们从后台冲了出来和居民们展开搏斗。
b.我从M城探亲回来,送给连长一本年历。
c.金一趟正要进去,林大立从里间屋抱着孩子走出来。
d.比干抚着胸口从宰相府出来,问:……例(2)a、b句中的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具有先后关系,“从+L”都处在V1V2之前,不过a句中“从后台”只能与V1“冲了出来”组合表义,b句中“从M城”只能与V2“回来”组合表义。“从+L”只能与V1组合表义时,“从+L”位于V1V2之前是强制性的,“从+L”只能与V2组合表义时,“从+L”位于V1V2之前不是强制性的,但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约(见下文)。c、d句中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是同时发生的,“从+L”可以处在V1V2之前也可以处在V1、V2之间。
2.V1的界性特征
“从+L”只能与V1组合表义时,因为“从+L”的句法位置具有强制性,下面不再讨论。当“从+L”只能与V2组合表义,并且V1、V2的发生具有时间先后关系时,如果V1表示无界的活动,那么“从+L”只能位于V1V2之前;如果V1表示有界的事件,那么“从+L”也可以位于V1、V2之间,不过意思有所改变。例如:
(3)a.一次我们从山里干活回来,车坏了,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
b.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地坐在灰黄的灯下。
例(3)a、b句中的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都具有先后关系。a句中的“干活”表示无界的活动,比较抽象、独立性差,“干活”不能移到“从山里”之前,不能构成“干活从山里回来”,或者说,这时“从山里”只能位于“干活回来”之前;b句中的“喝醉了酒”表示有界的具体事件,具有独立性,可以移到“从朋友家里”之前,构成“喝醉了酒从朋友家里回来”,或者说,“从朋友家里”可以放在“喝醉了酒回来”之前,也可以放在“喝醉了酒”和“回来”之间。不过意思有所改变,“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表明“喝酒”的地点在朋友家里,而“喝醉了酒从朋友家里回来”则“喝酒”的地点不一定在朋友家里。
当V1、V2表示的动作或事件是同时发生的,即V1、V2为“伴随—主体”关系时,如果V1为光杆形式,表示主体动作的方式,那么“从+L”一般出现在V1V2之前;如果V1为“V着”形式,表示无界的延续动作,那么“从+L”大多出现在V1、V2之间。不论V1为何种形式,都不是独立的事件,V1V2表示一个事件,V1为该事件的伴随动作、状态或方式。例如:
(4)a.常有达官贵人及其家眷,借结善缘为名,从城里乘车来看他的表演。
b.陈主编搓着双手从里屋出来,笔直走到李东宝桌前。
例(4)a、b句中的V1都表示伴随动作或方式。a句的“乘车”为光杆形式,表示伴随方式,“从城里”一般处在“乘车来看他的表演”之前,也可以放在“乘车”之后,构成“乘车从城里来看他的表演”;b句的“搓着双手”为“V着”形式,“从里屋”一般出现在“搓着双手”和“出来”之间,也可以放在“搓着双手出来”之前,构成“从里屋搓着双手出来”。不过,从我们收集的用例来看,结构形式为“乘车从城里来看他的表演”“从里屋搓着双手出来”的使用频率都比较低,一般出于强调的目的才使用(见下文)。
3.凸显原则
“从+L”在连动句中的位置还与表达者强调或凸显“从+L”或V1有关,而汉语中强调或凸显某个对象一般采用语序手段,改变该对象通常的句法位置。请看下面的例句:
(5)a.于是,当郭大娘从戏院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回来,骂着那忘恩负义陈世美,喜新厌旧,铡还便宜了他,该千刀万剐的时候,想不到伊汝在收拾她的和他的东西。
b.有一天,金一趟到天津去出诊,大太太趁机找了娘家的人,就把翠花姑娘给轰出府去啦……金一趟坐晚班车从天津回来,差点儿没急疯了,连夜跑出去找翠花……
例(5)a、b句中的V1都表示伴随状态或方式。a句中 V1为“V着”式,“从 +L”居于 V1V2之前,而V1为“V着”式时,按照一般的排列顺序是“从+L”应位于V1、V2之间,即应为“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从戏院回来”。语言结构在很大程度上跟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有着象似关系,或者说,“语法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经验结构的模型”[2]。从认知表达上说,人们观察当下场景中一个正处在过程中的位移事件,总是先注意到运动主体和动作及其样态(manner),然后才是起点、方向和终点等,而动作的样态相对于主体动作来说,认知上更显著。因此,作为主体动作的样态“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总是先注意到,然后注意到主体动作“回来”和动作的起点“从戏院”,表现在句法上,“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应前置于“从戏院回来”,或者说,“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从戏院回来”与上述认知层面的先后顺序是一致的。[3]为了证明这一点,不妨比较:
