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芹
(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北碚 4007150)
邯郸淳是三国时期魏国人,他的生平事迹和文学成就可以从《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裴注所引《魏略》中略窥一二,如:“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初平时,从三辅客荆州。荆州内附,太祖素闻其名,召与相见,甚敬异之。时五官将博延英儒,亦宿闻淳名,因启淳欲使在文学官属中。而于时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于植,而淳屡称植材。”[1]603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学的人,并且与曹魏集团交往甚密。他也是当时著名的小说家,著有《笑林》。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笑林》的性质作了如下界定:“举非违,显纰缪,实《世说》之一体,亦后来俳谐文字之权舆也。”[2]207他认为《笑林》是我国最早的笑话集。
正如东汉桓谭在其所著的《新论》中所说:“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3]邯郸淳的《笑林》也一样,篇幅较短,现在可考的有二十九条,最长的也只有一百多个字。《笑林》的内容以戏谑幽默的搞笑故事为主,但是其中蕴含着强烈的讽刺意味,还透露出了作者的人生价值观,并且反映了作者所处的三国时期的社会风尚以及文学发展的特征。
邯郸淳的《笑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蕴藏在这种看似低俗,毫无意义的笑话中。如:
“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这篇小说中的鲁人不懂得稍微变通一下方式就可以使长竿进入城门,而自以为聪明的老者给鲁人的建议却更加愚蠢,殊不知将长竿从中间截断之后还能发挥其原来的作用吗?他们的这种呆板、不懂变通让人忍不住发笑。《笑林》中还有很多充满哲理的故事,“汉世老人”的故事则讽刺了那些贪得无厌并且吝啬的富人,通过这个例子,邯郸淳是想告诫人们应该正确地看待财富。“平原善治伛者”则说明应当抓住事物的本质,而不仅仅注重表面现象,如果将人治好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话,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笑林》中所体现出来的哲理对于我们认识世界和待人处事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笑林》虽然是一部笑话集,主要目的是供人娱乐,逗人发笑,但是在笑的背后却隐含了作者对于儒学衰落的痛心及悲叹。
伧人欲相共吊丧,各不知仪。一人言粗习,谓同伴曰:“汝随我举止。”既至丧所,旧习者在前,伏席上,余者一一相髡于背;而为首者以足触詈曰:“痴物!”诸人亦为仪当尔,各以足相踏曰:“痴物!”最后者近孝子,亦踏孝子而曰:“痴物!”
“礼”是儒家思想所倡导的,孔子曾说过:“不学礼,无以立。”[4]176而上面这则小说里的伧人完全不懂得吊丧的基本礼节,对于别人错误的行为也不能加以辨别,甚至跟着模仿,这是多么的愚蠢可笑!还有“痴婿吊丧”、“上党鲍坚”等也是因为不懂礼法而笑料百出。邯郸淳是三国时期的一位大儒,他对儒家思想是非常推崇的。魏文帝时,邯郸淳曾作《投壶赋》上奏文帝,讲述仁义礼仪和恩威并施的君臣之道,“古者诸侯间于天子之事,则相朝也。以正班爵,讲礼献功。于是乃崇其威仪,恪其容貌。繁登降之节,盛揖拜之教。机设而弗倚,酒澄而弗举。肃肃济济,其惟敬焉。敬不可久,礼成于饫。”[5]由此可见,邯郸淳是非常崇尚儒家仁义礼智的。上面所举的例子都是因为人们没有受到儒家思想的教化而表现出的愚顽可笑的丑态,那么要想不闹笑话、不出丑的话就得好好学习儒家的思想。虽然邯郸淳在《笑林》中多次将儒家学说所倡导的东西加以嘲讽,但他也正是以此来提醒人们儒家思想的重要性。
作者之所以在《笑林》中来体现人们应当回归到儒家思想也是有着一定的原因的。自孔孟以来,儒家思想便成了治理国家的重要思想,尤其是“仁义礼智孝”更是为历代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做人的准则。儒家思想在后来的发展中经历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极端抵制,在汉代又经历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极度尊崇。而到东汉后期和三国时期,宦官专权,礼崩乐坏,儒学逐渐衰落。魏蜀吴三国并列,各国的统治者都披着“仁义礼智孝”的外衣,大动干戈,进行兼并战争。在邯郸淳所处的时代里,儒家思想已经远离了正统,逐渐被边缘化,所以在这部以调笑、戏谑为主的小说里流露出作者对于重振儒家学说、倡导“仁义礼智”的的期望。
《笑林》中的这种独立意识包括两个方面。首先,内容的独立。《笑林》之前的小说在内容上以神话、奇闻异事为主,诸如《山海经》、《十洲记》等一类的小说,这些故事都是荒诞不可信的,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而邯郸淳的《笑林》在内容上突破了以神奇怪异事件为主的内容风格,走上了现实主义的道路。《笑林》中所记载的故事都是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甚至有些内容还真实地反映了人们的生活。如:
汉人有适吴,吴人设笋,问是何物,语曰:“竹也!”归煮其床箦而不熟,乃谓其妻曰:“吴人轣辘,欺我如此!”
