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长篇小说《檀香刑》的艺术特色研究

2013-08-15 00:56赵云洁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檀香刑檀香莫言

赵云洁

〔许昌学院 图书馆,河南 许昌461000〕

《檀香刑》[1]是莫言精心打磨五年方完成的一部长篇力作。《檀香刑》既是一部汪洋恣肆、激情迸射的新历史主义典范之作,又是一部借刑场为舞台、以施刑为高潮的现代寓言体戏剧。《檀香刑》一经问世,即好评如潮,获得了诸多奖项:2002年获得首届“鼎钧文学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台湾联合报“2001年十大好书奖”、中国“2001年度小说排行榜”榜眼,2012年10月11日,莫言获得了世界文学的最高奖——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奖是对莫言全部作品的最高综合评定,由此可见《檀香刑》是受到世界资深评论家肯定的文学作品。《檀香刑》的确是一部有着丰富内涵的作品,从形式到价值指向上有意向“民间俗艺”方面撤退,有着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鲜活流畅的语言表达,对民间曲艺和西方现代小说技法的化用也有值得称道之处。

一、选材与主题:惨烈的刑罚披露了人性深处的酷虐心理

《檀香刑》是一部奇书,是一个民族苦难记忆的歌哭,它取材于中国封建王朝的刑罚制度,缠绵的情欲和残酷的刑戮是这部小说的焦点。《檀香刑》的故事背景设在1900年德国人在山东修建胶济铁路、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仓皇出逃的那段历史,讲述了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场兵荒马乱的运动,一桩骇人听闻的酷刑,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小说中浓墨重彩地描写的刑戮有五种,分别是以“阎王闩”处置盗卖咸丰帝的七星鸟枪的太监小虫子,“腰斩”盗库银的大嘴库丁,五百刀“凌迟”刺杀袁世凯未遂的钱雄飞,“斩首”参与维新运动的戊戌六君子刘光第等人,以“檀香刑”处置抗德的英雄孙丙。此外惨遭刑戮的还有在皇陵拉屎打兔子的“蚁民”。

莫言怀着深沉的悲悯情怀,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汪洋恣肆的叙述语言,把一场场酷刑演绎得细腻漫长而又淋漓尽致,在“阎王闩”、“凌迟”、“檀香刑”等酷刑实施的过程中,受刑人的血、泪、汗和油一股股、一滴滴地流出,肉被一片片地割去,精神、力量和意志被一点点地毁灭,让读者在“惨不忍睹”的描写中谴责根植于人性深处的酷虐心理,从而揭示了作品的主题寓意,正如莫言所说:“我在《檀香刑》里当然写到了刑罚和死亡,但我写刑罚和死亡并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展示暴力,而是想展示人性中的阴暗,而是想揭示一种不仅存在于历史中,也存在于现实中甚至存在于人心中的酷虐文化。”[2]

小说第九章《杰作》堪称现代版的《庖丁解牛》,庖丁解牛时目无全牛,游刃有余,踌躇满志,大清第一刽子手赵甲以五百刀对钱雄飞施以凌迟时也是“目无全人”,从容镇定,他临场能感觉到不同肉体的不同质感。在这里莫言了发挥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文字的表演力,把凌迟大刑叙述得华丽而残忍,对每一刀都有详细的描写和说明,把施刑者、受刑者、看客的反应都秋毫毕现地演绎出来,全面地操控着观众的情绪和眼球,使读者和受刑者同感痛楚,取得了惊心动魄的舞台表演效果。有人说,莫言在写极刑时带着欣赏和快感,其实不然,描写不细致不足以让人看清极刑之残酷,过程不漫长不足以震惊大众读者,这样不厌其烦地讲述不但能充分调动读者的猎奇心理,而且更能唤醒人们对腐朽的封建王朝的刑罚制度的深刻反思和痛恨。

