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权威的建构—《天黑前的夏天》女性主义叙事声音分析

2013-08-15 00:52:14唐特亮
关键词:莱辛凯特叙述者

唐特亮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 (Doris Lessing,1919-)被誉为继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之后英国最伟大的女作家,她的很多作品以其罕见的深度和广度反映了妇女的精神世界和生存境况。莱辛的诺贝尔获奖代表作《金色笔记》和处女作《青草在唱歌》等作品得到了评论家们密切关注和分析,相较而言,另一部里程碑似的作品《天黑前的夏天》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

《天黑前的夏天》被《纽约时报》誉为“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最好的小说”。Roberta Rubenstein用荣格的理论对其作了精神分析方面的阐述,Gayle Green和Ruth Saxton等人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分析了这部小说,国内也有一些人运用经典叙事学理论对作品进行了分析,但是国内外还鲜有对这部作品从女性主义叙事学方面作阐述的。本文运用女性主义叙事学代表人苏珊·S·兰瑟(Susan Sniader Lanser)的理论,从女性主义叙事声音入手,阐述作品如何通过作者型声音、个人型声音和集体型声音的叙事手法发出女性的声音,建立女性权威意识。

一、作者型声音

“在西方过去两个世纪的文学传统中,话语权威大都当然地附属于主导意识形态中受过教育的白种男性……因此,叙述者的地位在何种程度上贴近这一主导社会权力成了构成话语权威的主要因素。”[1]6在文学史上,女性声音的领地一直为男性话语权威所占有,到女性开始觉醒,加入到文学书写活动中时,叙述声音更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斗争场所。

写作这种行为,无疑是发出作者型声音的一种方式。兰瑟认为:“(女性作家)写小说并寻求出版的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对话语权威的追求……每一位发表小说的作家都想使自己的作品对读者具有权威性,都想在一定范围内对那些被作品所争取过来的读者群体产生权威……”[1]6而莱辛作为一名女性,通过写作来抗拒父权话语秩序。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在《美杜莎的笑》中呼吁:“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就如同驱离他们自己的身体一样,妇女一直被暴虐地驱逐出写作领域。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当她的解放之时到来时,写作将使她实现她历史上必不可少的决裂与变革。”[2]379莱辛通过写作介入社会文化生活,参与社会话语,建立女性声音,树立了女性作者权威。

兰瑟用作者型声音这个术语来表示一种 “异故事的”、集体的并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叙事状态,“作者型叙述者存在于叙述时间以外(在虚构‘以外’),而且不会被事件加以‘人化’,他们也就拥有某种常规的权威。比起那种赋予小说人物的、甚至是正在叙述的小说人物的权威来,这种作者型叙述者的权威更为优越。”[1]18作者话语权威的构成因素不仅仅指女性参与写作这种行为,还包括随历史进程而变化的文本写作策略。而在《天黑前的夏天》中,作者通过“异故事”的创作手法、“外露的作者型”这种叙述模式参与“男性”权威,同时也通过叙述对象的选择体现出自己的性别政治,建构女性主义的作者型声音。

《天黑前的夏天》运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异故事”全知叙事手法。叙述者在此境界中行使着非凡人所及的权势和威力,即无所不晓又明断是非。这样的叙述者是自封的权威,看似无所在而实则无所不在,“现实主义小说……通过对异故事的叙述声音进行前所未有的权威化,来包摄这种知与评,再现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1]97因为异故事的叙述者毋须具有性别特征,女性便可更加轻易地通过这种叙述模式参与男性权威。莱辛运用异故事的全知叙事,描写受婚姻和家庭束缚的压抑女主人公凯特的精神折磨,表达了传统父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同时,其它次要的人物也均选择女性来演绎,文中提到的几个男性也均为女性人物“凝视”的对象,表达女性对话语权的争取和对男权社会的反抗,巧妙地传达了作者型声音。结构主义批评将叙述者、受述者和所述对象之间的关系仅仅视为结构关系,兰瑟却将之视为权力斗争关系。“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谁是叙述者,谁是受述者,谁是叙述对象成为一种权力之争,这种人物之间的叙述权之争又是男女社会斗争的体现。”[3]298而莱辛运用的是全知的异故事叙述者,叙述对象也均为女性,小说中的男性均为女性的客体,甚至没什么发言权,充分体现了女性主体权威的建构。