吴人至京师,为设食者有酪苏,未知是何物也,强而食之,归吐遂至困顿。谓其子曰:“与伧人同死,亦无所恨;然汝故宜慎之。”
这两则小说的内容都有一定的真实性,因为其所描写的人生活在我们现实的世界中,虽然他们愚蠢可笑的行为也经过了作者夸张化的处理,但是在现实世界中却是有可能发生的。《笑林》从现实社会中寻找并组织素材,这不能不说是文人的自觉。
其次,人物的独立。魏晋以前的小说所描写的人物主要是神仙和皇帝,如《穆天子传》中就记载了周穆王周游天下时与西王母在瑶池相会的事情,《汉武故事》也记载了很多关于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而求仙问道的故事。而邯郸淳的《笑林》将人物的范围扩大了,突破了只有天子神仙或者王侯将相才能进入小说的程式,将下层的劳动人民写进小说里面。如:
齐人就赵人学瑟,因之先调,胶柱而归,三年不成一曲。齐人怪之,有从赵来者,问其意乃知向人之愚。
这些故事里面的人物形象要么是农民,要么是小市民,并且他们身上所发生的这些事情也是真实可信的。《笑林》中的很多人物名字也体现了他们的阶级属性,如:某甲、某乙、汉世老人、平原陶丘氏、汉人、吴人、太原人、平原人、伧人、南方人、痴婿等。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就已经有了一些接近现实的故事或者寓言,如“揠苗助长”、“滥竽充数”、“刻舟求剑”等等。但是这些“小说”都是比较零散的,并没有一个系统的小说集,并且主要是以此来阐述道理。而邯郸淳创作《笑林》的目的主要是用来娱乐,但是其无意中所体现出来的作者的思想和价值取向则应该另当别论。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惟其所以录载者,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证。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大盛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揣摩,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2]201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鲁迅先生认为邯郸淳的《笑林》才称得上中国文学史上最早、最成熟的笑话小说集。
《笑林》之所以从政治中独立出来是有着一定的原因的。第一,魏晋时期是文学自觉地时代,文学已经逐渐从正统文学中脱离出来。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这样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6]这里的“文气”是指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的作家的自然禀赋、个性气质。以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为主的文人集团崇尚“清谈”,“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7]虽然“清谈”的主要内容是老庄思想和玄学,但是这种风气却影响着当时士人们对于人生的态度以及生活方式。“重娱乐、重性情是建安时期一以贯之的文学思潮,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娱乐型的文学接受不断向前发展。这种现象也是文学摆脱应用而走向自觉地表现”。[8]
第二,嘲戏文学独立于政治早已有了一定的历史渊源。早在汉武帝时期,东方朔就经常以嘲戏的方式来言政治得失,“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9]司马迁还在《史记》中称他为“滑稽之雄”。由此可见,这种戏谑嘲弄之风由来已久。而三国时期百戏的兴起,也促进了这类小说的发展。曹操便是一个百戏爱好者,《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注所引《曹瞒传》曰:“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1]54又如,“会临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1]603可见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文人大都个性飞扬,不拘小节。刘勰在《文心雕龙》的“谐隐”篇中对这种文学样式也进行了专门的论述,“魏晋滑稽,盛相驱善”[10]132。可见这种滑稽表演和俳优小说在魏晋时期已经非常流行。
《笑林》作为一部笑话集,主要是通过调笑、讽刺的方式来产生娱乐效果。它所记载的内容只是一些街谈巷议、琐碎小语,但是其中却包含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并且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和时代特征。正如孔子所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4]198
[1](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5](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1279.
[6]萧统.文选[C].北京:中华书局,1977.
[7]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
[8]殷鋭力.邯郸淳研究[J].2004.
[9](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0]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