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艳山
(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现象学美学视阈下林黛玉的外貌描写
蔡艳山
(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现象学美学认为:美需要审美主体的建构。从现象学美学视角看,林黛玉只是在贾宝玉眼中才是最美的。作者对林黛玉的外貌描写是模棱两可的,他期待着读者主动建构自己心目中的林黛玉形象。
现象学美学;林黛玉形象;外貌描写
本文从现象学美学的视角,对《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外貌描写作相关的解读,以管窥作者的文心匠意。
一
现象学美学认为:美不是独立存在的客体,而是存在于审美主体意向性活动之中,一个对象无论具有多少审美价值,如果不能进入主体的审美知觉,就成不了审美对象。现象学美学代表人物杜夫海纳说:“挂在我墙上的画对搬运工来说是物,对绘画爱好者来说是审美对象,对擦洗它的专家来说,则一会儿是物,一会儿是审美对象。”[1]23
从现象学美学视角看林黛玉的外貌描写,只有贾宝玉才是用审美态度去看黛玉的外貌,黛玉在宝玉眼中才是最美的。在《红楼梦》①本文所引《红楼梦》均出自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三回中,作者从多角度描写了黛玉的外貌,黛玉在不同人的眼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在众人眼里,“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众人是用实用的眼光看待黛玉的外貌,他们看出林黛玉是大家闺秀,体弱多病。在王熙凤眼里,“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王熙凤是以势利之眼看待黛玉的外貌,她夸黛玉的外貌主要是为了恭维和讨好贾母,她的赞美更像是表演,逢场作戏多过真心实意,就像一般女人嘴上夸别人漂亮,心里可不一定这么想。从她以后对黛玉的态度,说明她并不是真心欣赏黛玉之美,因为真心觉得一个人美,会爱惜她、保护她。
在宝玉眼里,黛玉之美到了极致。“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①本文所引《红楼梦》均出自中华书局2005年版。宝玉看黛玉的外貌,是纯粹的审美态度,不带任何的功利动机。作者多层次多角度地描写林黛玉外貌,如同浪漫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见面的常见情景,先是男女主人公在人群中行进,众人对主人公评头论足,随着镜头的推移,最后两人四目相对,来个特写镜头,将他们的美定格与放大。波兰现象学美学家英伽登分析过人们在欣赏维纳斯雕像时的审美经验,他认为这块大理石上有污痕、粗斑、水孔,但人们在欣赏时会忽略这些,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它们。原来审美主体的审美知觉具有敏锐的选择性,会把注意力放在审美特质上,忽略不美的地方,放大美的闪光点。宝玉一下子被黛玉这个神仙似的妹妹打动,他把注意力倾注在黛玉超凡脱俗、多愁善感的神情气韵上,忽略了黛玉的服饰这些物质细节与身体虚弱的生理特征。黛玉的不足之症在众人眼里是生理缺点,会影响她的外貌美,但在宝玉眼里却成了一种病态美、忧郁美,“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在小说的后面可以看出,宝玉不但不嫌弃黛玉的体弱多病,反而对她嘘寒问暖,百般呵护。宝玉是审美地感知黛玉的外貌,直观到黛玉内心的多愁善感、聪慧灵秀,视她为梦中情人,俨若仙子。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
二
现象学美学将艺术作品的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进行了区分,艺术价值只是具有潜在的审美价值,只有审美主体经过审美关系的建构,进行审美感知与体验,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才能得到实现。英伽登认为:文学作品是一种纯粹意向性客体,只是潜在的审美对象,需要读者的具体化活动才能成为审美对象。他指出:“文学作品,特别是文学的艺术作品是一个图式化构成,至少它的某些层次,尤其是客体层次,包含着一系列不定点。”[2]他认为:文学作品是一种能诱发读者想象与情感活动的图式化结构,有很多未定点或空白,召唤着读者的积极填补。
在《红楼梦》中,作者对黛玉的外貌描写与众不同,黛玉的外貌写得笼统而朦胧,留有大量空白,需要读者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与情感积累去填补。相对而言,其他女性的外貌描写则如工笔描摹,形象具体,需要读者填补的比较少,基本上可以按图索骥。如在第三回对迎春、探春、惜春外貌的描写,“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对王熙凤外貌的描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对这些女性的外貌描写运用的是写实手法,五官的搭配、身材的高矮胖瘦、服饰的样式色彩、音容笑貌都有所交代,是偏于客观的刻画。读了这几个人物的描写,读者就会在自己的脑海中形成模式化的美人图来。虽然对黛玉的情敌——宝钗的外貌描写也是通过宝玉的视角,但仍偏重于客观描摹。在第八回中,作者这样描写宝钗的外貌:“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纂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看上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盘。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在宝玉的眼里,宝钗就是一个家常女子,正在作针线活。作者描写宝钗用的是写实手法,唇、眉、脸、眼面面俱到,具体而细致。宝玉是以客观冷静的眼光看宝钗的外貌,宝玉对她没有动情,所以不会像初见林黛玉那样浮想联翩。杜夫海纳说:“审美对象一旦被客观意识所瞄准,它就枯萎,又降到一般的行列。它只有在审美经验中才真正是审美对象。”[1]265虽然宝钗是公认的大美人,但宝玉并未把她当做审美对象来看,对她没有产生强烈的美感。
作者对林黛玉的外貌描写则独具匠心,是从宝玉的视角来写的,用诗一般语言描述了宝玉的审美感受,抒情写意色彩浓厚。宝玉看到黛玉,产生了审美情感与想象,黛玉的美貌已非客观的对象,而是一种审美意象,融合了宝玉的审美理想。宝玉看黛玉这一段,脂砚斋批道:“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周汝昌先生对作者不写黛玉的服饰是这样解释的,“这恐怕就是雪芹对她这个人有一种超衣饰的认识,以为一画衣饰,会把她‘框’住了,即‘定型化’了,他以为一写她的衣饰会有害无益。”[3]作者对林黛玉的外貌描写如虚笔写意画,意象虚无缥缈,黛玉面貌服饰是何模样并不分明,需要读者去填补的未定点很多。作者在描写黛玉的外貌时遗貌取神,使用了较为空灵的字眼,如“笼烟眉”、“含情目”,比“柳叶眉”、“水杏眼”之类的字眼要抽象而模糊。有的版本在描写黛玉眉目部分,留有空白,“一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非□□□□”,干脆让读者自己去填补。有的版本将空白填补为:“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由于每个读者的期待视野不一样,在脑海中建构的黛玉形象也会因人而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林黛玉。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那么恐怕会想到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时的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4]由于黛玉的外貌描写有较多未定点,读者可以填补的空白很多,在建构黛玉的形象时,会投入更多的生活经验与情感,读者在观看《红楼梦》影视作品时,较少关注迎春、探春等人物形象是否与阅读小说时所想的一致,但会特别关注黛玉的形象是否与自己设想的一样。
