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儒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唐代岭南是一个具有浓郁文化色彩的地理区域,其文化是中原文化、土著文化、南洋文化三种异质文化相互碰撞和相互融合的历史产物。连州、柳州虽地处蛮荒僻陋之地,穷山恶水,土地贫瘠,瘴疬弥漫,但因贬谪迁入其中的中原文人甚多,刘禹锡、柳宗元就是代表。刘禹锡任连州刺史四年,其间共写有散文二十五篇,诗歌六十四题七十三首;柳宗元任柳州刺史,在柳州四年(包括来柳途中)留诗将近六十首。[1]21刘、柳在连州、柳州创作的文学作品是记录当地原生态文化的重要载体,亦成为一种跨越时空的文化沉淀,逐渐融入了岭南边民的精神血液。
永贞元年(805),刘禹锡、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王伾永贞政治革新失败,刘、柳等八人纷纷被贬,《旧唐书·宪宗纪上》载:“(九月)己卯,京西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韩泰贬抚州刺史,司封郎中韩晔贬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贬邵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贬连州刺史,坐交王叔文也”,“(十月)己卯,再贬抚州刺史韩泰为虔州司马,河中少尹陈谏台州司马,邵州刺史柳宗元为永州司马,连州刺史刘禹锡朗州司马,池州刺史韩晔饶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连州司马,岳州刺史程异郴州司马,皆坐交王叔文。”[2]412最终,两人被贬为朗州司马、永州司马,逐出京师。元和元年(806)七月,唐宪宗下旨对“八司马”逢恩不原,“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2]418远窜遐荒的刘禹锡、柳宗元悲不自禁,倍感官途险恶,人世凄凉。贬谪十年之后,元和十年(815),刘禹锡重新被召回入京,随后又改授连州刺史;柳宗元不得召,例移为柳州刺史。《旧唐书·宪宗纪下》记:“(三月)乙酉,以虔州司马韩泰为漳州刺史,以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饶州司马韩晔为汀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台州司马陈谏为封州刺史。御史中丞裴度以禹锡母老,请移近处,乃改授连州刺史。”[2]452
中原文人通常在异化的地理环境所表现出来的身份认同的感受不大一样,因此岭南带给文人的生理感受和心理感受也完全不同。韩愈贬谪连州阳山令时,其《送区册序》谓“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邱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3]5621在《贞女峡》诗中云:“江盘峡束春湍豪,风雷战斗鱼龙逃。悬流轰轰射水府,一泻百里翻云涛。漂船摆石万瓦裂,咫尺性命轻鸿毛。”[4]3793在诗文中呈现的连州是一个远极遐荒之穷地,交通极为不便,同时斥指连州生存环境险恶,危机四伏,诗人性命随时受到威胁,这是连州最初给读者的印象。连州是否真如韩愈笔下所描绘的那般恐怖的景象吗?其实并非如此,这些诗文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韩愈贬居阳山时,内心感情极度激愤,郁积的愤懑怨愁、凄恻抑郁之情愫借助文学艺术的形式得以抒发。