二、结构与视角:众声喧哗唱复调,《猫腔》小戏贯始终

莫言把《檀香刑》的基本结构设置成三大部分:凤头部、猪肚部、豹尾部,既采用传统的写作基本技法,又具有浓郁的乡土民俗色彩。在凤头部分,作家让人物依次出场,各成一章,分别命题为“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凤头部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通过出场人物的自我言说来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四个声部互不干扰,各自发声,你方唱罢我登场,从多角度展示故事的概貌。猪肚部是以孙丙抗德事件为中心,通过斗须、比脚、悲歌等章节,将故事的前因后果一一交待。这部分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将凤头部的故事统一起来,使前面喧嚣的声部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豹尾部分为五章:赵甲道白,眉娘述说,孙丙说戏,小甲放歌,知县绝唱。这五章和凤头部的四章,形成了一个对应循环的关系,依然采取了第一人称叙事的限制视角,将故事的结局推向了高潮。整部小说时空交叉,视角错杂,可见莫言驾驭现代叙事手法之娴熟。

整部小说呈现的是多声部的复调结构。复调指欧洲古典主义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它没有主旋律和伴声之分,所有声音都按照自己的声部进行层叠,构成复调体音乐。现当代文学理论家、评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将音乐术语“复调”引入文学理论,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批评理论和视角。复调小说也没有一个占据高位声音的出现。在小说中作家隐匿了自己的声音,让每一位主要出场人物都依据各自的身份和性格特点,发出独具特色的腔调,如眉娘的话语充分体现了民间青年女子敢爱敢恨的泼辣性格;赵甲的话语浸染着粗野的匪气和简陋的民俗俚语;钱丁这位两榜进士、正五品官员在官场上装腔作调,而在私人密语时则流露着真情实感;孙丙的语言则体现了草莽英雄的豪爽和鲁莽;小甲的傻言混语带着孩提式的呆滞与平庸生活的无聊。同时,一种叫做《猫腔》的地方小戏贯穿全篇,唱词极具东方民族的神秘色彩,极大地丰富了文本内容表述的张力,使《檀香刑》叙述话语更加纷繁多样,充分发挥了小说复调式的叙述功能。“小说的粗放的歌咏,是乡民智慧的幽默的表达……男声部与女性的调子虽然不同,而爽然的感觉如秋风般撩人……莫言在高密东北乡里发现了民腔、官腔、匪腔、鬼腔。每一种腔调都有特点,音符里是不同的色泽。他写官场上的对白,和民间的狐怪之音大异,而女人温柔而野气的声音绕梁三匝,回旋不已。土语的使用也很奇异,俗词俗语都非道学可以容忍,是下里巴人的宣泄。这里把心灵的密语以幻觉的方式放大了,有时带有地狱般的阴冷。猫腔里的歌吼,如天风旋转,唱出大地的哀凉。这些声音在莫言的小说里是混杂的,我们被其特别的旋律所裹挟着,进入了一个精神迷宫”[3]。

三、叙事语言:华丽恣肆的语言彰显民俗及狂欢色彩

《檀香刑》的语言是充满戏谑性的描述语言,极尽奢侈、铺陈,又十分口语化,生动、夸张,活灵活现。精妙句子无法遏制地冲口而出,文思如泉涌,一泄而下,奔腾千里,浪花翻滚,无穷无尽的词语魔术般地倾泄着,它是一种心灵的自然倾泄,神思天外,意兴遄飞,信笔所之,气象便成,这不是刻意经营、用心推敲出来的,所以让人惊诧而欣喜。《檀香刑》的文气一直很紧,在一部30 多万字的长篇小说里能够将旺盛郁勃的文气贯彻始终,体现了莫言过人的才华。

