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三适为一”的乐天知命之诗对宋词的影响

2013-08-15 00:52刘京臣
关键词:万事旷达心安

刘京臣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白居易讽喻之诗,多见于早年;晚年沉醉于清闲的厚禄生活,遍享世俗之乐,无复再有昔年“唯歌生民病”之意,视野自然也由江山社稷、民瘼疾苦转向了身边琐事、闲情逸致。宋代庶族阶层以及与之相应的平民文化的兴起,使得享乐、闲雅成为宋词中最着力表现的内容之一。在宋代词人表现诸如世俗生活的享乐、爱情与情爱的追求等题材,并向前代诗歌取法时,很难不关注到白居易诗歌中的此类因子。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与元稹书中夫子自道:“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1](P2794)而其晚年居洛之时,此种享乐更甚于昔日,“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除丧眀、哭子十数篇外,其它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2](P3757)他的这些闲适诗①本文所称的“闲适诗”,其中除了白居易自己列为“闲适诗”的诗歌之外,还包括了“杂律诗”中反映闲适及相关内容的诗歌作品。“通过琐细生活描写和平易风格所表达的应对人生的态度,对文人诗歌创作及其精神生活可能产生了更持久、更深入的影响。”[3](P4)诚然,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当时,表现在晚唐五代,表现在宋诗中,②关于白居易闲适诗对晚唐五代及北宋诗歌的影响,可详参毛妍君《白居易闲适诗研究》第六章《白居易闲适诗对后代文人的影响》,陕西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还鲜明地表现在了宋词之中。

一、恬淡之情

白居易晚年尝夫子自道“足适已忘履,身适已忘衣。况我心又适,兼忘是与非。三适今为一,怡怡复熙熙”(《三适赠道友》)。这些话洋溢着达观知命、委顺自然、泯灭是非的怡然之情。此时白居易的身上似乎已不见昔年“愿快直士心,将断倿臣头”(《李都尉古剑》)、“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折剑头》)的豪情了。

其实,白居易诗中早有恬淡之意。如作于大和三年(829)的《知足吟》中,即有知足淡泊之意,诗云:

不种一陇田,仓中有余粟。不采一株桑,箱中有余服。官闲离忧责,身泰无羁束。中人百户税,宾客一年禄。樽中不乏酒,篱下仍多菊。是物皆有余,非心无所欲。吟君未贫作,因歌知足曲。自问此时心,不足何时足。

宋人常用白居易“自问此时心,不足何时足”写知足淡泊、不汲汲于功名利禄之情。辛弃疾在江西山居之时,有《满江红·山居即事》词,流露出词人优游山水之美,体味村居之乐的怡然自适之情。词云:

几个轻鸥,来点破、一泓澄绿。更何处、一双鸂鶒,故来争浴。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有飞泉、日日供明珠,三千斛。 春雨满,秧新谷。闲日永,眠黄犊。看云连麦垄,雪堆蚕簇。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被野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

上片写山居野外之景,见轻鸥点水、鸂鶒争浴,有修竹迎风、飞泉溅珠。下片转写村居农事人情之乐,春雨、新谷、闲日、黄犊、麦垄、蚕簇,好一派村居美景,况有淳朴野老相邀,欲入东园,再品枇杷。此时此地,岂不知足?“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句是自白居易诗句化出,写出了词人对于简单闲适、淳朴自然的山居生活的满足与自得。再如嘉泰四年(1204),辛弃疾在京口任上作《瑞鹧鸪》,其中“君自不归归甚易,今犹未足足何时”句也化用白居易诗句表达知足归隐之意。

南宋后期的吴潜,两度为相,终遭贬谪,有心许国,无地输忠。《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诗余则激昂凄劲”,[4](P1398)然此首《满江红》却是洒脱自然,未见激切之风,词云:

细阅浮生,为甚底、区区碌碌。算只是、信缘随分,早寻归宿。造物小儿忺簸弄,翻云覆雨难擐触。谩一堆、岁月鬓边来,跳丸速。 田二顷,非无粟。官四品,非无禄。更不知足后,待何时足。恰好园池原自有,近来新创三椽屋。且饥时、吃饭困时眠,平为福。

日月忽焉,年华已逝,有粟有禄,更有园池新屋,可容饥时饮食困时安眠,此时不归,更待何日?整首词的主旨与白居易《知足吟》一脉相承,表面上皆是铺排物质享乐之事——有粟有禄,生活优裕,故而可资退处。但在更深层面上,二人皆未道出缘由,亦或有远身息害、自养天年之意欤?吴泳有《满江红·和吴毅甫》一首,为其和吴潜同名之作,其中深感“当年金谷事,绿珠弄笛椒涂屋。到而今、富贵一场空,终非福”,故而意欲“钓鲜采薇”、“白云同宿”,虽未直袭白居易诗歌语言,但贯穿其中的精神实质却是相似的。再如赵善括《满江红·和坡公韵》以飞鸟知还、风摧秀木喻指世路艰难,有高士为邻、花柳锦簇,“人生待足何时足”,何不及时归去?其中“人生待足何时足”句即是自白居易诗句化来,以写恬淡之志。