刘禹锡《连州刺史厅壁记》一文还原了一个真实的连州。连州民风淳朴,山水隽秀、气候宜人、物产富饶,他在文中详尽描述了连州的天文地理、建置沿革、山川气候和人情物产。在文中他首先介绍了连州的地理沿革,“此郡于天文与荆州同星分,田壤制与番禺相犬牙,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尝隶三府,中而别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统也。按宋高祖世始析郴之桂阳为小桂郡,后以州统县,更名如今,其制谊也。”[3]6120“尝隶三府”点明了连州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旧唐书·地理志三》记连州隶属于江南西道,“隋熙平郡。武德四年,平萧铣,置连州。天宝元年,改为连山郡。乾元元年,复为连州。”[2]1619《新唐书·地理志七上》载连州隶属于岭南道,辖管县有三:桂阳、阳山、连山。[5]1095在《新唐书·方镇表》中具体梳理了连州地域归属的历史渊源,连州原属岭南,上元元年改隶荆南,后复改隶湖南。连州接三湘而联百越,临八桂而通五岭,自古便是中原通往岭南的捷径、门户。唐韩翃《送李明府赴连州》记:“万里向南湘,孤舟入桂阳。”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云:“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其《赴连州途经洛阳诸公置酒相送张员外贾以诗见赠率尔酬之》云:“谪在三湘最远州,边鸿不到水南流。”殷尧藩《送刘禹锡侍御出刺连州》曰:“遐荒迢递五羊城,归兴浓消客里情。家近似忘山路险,土甘殊觉瘴烟轻。梅花清入罗浮梦,荔子红分广海程。”[4]5614连州“尝隶三府”,处于湖南、广东接壤之处,地域靠近湘南,故民情风俗更近湘,“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元和郡县图志》记载连州将其划归湖南观察使。[6]711
连州的历史文化是中原文化、荆楚文化、岭南文化交融而生的地域文化。唐代连州边民世代以农耕为生,民风淳朴,勤劳善良,热爱生活而充满活力,刘禹锡对连州的乡村农夫怀有深厚的感情,其《插田歌》可见一斑。这首诗歌主要描绘了连州田夫、农妇浸润在绵绵春雨之中,在田间抢时落秧春耕劳作的画面,刻画出连州边民勤奋乐观的精神,“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纻裙,农父绿蓑衣。齐唱郢中歌,嘤咛如竹枝”,“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4]3974诗人以欢快的乐府歌谣形式,交揉了色彩、动态和音响的词汇,塑造出一幅秀丽、祥和、恬静的连州乡村田园画景,连州乡村农夫的简淡闲适生存状态在刘禹锡诗文的艺术观照之下得以生动展现,整篇意境清澹闲远,情趣盎然,令人陶醉神往。唐代卢肇《谪连州书春牛榜子》对连州的农事亦曾有过记载:“不得职田饥欲死,儿侬何事打春牛”[4]6444,此诗可与刘禹锡的农事诗掩映成趣。
刘禹锡诗歌不仅保存了连州普通农夫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而且在诗歌中还细致描摹出连州府吏的丑陋嘴脸。在其《插田歌》诗的后半部分继续记载了连州田夫与计吏的一段对话:“自言上计吏,年幼离帝乡。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诗中毫不隐讳地讲述了连州计吏用一些南方出产的头等细布贿赂,买来一个禁军的空缺。作者将计吏的厚颜钻营、趋炎附势的神态语气描绘的生动逼真,让人印象深刻,连州计吏的狡黠无耻与田夫的正直淳厚遥相映衬,当地民众的风土人情跃然纸上,令人叹为观止。刘禹锡在《插田歌》诗下补叙了一段引文:“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作者是站在政治的角度写作此文的,主要目的以供统治者观察民风,具有诗经“国风”讽谏之效用。无独有偶,韩愈亦记录了连州官府的情况,“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他对连州官吏的描写带有一种贬损、蔑视意味,“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送区册序》),“远地触途异,吏民似猿猴。生狞多忿很,辞舌纷嘲啁。白日屋檐下,双鸣斗鸺鶹。”(《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4]3772诗文中“夷面”似猿的边吏形象狰狞丑陋,心胸狭窄,忿恨易怒,令人厌恶。