莫言以华丽恣肆的叙述语言为每一次聚会涂抹上了喧闹奔放的狂欢色彩,叫花子游街和檀香刑行刑过程中的“万猫合唱”是狂欢化叙事的高潮部分。每年的八月十四花子节那天,花子们都身上五颜六色、脸上青红皂白地装扮起来,在县衙前的大街上唱猫腔,耍把戏,解下腰间的大口袋装赏钱和粮食。花子领袖还可以“穿着明黄缎子绣龙袍”被众花子抬着走。这种迷醉状态的节日狂欢使花子们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和物质上的凯旋,被压抑的原始生命力得到了尽情的宣泄和释放,并从中体会到了受尊重的愉悦。檀香刑的行刑过程则无限放大了这种类似节日庆典的狂欢化叙事方式:在孙丙被押赴刑场的路上,万千百姓与他唱和猫腔;孙丙受刑的第四天,群猫为他上演最隆重的猫腔戏,把酷烈的刑场变成了声势浩大的万猫高歌的狂欢舞台,统治者的淫威和酷刑的震摄作用都被狂欢的气氛消解得支离破碎,然而国家权利机构的昏溃无能最终导致这场盛大的狂欢戏在血雨腥风中凄然落幕。《檀香刑》就是这样用戏谑幽默的语言寓悲痛于狂欢之中,在亦庄亦谐的叙述中,让人们看到血腥的残酷杀戮与蓬勃的生命意志在历史的舞台上同时上演,在众声喧哗的歌哭欢笑背后,是人性悲凉无奈的挣扎。

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记里说,要大踏步地后退,后退到民间,民间世界才是他的的精神皈依之地,他要为老百姓写作,因此他的语言呈现的是方言土语的原汁儿原味儿,是一种与权力话语以及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迥然有异的价值取向,以一种本土化的艺术方式表现了根植于中国大地上的生命英雄主义、生命理想主义,表现了中国独特的文化和民族的风情。

四、人物塑造:典型人物立体丰满,典型性格符合身份

《檀香刑》塑造人物的独到之处在于:它回避了君子/小人、英雄/懦夫、烈女/荡妇这种褒贬分明的二元思维,而是极力凸显人物的多个侧面,这种多元化的存在让人物形象更加丰满。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钱丁和孙丙这两个典型人物上。身为进士、五品官的钱丁,虽然有志于做个福泽百姓的好官,但是在封建极权的重压下,在酷刑法度的威吓下,他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仕途行走。他不及“戊戌六君子”洞察历史的大智大慧,也缺少“文死谏”的大谋大勇,他做不到奋不顾身的抗势守道,多年封建文化的侵染所建立的是非观念,令他难以从容地摆脱固有的道德立场和处事原则,所以面对外族入侵、兄弟被凌迟、情人父亲被施刑,他只能在正义良心和皇权至上这二种尺度间左右摇摆。尽管他也曾为孙丙请命喊冤,但却抗拒不了知府让他捉拿孙丙归案的命令;当他为保全城百姓,只身入城擒拿孙丙时,他感到自己大义凛然,然而当德国人放炮屠城时,当升天台下为孙丙送行的义猫们倒在德国人的枪下血流成河时,他终于醒悟自己的退让也成了帮凶,终于他不再对清王朝抱有幻想,奋然拿起正义的屠刀,刺死了升天台上淹淹一息的孙丙,让德国人和袁世凯铁路通车庆典的美梦落空。钱丁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处在庙堂文化、民间文化、外来文化相冲突的尴尬境地,矛盾重重,抉择艰难。作家以犀利的文笔,对庙堂群体僵硬的生命形态给予了批判和否定,对封建社会以帮凶或看客面目存在的处境尴尬的人群进行了深沉的思考。