(6)a.郭大娘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从戏院回来。
b.郭大娘从戏院带了一叠画报回来。例(6)a、b句是不同的:a句是报道现场观察到的正在进行的位移事件;b句是陈述一个已经处于结束状态的位移事件。或者说,a句采取的是现场报道的方式,b句采取的是事后陈述的方式。从认知表达上说,叙述或告知别人某个位移事件,总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某人(物)从某处以某种方式或途径到达某处。b句中“从戏院”放在“带了一叠画报回来”之前是与这种认知层面的先后顺序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从戏院回来”“从戏院带了一叠画报回来”是一般的、常规的语序安排,而“从戏院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回来”“带了一叠画报从戏院回来”则是特殊的、非常规的语序安排。由此我们认为例(5a)这种语序安排是表达者出于强调或凸显“从戏院”而采取的一种语用手段,更何况“从戏院”位于“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之前时不能与其组合表义。例(5b)与例(6b)类似,也是陈述一个已经结束的位移事件,一般的、常规的语序安排应为“金一趟从天津坐晚班车回来”,而例(5b)把“坐晚班车”置于“从天津回来”之前,显然是为了强调或凸显“坐晚班车”。从上文看,“从天津”是个回指性的旧信息成分,“坐晚班车”是新信息成分,如果从与上文照应的角度考虑,“从天津”也应置于“坐晚班车回来”之前,但该句中“坐晚班车”却处在“从天津回来”之前,这些都表明作者是为了强调“坐晚班车”,突出金一趟急于赶回来找人的心理,这从后续成分也可看出。方绪军(1997)也认为介宾短语与连动结构之间的语序安排主要是为了凸显重要信息或使话语连贯。[4]
需要说明的是,孤立地看,“坐晚班车”和“干活”一样,都是表示无界的活动,独立性差,那么为什么“干活”在例(3a)中不能前移而“坐晚班车”在例(5b)中却可以前移呢?这是因为在“从天津坐晚班车回来”中的“坐晚班车”算不上表示一种活动,而是表示主体动作的方式或凭借,相当于一个介词结构,比如该句可以说成“从天津以晚班车的方式回来”,所以表示动作方式的“坐晚班车”可以因强调或凸显而前移。
“从+L”在“把”字句中的句法位置有两种:一是位于“把”字结构之前,记作“NP1+从+L+把+NP2+VP”;一是位于“把”字结构之后,记作“NP1+把+NP2+从+L+VP”。从所收集到的用例看,“从+L”位于“把+NP2”之后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把+NP2”之前。根据我们的观察,影响“从+L”在“把+NP2”前后出现的因素主要有:
如果“从+L”在语义上指向NP1,那么一般采用“NP1+从+L+把+NP2+VP”;如果“从+L”在语义上指向NP2,那么一般采用“NP1+把+NP2+从+L+VP”。语言距离与概念距离具有象似性,“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反映了所表达的概念的成分之间的距离”(Haiman1983,转引自张敏1998)[5],语义联系紧密的成分在线性距离上也更加靠近。例如:
(7)a.在她犹豫不决之时,一头大象从身后用那粗大的鼻子把她卷起举向空中。
b.陈北燕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方枪枪从地下架起来。
例(7a)中“从身后”在语义上指向“一头大象”,是“一头大象”实施动作的处所、“她”位移的起点;例(7b)中“从地下”在语义上指向“方枪枪”,是“方枪枪”所处的位置和位移的起点。这两例的“从+L”都分别说明并仅说明NP1、NP2的处所,如果移动位置,则不仅违背概念距离象似性,而且语义指向也会发生改变。如a句变为“一头大象用那粗大的鼻子把她从身后卷起举向空中”,则“从身后”在语义上指向“她”;b句变为“陈北燕从地下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方枪枪架起来”则“从地下”在语义上指向“陈北燕”,表示“陈北燕”实施动作的处所。
不过,如果不考虑语用上的差异,很多时候“从+L”位于“把+NP2”前、后语意上没有什么变化。尤其是下面两种情况,“从+L”位于“把+NP2”前、后,语意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表达者经常随意使用而语用目的不明显。一是“从+L”语义指向NP1,表示动作的原点,例如:
(8)a.两个弟兄从后面把麻子的腕子和脖子同时攥住。
b.她焦躁地跳起来,推他出屋,把门从里面反扣上了。
例(8)a、b中的“从后面”“从里面”分别位于“把+NP2”前、后,语义上都指向NP1,是NP1实施动作的处所,即动作的原点,相当于“在后面”“在里面”,把两句中的“从 +L”在“把 +NP2”前后进行变换,语意上没什么变化。
二是“从+L”表示共移或者协同位移的起点,即表示NP1、NP2共移的起点。例如:
(9)a.陈玉英从托儿所把孩子接回家来了,小兴儿甜甜地叫了一声∶“爸!”