二、旷达之意

游子远行,自然期望还归故里,自古以来这就是国人的传统。自《诗经》、《离骚》以来,文学作品中从来不乏家国之思的作品。所以,忧国怀乡历来就是文学的重要母题。

然而,白居易诗中却流露出了“心安即是家”的旷达——如“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吾土》)、“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独可在长安”(《重题》)、“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这是一种较为豁达乐观的心态。这种相对而言较为理性和旷达的乡土理念,深深地影响了宋人。如张耒“莫叹萍蓬迹,心安即是家”(《他乡》)、释德洪“解诵东坡北归曲,此身安处是吾乡”(《次韵宿东安》)、汪藻“仲宣正得依投处,万里心安即是家”(《熊使君次韵见属次韵答之》)、范成大“一尘不立浑输我,即境心安是故庐”(《次韵宗伟温伯》)、许及之“借得渔乡住,心安即是家”(《得东山居主人恋家不出因借戴希周渔乡居赋杂兴六首(其三)》)等皆是此种理念的诗学体现,“在宋人的心眼中,家乡不再是单纯的地理实指,而是可以随着自己的宦迹和兴趣无适不可。”[5](P74)而这种观念的转变,显然有白居易诗歌影响的因子在起作用。

宋词之中,亦可见白居易“心安即是家”旷达观念的影响,其中表现最为明显的,便是苏轼的词。神宗熙宁元年(1068),苏轼送别王缄时有《临江仙》词,其中有离愁、有孤寂,更有思乡,词云: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上片写因见王缄而有故乡之思,空念故山,惜归不得,唯有“清泪洒江阳”,他乡为客,倍感凄凉。此时苏轼以“孤客”自称,深感仕宦在外、羁绊漂泊,内心深处以蜀地为故乡。下片续写离愁,更在结处点出“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苏轼于词中念念不忘蜀地,处处以过客自居,拳拳之心,毕现于字里行间。

哲宗元祐元年(1086),苏轼在王定国席上,赠王氏侍女寓娘《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借寓娘之口,对其熙宁元年(1068)《临江仙》词中“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的拷问作了初步回答,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元丰二年(1079),王定国坐与苏轼游,贬监宾州盐税。此首为当其还归之时,苏轼所作之词。宋人杨湜《古今词话》记苏轼赠寓娘《定风波》一事云:

东坡初谪黄州,独王定国以大臣之子不能谨交游,迁置岭表。后数年,召还京师。是时东坡掌翰苑,一日,王定国置酒与东坡会饮,出宠人点酥侑尊。而点酥善谈笑,东坡问曰:“岭南风物,可 不佳。”点酥应声曰:“此身安处是家乡。”坡叹其善应对,赋定风波一阕以赠之,其句全引点酥之语……点酥因是词誉藉甚。

《古今词话》中所称之“点酥”即是苏轼词中之“寓娘”,实为同一人。《能改斋漫录》卷八、《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等与《古今词话》表述大抵相似,可见寓娘应答之机敏,而其背后,亦知其洒脱磊落之胸襟,侍女尚且如此,何况主人?此中所谓“此身安处是家乡”纯是白居易诗语,如果说苏轼此时借寓娘之口回答了他昔年因孤寂、思归而有的“何处是吾乡”的发问,那么绍圣四年(1097)身在贬谪之中的苏轼以诗回应:“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则是更为直接与坦然的回答。此诗虽作于晚年,且身被海南之贬,却毫无穷厄酸辛之态,对于昔日“何处是吾乡”的发问终于有了正面与直接的回答,此中也能看出苏轼愈老愈旷达的超然心境。

三、空幻之意

白居易晚年诗中虽有自得、闲适与旷达之情,但也偶有空幻之意的流露。如其作于开成三年(838)的《自咏》诗即为此类,爽朗之中暗含空幻之感,其云:

须白面微红,醺醺半醉中。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卧疾瘦居士,行歌狂老翁。仍闻好事者,

将我画屏风。

此时白居易已经67岁,身在洛阳,岁华老大,深感百年蹉跎,万事成空,颇有幻灭之意。但颈联一转,虽则癯瘦卧疾,但有狂歌痛饮之风,空幻忽转豪健,也难怪好事者,欲画之屏风,以图久瞻风情。