孙丙这个人物形象,更是摒弃了高、大、全式的脸谱化速写,他是相貌堂堂的猫腔戏班班主,是敢为妻儿复仇的血性汉子,是怀着国仇家恨的义和拳组织的一员,然而他首先是个不愿意祖宗坟地风水被破坏的农民,是文化水平仅限于操弄戏文唱词的普通百姓,是在原配妻子去世后也出入花街柳巷的一介匹夫,谈不上什么革命思想和觉悟,所以他领导下的抗德行动很像装神弄鬼的巫术,他“岳元帅”的妆扮也显得滑稽可笑。以这样一群未经教化训练的血肉之驱去抵挡洋枪洋炮,显然败局已定,然而他们却又不是不堪一击:打伤德国铁路技师,擒拿三个德国兵做人质,鸟枪打伤了德国总督克罗德的耳朵和坐骑,用从戏文中习得的军事才干击退了清兵的进攻,让十几个耀武扬威的德国兵掉进城门下刀剑林立的陷阱,这些都显示出孙丙非凡的勇气和智慧。最后他舍生取义,以自己为交换条件来保全马桑镇村民;在获救机会面前,他却选择承受檀香刑,杀身成仁铸就威名,展现了铮铮铁骨的英雄气概!在孙丙身上体现了民间英雄传统的侠义精神,这是蕴藏在民间的强大的精神资源,是中华民族不可遏制的生命力。

小说成功塑造了赵甲和赵小甲这两个特殊性格的人物。赵甲是被封建君主中央集权打造出来的杀人机器,亲手杀死987 人的四十年的行刑经验磨练出了赵甲病态的职业操守,他认为只有让行刑的过程无比完美,才是对受刑者最大的尊重。每一次行刑都被他当做展示自己精湛技艺的精彩表演。赵甲的杀人艺术是想迎合上层统治者和底层民众“看客”们共同的审美趣味——把刑罚当成他们无聊的日常生活中一个好看又刺激的节目,这让赵甲成了一个变态的完美主义者,完全没有常人的情感和思想。赵小甲的智商弱于常人,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眼中的人的本相都是兽,兽与兽之间只有捕杀与逃亡的关系。而他的平常身份却是个屠户,但人兽互相转化,他实际上也是在杀人,在施行檀香刑时,赵小甲充当赵甲的下手,与其杀人的身份相呼应。

孙眉娘是小说的主线人物,在结构上有统领全篇的作用。她是个容貌俊美、勇于追求心中所爱、性格泼辣大胆的民间女子,一双天足大脚带给她不幸的婚姻,一次邂逅让她爱上风流倜傥的知县钱丁,然而地位悬殊、各有家室却让她举步维艰,相思成病,但她终于冲破羁绊,实现了自己所愿。在其父孙丙被囚禁时,她能奋力营救;在其父受檀香刑时,她能为其哀求,全程照顾,最后在紧急关头手刃赵甲,但终因体力和心志的不堪重负而疯颠。一个弱小的民间女子竟要承受这些磨难,可见当时的社会是多么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五、结语

莫言曾说:“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点邪劲儿。”[1]在《檀香刑》中莫言对匪夷所思的酷刑进行了极尽铺陈的详细描写,血肉横飞的场面令人心惊肉跳,瞠目结舌。作家以离奇大胆的想象,以敢于正视淋漓鲜血的勇气,对人吃人的封建王朝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控诉。小说中绘声绘色的情景描述和富有韵味的语言表述极具戏剧表演效果,用莫言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4]。

《檀香刑》把想象力和创作力发挥到了极致,形成了莫言千奇百怪的叙事语境和震颤大地的生命律动,他的文本叙述是狂放自由地喷吐,原始生命力的血气四处弥漫,善恶交织,荣辱共存,笔下的人物在苦难中求生,在抗争中击打着宿命的桎梏,同时小说也呈现出了浓厚的地方色彩,把东方民族的神秘特色用富有生命力的语言表达得非常到位,塑造了民间英雄热情豪爽、敢爱敢恨、视死如归的高大形象。他们既善良,又彪悍;既聪明,又愚钝;既缩手缩脚,又勇敢无畏,然而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可歌可泣的爱国精神,正是中华民族永不磨灭的灵魂。

[1]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2]莫言.小说的气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3]孙郁.莫言: 一个时代的文学突围[J].当代作家评论,2013(1) :32.

[4]莫言.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J].当代作家评论,2013(1)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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