b.我把小舅从派出所里领了出来,天气很热,我们都出了一身臭汗。
例(9)a、b句中的“从 +L”分别位于“把 +NP2”前、后,语义上既指向NP1又指向NP2,为NP1、NP2协同位移的起点,把两句中的“从+L”在“把+NP2”前后进行变换,语意上也没什么变化。
有些篇章中,若后续句中的“从+L”与前接句中的成分同指或部分同指时,在心理上往往要求这两个同指成分在空间距离上尽可能靠近一些,这时为了话语衔接的方便,后续句中“从+L”有置于句首的倾向。例如:
(10)a.当雪莱的尸体几乎被烧成灰烬时,特里芬尼突然冲了上去,不顾手被烫伤,从尸体的胸中把“心脏”抢了出来。
b.我下了车,从车底下把那个女孩拖了出来。
例(10a)中的“从尸体的胸中”在语义上指向“心脏”,是“心脏”所处的位置和位移的起点,按照概念距离象似原则应放在“把‘心脏’”之后,而该句中却置于句首,即放在了“把‘心脏’”之前,主要是为了与前一句衔接,因为前接句中出现了部分同指词语“雪莱的尸体”。例(10b)可作同样分析。
有些篇章中,如果“从+L”或“把+NP2”处在一组语义上并列或相对的语句中,为了使话语表达具有连贯性和整体感,常会对它们的位置作出调整,使各语句采用相同或近似的结构来展开。例如:
(11)a.朗西丝卡从金属的盘子里把冰拿出来,又从一个半加仑的大口杯里把茶倒出来。
b.我们把那么多东西留在了那里,又把那么多东西从那里带回来了。
c.我们上旁的船,总是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上“当当船”可不然,我们常常踩着船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蓬中间把身子挨进舱里去,这样见得爽快。
例(11a)前后句子采用相同的结构形式,“从+L”都位于把“把+NP2”之前。例(11b)前后句子采用近似的结构形式,后续分句中“从那里”位于“把那么多东西”之后,主要是从话语表达的整体效应上考虑,这样处理使得前接句的“把那么多东西留在了那里”和后续句的“把那么多东西从那里带回来”语义上相对、形式上近似;如果出于照应上考虑,“从那里”应位于“把那么多东西”之前,因为前接句句末有其同指成分“那里”,但这样势必破坏结构的整体性,造成话语文气不畅。例(11c)中的“从推开的两截穹形蓬中间把身子挨进舱里去”与前句的“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也是结构上相似,语义上相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蓬中间”放在“把身子”之前显然更有利于与“从船头”构成对比,这样既突出了两种船进舱的不同,也使得前后话语保持了连贯性和协调性。
例(10)和例(11)可看作两种不同的衔接方式,前者是指称衔接,使与前接句中的成分具有同指关系的“从+L”居前,后者是结构衔接。[6]调整语句中“从+L”或“把+NP2”的语序安排,使一组语句采用相同或近似的结构展开,这两种方式都能使话语表达保持衔接与连贯。
“从+L”在“把”字句中的位置有时还与表达者突出表达重点有关,表达者出于在语用上的考虑有意使“从+L”或“把+NP2”成为强调或凸显的对象。例如:
(12)a.即使是个妓女,他也得去找她,从地狱中把她救拔出来。
b.两岸都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从高岩上抛下,尽边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
例(12a)中“从地狱中”放在“把她”之前,不是为了衔接,因为上文中没有出现先行词语,传达的是新信息,相反“把”的宾语和前接句的宾语同指,为旧信息,从前后衔接和信息安排的角度来说,“把她”应该放在“从地狱中”之前,但该句中作者这么处理,其动机显然是为了强调“从地狱中”。例(12b)中“从高岩上”放在“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之后,从话语衔接的角度看,应该置于“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之前,因为前接句中出现了“从”的宾语“高岩上”的同指成分“悬岩顶上”,而“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传达的是新信息,应后置于“从高岩上”,但该句中却前置,显然是表达者出于强调或凸显的目的而有意使之居前。