刘禹锡在诗文中抒发徜徉林壑山泉的乐趣,连声赞叹连州灵山秀水,幽美奇特,天下绝伦。连州东面有顺山,“由顺以降,无名而相韵者以万数,回环郁绕,迭高争秀,西北朝拱于九疑”;城下有湟水,“由湟之外,交流而合输以百数,沦涟汩潏,擘山为渠,东南入于海”。连州海阳林壑尤美,层峦环抱,幽邃清丽,刘禹锡《海阳十咏》对此地曾浓墨重彩地进行描绘,其诗引文记:“元次山始作海阳湖。后之人或立亭榭,率无指名。及余而大备,每疏凿构置,必揣称以标之,人咸曰有旨。异日迁官,裴侍御为十咏以示余,颇明丽而不虚美。因捃拾裴诗所未道者,从而和之。”[4]4002海阳十咏的人文景观布局精致,巧夺天工;自然景观,清新幽静,瑰丽明净。他对吏隐亭、切云亭、云英潭、玄览亭、裴溪、飞练瀑、蒙池、棼丝瀑、双溪、月窟十处景致逐一精心描摹。其《海阳湖别浩初师》曰:“湖满景方霁,野香春未阑。爱泉移席近,闻石辍棋看。风止松犹韵,花繁露未干。桥形出树曲,岩影落池寒。”[4]4002海阳清丽隽永的景致,亦可让畅游其间的离别之人流连而忘返。原本政治失意而郁懑的刘梦得遨游吟啸其间,也深为海阳景观所感染,山水清音,静心息虑,忘却尘世烦忧。唐李涉《谢王连州送海阳图》对海阳同有吟咏:“惊起草堂寒气晚,海阳潮水到床头”[4]5472,可知连州海阳在当时的文人群体中应颇具盛名。连州的自然景致汇集山水洞泉石之精萃,凝聚奇险秀美幽之神韵,难怪刘禹锡以“剡中若问连州事,唯有千山画不如”(《送曹璩归越中旧隐诗》),韩愈以“吾州之山水名天下”(《喜燕亭记》)高度评价连州山水形胜美不胜收。
唐代连州物产丰富,白纻细布、钟乳被列入朝廷贡品,刘禹锡、柳宗元在诗文中亦尽有记述,《新唐书·地理志七上》记:“连州连山郡,土贡:赤钱、竹纻练、白纻细布、钟乳、水银、丹沙、白镴。”[5]1095刘禹锡在《插田歌》中所描绘的“农妇白纻裙”、“路旁谁家郎,乌帽衫袖长”与史籍合,刘禹锡诗歌记载了连州边民妇女儿童的衣着服饰,可见白纻细布已成为当地普通民众主要的衣料,并非是贡品的贵族专属。连州钟乳石在柳宗元的《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也有介绍,连州的石钟乳用作服饵之用,刘禹锡称连州“山秀而高,灵液渗漉,故石钟乳为天下甲,岁贡三百铢。”除此之外连州还产苎蕉,“原鲜而朊,卉物柔泽,故苎蕉为三服贵,岁贡十笥。”(《连州刺史厅壁记》)唐时连州虽然荒僻,但风景如画,气候宜人,“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地也”,连州虽处岭南,但气温适宜,不若岭南之炎热,长居其间,必能延年益寿,“故罕罹呕泄之患,亟有华皓之齿。”韩愈与刘禹锡所叙连州宜人气候的描写截然相反,时常抱怨连州“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飓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气象难比侔。疠疫忽潜遘,十家无一瘳”(《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贬谪岭南的韩愈时时处处表现出惊恐失措之状,他拼命挣扎希望能早日离开这僻陋的环境,其内心躁进难安,文化抗拒心理强烈,始终未与谪居地的原生文化磨合。故在此心境下的创作,韩愈对连州气候的描述未必可信,诗文中掺杂了夸张的艺术成份。
刘禹锡与柳宗元初至连州、柳州之时,都曾不同程度地出现过文化排斥的现象。刘禹锡因岭南五岭之一的桂岭山势崇峻,天然阻隔,而感叹路途遥远,其《度桂岭》云:“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4]3974柳州比连州路程要远,柳宗元初至柳州时,文化排斥反应更为强烈,《岭南江行》:“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4]3948处处表现柳江水天茫茫,瘴气满目的骇人景象,这是其内心对陌生的岭南自然地理环境的一种文化层面的心理抗拒。当陌生的文人第一次来到自然环境恶劣的岭南时,他们通过诗文描绘险恶万分的岭南生存图景,字里行间流露出悲痛抑郁,哀愁愤懑的情愫,处处充溢惶悚与惊恐。中原文人身处岭南荒僻的环境,蛮夷满目,风物殊异,刺激他们从既有的、已适应的中原景物表象的感知中寻找记忆印象的情感对应,而文化认知错位又迫使诗人主体意识在地理边缘遭受情感疏离,其生存空间由于转换与挤压的缘故使得这些诗人出现文化排斥现象。