从黛玉的外貌描写可以看出,作者是把黛玉当做核心人物来写的,他不想把黛玉的外貌写得太具体,因为一具体就易落入俗套,就难以写出人人心中的林黛玉。黛玉貌如天仙,超凡脱俗,如此美丽的女子最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去建构,以达到无形胜有形的艺术效果。这种艺术手法,在许多文学作品里出现过。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对海伦美貌的描写,“他们看见了海伦,正沿着城墙下来,便压低声音,交换起长了翅膀的话语:好一位标致的美人!”没有正面描写海伦的外貌,只是写了元老们对她美貌的议论,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陌上桑》中对罗敷的相貌描写,则是从观众的反常举动来写的,“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鞘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样读者就要依照自己生活经验所积累的表象去重构她们的美丽形象,激发了读者的情感与想象,去构建心目中的最美女性。
三
现象学美学认为:审美主体只有产生审美态度并与审美客体相契合,才能建构起审美关系与审美活动。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是一种双向敞开的亲缘关系,二者平等交流与对话,才能产生美感。我国的王阳明也有类似观点,他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现象学美学中的审美主体具有先验的审美心理结构,通俗地讲,就是心中有美的人才能看出美。在宝玉与黛玉见面之前,二人在性情气质、思想观念、审美情趣等方面就有些相似,当他们真的见到对方时,就会产生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姊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胡说,你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像倒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脂砚斋解释为何眼熟时批道:“正是想必有(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他们前世有缘,所以似曾相识,这种解释带有神秘主义色彩。其实用现象学美学比较好解释,因为黛玉的外貌符合宝玉先验的审美理想,宝玉的审美情感投射到黛玉的外貌之中,所以看起来眼熟。容貌之美仅凭感官就可以感知,而精神之美则要靠心灵这种“内在的眼睛”才能领略,黛玉的外貌美更是一种灵性之美,只有心心相印的宝玉能观照到黛玉的内在美。黛玉初见宝玉也是一样,开始黛玉听信传言,以为宝玉是什么“惫懒人物”,等见到宝玉,原来是英俊多情的公子,也产生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黛玉一见便吃一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二人好似有心灵感应,宝玉也符合黛玉的审美理想,宝玉之美也只有黛玉最能欣赏。“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别人看宝玉有些痴,黛玉却欣赏宝玉的痴,这痴正是多情之美。他们的爱情也是建立在性情契合、思想相通的基础上,在美女如云的大观园,宝玉选择黛玉,不单是因为黛玉的外貌,更是他与黛玉精神世界的息息相通。黛玉与宝玉一样纯真痴情,轻视功名,她从不劝宝玉立身扬名,这使宝玉敬重她、爱慕她,把她视为志同道合的知音。大观园里,大多数人是循规蹈矩、温柔敦厚,唯有宝玉与黛玉这一对是离经叛道、曲高和寡。二人心灵匹配,交相辉映,黛玉因为有了宝玉,才更加美丽;因为黛玉,宝玉有了红颜知己。
从现象学美学的视角看林黛玉的外貌描写,可看出作者的文心匠意,他是把林黛玉作为最重要的女主人公来写的,林黛玉只是在宝玉的眼里才是最美的。作者有意将林黛玉的外貌写得朦胧含蓄,有很多未定点,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审美理想去构建林黛玉的形象,这样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心中的林黛玉,从而唤起读者的爱美之心与创美之意。
:
[1]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M].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
[2]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M].陈燕谷,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49.
[3]周汝昌.红楼艺术的魅力[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172.
[4]鲁迅.花边文学:看书琐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93.
Interpretation of Lin Daiyu’s Appearance Depic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enomenological Aesthetics
CAI Yan-sha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oguan University,Shaoguan 512005,Guangdong,China)
Phenomenological aesthetics holds the idea that beauty needs to be constructed by its aesthetic subject.From this perspective,Lin Daiyu is really beautiful only in Jia Baoyu’s mind.The author describes Lin Daiyu’s appearance ambiguously,so it is expected by him that readers should actively construct their own images of Lin Daiyu while reading.
phenomenological aesthetics;Lin Daiyu’s image;appearance depiction
I206
1007-5348(2013)03-0038-03
2013-02-15
蔡艳山(1968-),男,湖北黄冈人,韶关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责任编辑:吴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