汉语中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倾向,就是存现句的句首处所词语前一般不用介词“在”或“从”。这里先不讨论存在句,就隐现句来说,如果句首为“从+L”,即句首的处所词语前加“从”,或者是为了消解歧义,或者是为了强调处所,使其焦点化。[7]例如:
(13)a.中央来了几位领导。
b.小山沟里来了一批支教学生。
c.县教育局来了几个督导员。
(14)a.他把门锁定,还没走到妆台前,从垂地的厚窗帘后忽然冒出一个少年人来,他大吃了一惊,迅即判断为一个潜留的崇拜者……
b.远岛的外边,起了一层黄雾,天与水潦草地粘合在一处;黄雾往前来,远岛退入烟影里,成了些移动的黑块子。从黄雾的下头,猛然挤出一线白浪,刀刃般锋锐地轻快地白亮亮地向前推进。
例(13)a、b两句句首名词表示的处所是起点还是终点是清楚的,a句表示起点,b句表示终点,a句表示起点,可加也可不加“从”,c句的句首名词表示的处所则可能是起点也可能是终点,如果表示起点则必须加“从”。例(14a)中“从垂地的厚窗帘后忽然冒出一个少年人来”,由“冒出”可知“从垂地的厚窗帘后”为位移的起点,也就是说,前面有没有“从”都表示起点,而该句中“垂地的厚窗帘后”却使用了“从”,这个“从”发挥了强调处所并将其焦点化的作用。例 (14b)也可做同样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例(14a)中“从”介引的“垂地的厚窗帘后”是一个没有承前启后作用的偶现(trivial)新信息成分,例(14b)中“从”介引的“黄雾的下头”是一个回指性的旧信息成分,是“黄雾”这一整体的部分,作者把整体中的部分作为一个新的处所来加以凸显。从我们收集到的用例看,隐现句的句首处所词语是否加“从”使其焦点化,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如果句首处所词语是语境中的新信息成分,一般都倾向于加“从”;相反,如果处所词语是一个旧信息成分则倾向于不加“从”。请看例(15):
(15)a.突然,从通往高速公路的环岛栅栏旁冲出四辆黑色“伏尔加”。仅仅几秒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进警戒圈内,将李海平和他的西洋“弟子”团团围住。
b.8月16日黄昏,年仅6岁的小灵杰放学回家,孤身一人在林木参天的山径上走。蓦然,从斜刺里伸出一双骇人的黑手,左右晃动,吓得毛骨悚然的小灵杰惨叫一声,便昏迷过去……
c.突然,从走廊尽头过来一个女人,大约是一名护士,她大声说:“他的情况很严重,可家里人还不知道。”
d.一只很大的红蜘蛛在马架子的墙壁上匆匆爬行着。桑塔老爹敏捷地伸出手去,将它捏死。红蜘蛛鼓胀的肚子里喷出一股翠绿的水。
e.这时躺在皮褥子上的阿芭哈会被雷雨突然惊醒,恐惧万分地瞪大眼睛,蠕动的双唇里发出一连串梦呓似的胡言乱语。
f.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对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
例(15)中,a、b、c三句的句首处所词语都是新信息成分,前面都加上了“从”成为凸显的对象,d、e、f三句都是旧信息成分,前面都没加“从”。值得注意的是,a、b、c句的“从+L”前出现了时间副词“突然”“蓦然”,说明当下情况、事件的出现是出乎观察者意料之外的,观察者的注意力必然聚焦于情况或事件的起点处所,因此起点处所很容易加“从”来强化、凸显,尽管“突然”“蓦然”后面有逗号隔开,“从”的出现不是必须的,这可以同下文例(17c)进行比较。从我们收集到的隐现句用例看,句首处所词语前如果有“突然”类副词,不管副词后是否有逗号隔开,处所词语前几乎都加了“从”。新信息成分在描述时本身就容易成为注意的焦点,加上“从”在形式上标识聚焦或凸显的成分所付出的认知努力比较小,而旧信息成分一般不易引起注意,加“从”为了使之引起更多的注意,所付出的认知努力就相对要大得多,因此在回指性的句首处所词语前加“从”,其强调的语用目的也就更为明显。再如:
(16)可“狮子头”却很阔绰,……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多钱。有一天晚上,从他的裤袋里滚出一颗骰子,我明白了。