柳州距中原路途遥远,“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唐时柳州属于岭南西道,《旧唐书·地理志四》记柳州“隋始安郡之马平县。武德四年,平萧铣,置昆州,领马平、新平、文安、贺水、归德五县。……天宝元年,改为龙城郡。乾元元年,复为柳州,以州界柳岭为名。”[2]1735中唐时,柳州的经济、文化跟中原相比,仍然是落后了一大截,即使与同属岭南道的连州相比,柳州文化也稍显落后,乃至柳宗元在《答刘连州邦字》中也对刘禹锡所牧的连州羡慕不已,“遥怜郡山好,谢守但临窗。”柳州不但路途险峻,忽冷忽热的奇异气候更是让柳宗元痛苦不堪,难以忍受,“歊阳讶垂冰,白日惊雷雨”(《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岩下》),“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柳州边民未受中原教化,法度松懈,边民蛮暴,文化芜陋,诗人的生存环境恶劣。柳宗元《寄韦珩》描述柳州“炎烟六月咽口鼻,胸鸣肩举不可逃。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4]3942柳宗元在《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又说:“仲尼之道,与王化远迩。惟柳州古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虽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汉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贡,咸若采卫,冠带宪令,进用文事”[3]6120。因此,柳宗元甫任柳州刺史第一件事就是修孔庙,兴儒学,推行中原教化,授民以礼法,“元和十年,州之庙屋坏,几毁神位。刺史柳宗元始至,大惧不任,以墜教基。”下车甫至,柳宗元修复柳州孔庙。同时柳宗元禁废柳州当地质买奴婢的残酷陋习,《新唐书·柳宗元传》载“柳人以男女质钱,过期不赎,子本均,则没为奴婢。宗元设方计,悉赎归之。尤贫者,令书庸,视直足相当,还其质。已没者,出己钱助赎。”[5]5142柳宗元不仅仅满足于文化礼法的传播,更致力于改变柳州民众陈旧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柳州世世代代靠天吃饭,靠喝雨水和河水长大,从来不敢打井,“始州之人,各以罂甈负江水,莫克井饮。崖岸峻厚,旱则水益远,人陟降大艰。雨多,涂则滑而颠。恒为咨嗟,怨惑讹言,终不能就。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为井城北隍上。”(《井铭并序》)[3]5896柳宗元上任后用“罚布”的钱帮助边民打井,他改变柳州边民生活方式的同时,另一方面也改变着柳州边民的思维方式。柳宗元在柳州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为现实“以利安元元为务”的抱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治理柳州,乃至不惜自己的身体,患疾仍坚持不懈工作,“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寄韦珩》)故韩愈在柳宗元去世后记柳侯庙碑时,对柳宗元治理柳州的功绩持盛赞褒扬的态度,“柳侯为州,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三年,民各自矜奋”,柳州边民同样也是非常尊重敬爱他,“兹土虽远京师,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则我非人。”(《柳州罗池庙碑》)[3]5678