宋人三教化通,常有空幻之感,部分流露此种情绪的词作甚至直接使用白居易“万事转头空”之语,如苏轼、向子諲、方千里诸位词中皆可见。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经扬州,过平山堂,追念恩师欧阳修,作《西江月·平山堂》词,其中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之语,即见空幻之情。词云: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通判任过颖州时,曾拜谒过欧公,至此时已九年之久,所谓“十年不见老仙翁”取其约数追悼先师。欧公已去,但见其昔年题字仍旧“壁上龙蛇飞动”,昔年“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的词作依然经久传唱,平山堂在,壁上题字在,昔年小词亦在,风流文采今尚存,而故人却不在。对景伤别,再联想到欧公直谏去位、自己半生窘困的遭际,结处有浮生若梦、万事成空的幻灭之感,亦在情理之中。

张榘次韵赵希迈游平山堂而成《朝中措·次韵赵西里游平山堂》,词中用欧阳修、苏轼故事,且续用白居易诗句:

谁云万事转头空,春寓不言中。底问垂杨在否,年年一度东风。 凭高慨古,英雄亦泪,我辈情锺。事业正须老手,清吟留与山翁。

苏轼过平山堂深情追念欧公之时,是不会料想到后人再过平山堂时对欧公及他本人的追思。昔人已去,杨柳东风,怎奈“万事转头空”。然而此首下片却没有步入苏轼空幻境界的窠臼之中,反而在伤古慨今,英雄泪流之后,劝赵希迈着力功名,因为事业正须赵氏这样的“老手”,而自己则悠悠自适,山野村居,且去清吟。与苏轼词中睹故处而思故人比较,此首虽亦是览古而兴,然终非与平山堂切实相关之当事人,故而感情抒发终觉远隔一层,未若东坡之词情真意切。

如果说苏轼的“空幻”之感一则因追念恩师,一则感慨身世遭际,那么向子諲词中的“空幻”更多的是对于事功的心灰意冷,其《西江月》词云:

五柳坊中烟绿,百花洲上云红。萧萧白发两衰翁,不与时人同梦。 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江月林风。世间万事转头空,个里如如不动。

题前小序很明白地交待了词作原委,其云:“政和间,余卜筑宛丘,手植众芗,自号芗林居士。建炎初,解六路漕事,中原俶扰,故庐不得返,卜居清江之五柳坊。绍兴癸丑,罢帅南海,即弃官不仕。乙卯起,以九江郡复转漕江东,入为户部侍郎。辞荣避谤,出守姑苏。到郡少日,请又力焉,诏可,且赐舟曰泛宅,送之以归。己未暮春,复还旧隐。时仲舅李公休亦辞舂陵郡守致仕,喜赋是词。”这是绍兴九年(1139)己未暮春,向子諲第二次归隐时所作,时在清江五柳坊。开篇写景,以“烟绿”、“云红”反衬苍颜白发,词人自称与时乖违,“不同时人同梦”,这是不屑与投降派同流合污的决绝之姿。下片“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江月林风”写弃职去官,啸傲东皋,则有浩气超乎尘垢之意。结处直袭白居易诗句和佛家语,颇见其睥睨红尘事功而生的幻灭超脱之情。

赵师侠《生查子》以庭虚、院静、香销、梅好写出退居的静谧与安乐,进而感慨平生奔波忙碌,岂知万事成空,自身已老,词中“万事转头空,一笑吾身老”亦用白居易诗语。

白居易自分其诗为讽喻、闲适、感伤与杂律四类,且最重讽喻之作,并冠之于卷首。然在宋词之中,最为宋词所喜欢接受的,是以《长恨歌》、《琵琶引》等为代表的感伤诗,其次则是那些描写闲适优裕生活的篇章。可以说,“感伤情调”、“闲适生活”而非“讽喻劝谏”,是白居易诗歌给予宋词最宝贵的财富。即使是杂律诗中,也是略带感伤色调与闲雅气质的诗歌较为宋词所重。

闲适诗中对宋词影响较大的大抵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描写感官享受与世俗生活的作品,例如“浅斟低唱”的旖旎风流之诗、“管领春光”的写景咏物之作流露出来的诗酒风流、淡雅之志等;还有一类,即是本文所述侧重于形而上的精神层面对于精妙心灵动态的描摹之作,其中或有恬淡,或有心安即是家的旷达,或有空幻之意,不一而足。

[1](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注.与元九书[A].白居易集笺校(卷四十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注.序洛诗[A].白居易集笺校(卷七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计,1988.

[3]谢思炜撰.白居易诗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张剑.宋代家族与文学——以澶州晁氏为中心[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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