例(16)中“从他的裤袋里”,“从”介引的是个部分回指性成分,注意值很低,这里加“从”提高了注意值,强调了“骰子”的出处,是“他的裤袋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从而使“我”明白“他”是赌博赢来那么多钱。
如果句首处所词前有表强调的副词、连词或其他修饰限定性词语,那么就必须出现“从”,例如:
(17)a.他看见有的菜吸动了几筷子就端了回去,竟从肠胃里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反感。
b.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
c.忽然从草丛里跳出一个花里胡哨的癞蛤蟆,一口把两个蚂蚱都吃了,才子大惊失色,如梦方醒……这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d.先是他的喉咙发干,然后全身轻微地颤抖,最后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并且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样的哭声。
和隐现句一样,存在句句首的处所词语带上“在”也是对处所词语加以焦点化。潘文认为A段(句首处所词语-笔者注)没有介词的存在句默认的强调重点是后面的C段(动词后的无定名词语-笔者注),A段使用介词的存在句则既强调C段又强调A段。[8]我们认为A段使用介词的存现句并不是“既强调C段又强调A段”,强调的仅仅是A段,A段因强调而焦点化,C段为表示全新信息的存现事物,是语义表达的自然焦点,与强调无关。强调或焦点化是在具体语境中表达者出于某种语用上的考虑而使用的手段,带有句首介词的存现句在孤立状态下往往很难成立,如“在桌子放着一本书”“从前边来了一个人”一般不能单独使用,原因之一就是脱离语境难以对句首处所词语进行强调或焦点化。
陈昌来认为汉语中有些介词结构位于句首做话题时,从语用平面看就是一种凸显焦点的句法手段。[9]“对、对于”标记话题,同时也就把常规焦点位置让给了述语,“把”字句和“被”字句的使用也是为了把述语作为焦点给凸显出来。“对于、至于”等将述题中的非焦点信息话题化后,述题中的成分相应地减少了,其中的焦点信息也就易于为受话人识别,从而突出了述题的焦点信息。[10]“把/被”字句的使用也是使得其后的焦点信息更易于识别,从而凸显焦点信息。话题化和“把/被”字句的使用,使述语中某些语义成分前移,固然突出了述语,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话题化和“把/被”字句的使用也可以认为是使得这些语义成分由原来处在凸显程度低的句法位置变为显现在凸显程度高的话题位置、“把”字句的宾语位置和“被”字句的主语位置。[11]这与焦点凸显并不矛盾,焦点凸显是通过使本来处在重要线性位置上的自然焦点更易于识别,这是通过上述语用手段使一个本身凸显程度低的语义成分显现在凸显程度高的句法位置。上文提到“从+L”出现在连动句、“把”字句和隐现句中时,在有些篇章中,表达者往往采用语序手段改变“从+L”常规位置或者加带一个语义上不必要的“从”使“从+L”或“L”成为强调或凸显的对象。这说明在有些篇章中表达者出于语用上的考虑也可能对介词结构本身或其介引的成分加以强调或焦点化。
本文考察了连动句、“把”字句和隐现句中的“从+L”,探讨了连动句、“把”字句中“从+L”句法分布上的制约因素、隐现句中“从+L”的语用动机和语用效果。连动句、“把”字句中的“从+L”,句法位置比较灵活,其分布受某些语义语用因素的制约:在连动句中,其制约因素主要是时序原则、V1的界性特征和凸显原则;在“把”字句中,其制约因素主要是语义指向、话语衔接和凸显原则。隐现句中的“从+L”,即句首的处所词语前加“从”,或者是为了消解歧义,或者是为了强调处所,使其焦点化。强调或焦点化是具体语境中表达者出于语用上的考虑而有意使用的手段,脱离语境则难以对句首处所词语进行强调或焦点化,所以带有“从+L”的隐现句在孤立状态下往往很难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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