外界迁入者不仅要忍受岭南奇特的地理气候、迥异的生活习俗,而且还要经受因语言无法交流的煎熬。刘禹锡领连州任之后,“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旧唐书·刘禹锡传》),“蛮语钩輈音,蛮衣斑斓布”(《蛮子歌》),“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插田歌》),因为连州的语言与习俗不同于中原,让其深切感受到身在异化地理环境的孤单与落寞。韩愈也有过类似的感受,“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送区册序》),“夷言听未惯,越俗循犹乍。指摘两憎嫌,睢盱互猜讶。”(《县斋有怀》)[3]3781柳宗元感同身受,他在《与萧翰林俛书》说道:“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恬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7]798岭南自然环境恶劣,南岭崇峻迤逦,天然阻隔,唐代岭南柳州与中原文化呈现较大的差异,甚至表现出互不影响的状态,因此该区域的原生文化具有自我封闭性和保守性。这些具有强烈地域色彩的视觉语汇符号不仅透视出岭南地理环境,而且展现出诗人真实的生存空间、审美心理和思想情感,揭示和传递该地域文化的特质。
生活在岭南的少数民族数量很多,莫徭、黄洞蛮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两个少数民族。其中刘禹锡贬谪连州刺史创作的《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莫徭歌》、《蛮子歌》三首诗歌描写了莫徭蛮的生活习俗,柳宗元的诗文中也有着大量关于黄洞蛮的记录。
莫徭之名,最早见于《梁书·赵纉传》,莫徭蛮大致分布在湘州界的零陵、衡阳等郡,长期依山为险,不归附封建朝廷。莫徭得名,是由于“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为名。”(《隋书·地理志下》)[8]898即此以免徭役为名。所谓其祖先有功,盖《风俗通义》与《后汉书·南蛮传》所记高辛氏畜犬盘瓠咬死敌方吴将军,衔其首级诣阙下,因立功而得与帝女成婚,繁衍后代成为长沙武陵蛮之事。梁大同九年(543),张缵任湘州刺史,因“宽徭省赋”,“奉宣皇恩”,莫徭从此与外界的官府衙门建立了关系。[9]500据《隋书》地理志载,当时他们广泛散布在长沙、武陵、巴陵、零陵、桂阳、澧阳、衡山、熙平等郡,足迹遍布洞庭湖周围及湘、资、沅、澧诸水流域。
唐代诗人杜甫最早在诗篇中描写莫徭蛮的生活习俗,《岁晏行》云:“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4]2387其后常建在《空灵山应田叟》也有记载:“湖南无村落,山舍多黄茆。淳朴如太古,其人居鸟巢。……莫徭射禽兽,浮客烹鱼鲛。”[4]1463杜甫、常建在诗中展现的是分布在湖南的莫徭蛮,生活在湘南山区莫徭的生活以搭棚建巢居住,以狩猎为生。而顾况《酬漳州张九使君》描写的是分布在福建漳州的莫徭蛮,“猿吟郡斋中,龙静檀栾流。薜鹿莫徭洞,网鱼卢亭洲。”靠海的莫徭生活住所是以穴居为主,而以捕鱼为生。刘禹锡《莫徭歌》、《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所记载的莫徭蛮与湖南莫徭蛮的生活方式相似,“莫徭自生长、名字无符籍”,“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脊”,“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张罗依道口,嗾犬上山腰。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跼跳。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箭头馀鹄血,鞍傍见雉翘。”莫徭蛮分散居住,因其祖先的功绩免除徭役赋税,官府的征赋籍薄无法登录其姓名,主要从事狩猎及刀耕火种农业,经常带着猎犬、弓箭、刀斧上山狩猎。刘禹锡的《蛮子歌》进一步介绍莫徭蛮的语言、服饰、饮食特点,“蛮语钩輈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莫徭蛮因与外界隔绝,形成了一套与中原音不同的语言系统,身穿“斑斓布”,其服饰与《隋书》谓莫徭“其女子青布衫,斑布裙”的记述吻合,莫徭依靠狩猎获取野味来维持生活,每到重大节日要举行重大的祭祀先祖盘瓠的活动。莫徭蛮民风醇朴,性情温和,与中原族群能和睦相处,王建《送流人》就描写莫徭蛮的热情好客,款待中原人士,“见说长沙去,无亲亦共愁。阴云鬼门夜,寒雨瘴江秋。水国山魈引,蛮乡洞主留。渐看归处远,垂白住炎州。”[4]3385因为唐时莫徭蛮享受中央朝廷施行的免征赋税徭役的特殊政策,同时莫徭蛮族群分散,人口相对稀少,力量薄弱,性情温驯,所以莫徭蛮所居住的地域相对比较安定祥和,基本上没有与唐王朝发生过战争冲突。
黄洞蛮又名西原蛮,按《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其“居广、容之南,邕、桂之西”。唐代置西原州,治所在罗合县(今广西大新县西北),分布在广西西南部一带,过去原为宁氏豪酋所统治,境内有黄、韦、周、侬等大姓。[5]6329唐武德四年(621),唐王朝在岭南设置羁縻州、县、峒,当地酋长世袭官职,称为土官。黄洞蛮主要从事牛耕农业,铸造铜鼓的工艺水平很高,《隋书》地理志记岭南诸郡铸铜为大鼓,鼓成后悬庭中,置酒相庆,富豪家以金银为鼓钗击鼓,然后留赠主人,名为“铜鼓钗”,有鼓者号为“都老”,“为群情所推服”,仇杀时也击鼓召集群众进行械斗。[8]898黄洞蛮因黄氏首领居住在黄橙峒而得名,唐天宝初(742),黄氏峒渐盛,攻击韦、周等氏,“天宝初,黄氏强,与韦氏、周氏、侬氏相脣齿,为寇害,据十馀州。韦氏、周氏耻不肯附,黄氏攻之,逐于海滨。”[5]6329因此黄洞蛮雄踞十余州,称霸一方。至德初(756),首领黄乾曜自封桂南王、南越王、镇南王,拥众20万,影响千里。乾元初(758),黄乾曜被官军所杀,黄洞首领黄少卿攻邕州,占领钦、黄、浔、贵四州。元和二年(807),黄少卿一度归顺朝廷,被授予顺州刺史,但不久有称雄独立。唐代的黄洞蛮长期以来与中央朝廷保持“叛服不常”时战时和的状态。
张籍《蛮州》记录了象州黄洞蛮的居住条件,该地域的黄洞蛮多住竹棚,“瘴水蛮中入洞流,人家多住竹棚头。”李贺《黄家洞》也记载了容州黄洞蛮的风俗习惯,“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元稹《送岭南崔侍御》也有:“黄家贼用镩刀利,白水郎行旱地稀。”黄洞蛮头戴彩巾,民风剽悍,凶狠残暴。而柳宗元则与黄洞蛮相处四年,对黄洞蛮甚为了解,由于历代朝庭实施民族歧视政策,黄洞蛮生活条件艰苦,被迫住在高山岩洞,其《柳州峒氓》云:“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4]3949,柳宗元对黄洞蛮的生活持一种怜悯的态度,黄洞蛮“异服殊音”,用鹅毛制作毡毯抵御严寒。柳宗元虽有同情,但还是认为黄洞蛮“不可亲”,可见韩愈作的《柳州罗池庙碑》谓柳宗元“不鄙夷其民”的评价略有不实。柳宗元《答刘连州邦字》亦云:“崩云下漓水,劈箭上浔江。负弩啼寒狖,鸣枹惊夜狵”,《寄韦珩》:“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记载黄洞蛮夜晚援枹击鼓召集族人。上述诗歌真实详尽地向世人揭示了黄洞蛮的语言、饮食服饰、居住地域、生活习性等。
黄洞蛮没有像莫徭蛮幸运享受朝廷罢黜徭役赋税的优待,他们长期以来忍受唐朝统治者的欺压、歧视与杀戮,于是他们纷纷反抗,从而激发了他们与中央朝廷的矛盾,导致民族间的战争。《新唐书》记载了黄洞蛮发动“暴乱”的整个过程,“上元元年三月,西原蛮寇边,桂州经略使邢济败之。”“宝应元年,西原蛮叛。”“广德元年十二月,西原蛮陷道州。”“(广德二年)是岁,西原蛮陷邵州”,“(贞元十年)七月,西原蛮叛。八月,陷钦、横、浔、贵四州。”“元和三年六月,西原蛮首领黄少卿降。”“(元和)十一年八月……戊申,西原蛮陷宾、峦二州。十二月己未,西原蛮陷岩州。”唐朝廷与黄洞蛮的战争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元结在《贼退示官吏》诗中客观记述了黄洞蛮犯下暴行的经过,“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州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4]2696元结对黄洞蛮“暴乱”的原因进行理性的反思与分析,“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斥指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是造成黄洞蛮反抗的直接原因。面对如火如荼、声势浩大的黄洞蛮“暴乱”,唐王朝统治者采取怀柔与镇压兼用的双重民族政策。道州暴乱之后,元结上书唐代宗“岭南诸州,寇盗不尽,得守捉候望四十余屯,一有不靖,湖南且乱。请免百姓所负租税及租庸使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帝许之。”[5]4684“(元和)十年,钦州蛮酋黄少卿反,围州城,邕管经略使孙公器奏请发岭南兵救之;上不许,遣中使谕解之。”[10]7554“(元和)十一年,(黄洞蛮)攻钦、横二州,邕管经略使韦悦破走之,取宾、峦二州。是岁,复屠岩州,桂管观察使裴行立轻其军弱,首请发兵尽诛叛者,徼幸有功,宪宗许之。”[5]6330长庆初年(821),唐穆宗以容管经略使留后严公素为经略使,上表请讨黄氏洞蛮。国子祭酒韩愈曾建言,努力寻找解决民族矛盾的途径:“南讨损伤,岭南人希,贼之所处,洞垒荒僻。假如尽杀其人,得其地,在国计不为有益。容贷羁縻,比之禽兽,来则捍御,去则不追,未有亏损朝廷。愿因改元大庆,普赦其罪,遣官以天子恩意宣谕,必能听命。乃选材用威信者,处以经略,处理得方,宜无侵叛。”[5]6330柳宗元与刘禹锡在岭南民族政策上也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和处理方法。柳宗元对黄洞蛮虽有同情怜悯,但在政策上他一直是赞成武力镇压,其《祃牙文》记:“天宝兆乱,北方荐役,惟是南方,久稽讨伐。藩蛮怙险,乳字生聚,悖傲威命,虐夷齐人。黄姓陋孽,实恣盗暴,僮壮杀老,掠敓使臣,枭视洞窟,以逃大戮。”[7]1091他在《为裴中丞伐黄贼转牒》又云:“黄少卿等历稔逋诛,举宗肆暴,恃狡兔之穴,跧伏偷安;凭孽狐之丘,跳踉见怪。以为威弧不射,天网可逃。侵逼使臣,隳犯王略,恣其毒虐,速我诛锄。”[7]1038刘禹锡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同样表示支持镇压黄洞蛮,“蛮水阻朝宗,兵符下渚宫。前筹得上策,无战已成功。汉使星飞入,夷心草偃同。”[4]4104但在诗歌结尾的落脚点仍是劝谏统治者相互体谅、善待蛮夷,真诚化解矛盾,凭借武力不能解决民族问题,“歌谣开竹栈,拜舞戢桑弓。就日知冰释,投人念鸟穷”。(《元和癸巳岁仲秋诏发江陵偏师问罪蛮凯旋之辰卒尔成咏寄荆南严司空》)
戴伟华先生《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提出了强势和弱势文化区域概念,他认为地理区域也因经济发展和政治地位差异导致文学发展不平衡性,因而在空间地域上形成了若干“文化断续区”——强势文化区和弱势文化区,“文化的强势区往往是政治中心及其直接受辐射区域,如唐代前期,北方是文化强势区,而南方则为弱势文化区”。[11]161强势文化区一般指政治中心及直接受辐射的经济、文化昌盛的地理区域;弱势文化处于政治文化辐射隔绝的边缘化地带,即指经济、文化相对落后以及交通闭塞的鄙远之地。岭南属于弱势文化区,中原精英文人贬谪来到陌生的弱势文化区时,他们用笔端及时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抒发情感,体验简单疏朴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情怀,感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同时在其创作中亦无不潜藏着弱势文化区的某些“文化痕迹”。刘、柳诗文中不仅具有丰富的民俗学价值,在其诗文中保存了较完整的关于连州、柳州风物、习俗、语言、文化等方面的文献材料,尤为珍贵的是其中蕴含着对莫徭、黄洞蛮的真实记载,为研究者提供较了大量可信的民族史研究资料,具有很高的民族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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