另外,兰瑟将叙述者分为两类。一类专注于表述行为,仅仅叙述虚构人物的言辞和行动,另一类从事“超表述”的行为,作深层的思考和评价,在虚构世界“以外”总结归纳,寻求与受述者对话。她将“外露的作者型”或“作者型”来指代第二类,即异故事的、集体的和自我指称的叙述者所从事的“超表述”行为。显然,《天黑前的夏天》不属于第一种叙述者类型,除了叙述人物的言辞和行动,小说中更多的是心理描述和隐性的评价,而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让评价和与受述者对话这一目的得以实现。在自由间接引语中,我们能同时听到人物的声音和叙述者的声音,在描写人物的心理感受时,实际上也宣示着叙述者的态度。全知的作者型叙述者渗透到每个人物的内心,充分发挥出“自封的权威”。

二、个人型声音

兰瑟用个人声音这个术语来表示那些有意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叙述者,讲故事的“我”也是故事中的主角。并表示,自身故事的叙述的“我”也是结构上“优越的声音”,它统筹着其他人物的声音。个人型叙述往往被当做自传体,担起叙述声音的权威又往往名正言顺。[1]22作品虽然是以第三人称叙述,但却让读者明明白白地听出了个人型声音,即女主角凯特的声音,无疑,这与作者的叙述技巧是息息相关的。

个人型叙述声音的地位 “不仅取决于读者对叙述者行为的反应,也取决于读者对小说人物动作的反应。”“表述权威本身也取决于是否能够建构一种可信的叙述声音。”[1]20-21那么,这种可信的叙述声音又是如何建构成的?如何通过叙述行为和小说人物动作让个人型声音在读者中产生权威的呢?这一权威的建构离不开“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自由间接引语是一种以第三人称从人物的视角叙述人物的语言、感受、思想的话语模式。它呈现的是客观叙述的形式,表现为叙述者的描述,但在读者心中唤起的是人物的声音、动作和心境。”[4]97自由间接引语是介于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间的一种形式,试比较:A.她说:“我打算去逛街。”(直接引语),B.她说她打算去逛街。(间接引语),C.她打算去逛街。(自由间接引语)。形式主义批评关注的是“自由间接引语”话语技巧,但并不考虑意识形态,女性主义叙事学聚焦这一话语技巧的性别政治意义,构成观察问题的一种新角度。

凯西·梅齐在她的论文《谁在这里说话?<爱玛>、<霍华德别业>和<黛洛维夫人>中的自由间接话语、社会性别与权威》中认为:“‘自由间接引语’这一叙述技巧构成作者、叙述者和聚焦人物及固定和变动的性别角色之间文本斗争的场所”[3]303“自由间接引语”可以保留体现人物的主体意识成分,使人物享有更多的自主权,打破一般全知型叙述者“控制”人物话语的“等级制”。《天黑前夏天》中使用了大量自由间接引语,如:“她不敢期盼将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将在忙碌的家庭琐事中慢慢衰老。”[5]6;“……那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取自衣物陈列架上的衣服,过去她常用这个描述自己的处境。”[5]20;“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5]172这些句法的使用,表面上是作者发出的声音,实际上却也同时让我们听到了人物的声音,看到的更是人物的主体。

当叙述者与人物立场不一致时,自由间接引语可用于讽刺,与人物立场一致时,则可以用来表达权威。“18世纪的女性作家采用自由间接话语来把那些思想聪慧、品性高尚的女性描写成社会的评判者和阐释者,以此树立她们的社会权威。”[1]82从作品看来,叙述者与凯特的立场是一致的,而凯特作为作品的女主角,通过批判丈夫的婚外恋,和把丈夫置身为“被凝视者”,表达了对男权社会的反抗。“……他(迈克尔)就像个贪吃糖果却不予节制的孩童。在她眼中,他的形象日益渺小。”[5]59在小说最后一部分和莫琳的对话中,凯特叫莫琳称呼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布朗夫人”,甚至在莫琳要求其讲述自己和迈克尔的高兴事儿时,凯特却一味地讲与玛丽的故事。从形式上来讲,凯特连迈克尔出场的权力都不给,直接剥夺了他的“话语权”,将其置身于“他者”之中,发出了个人的声音,更表明了对个人权威的追求。

兰瑟在肯定个人型声音的优越的同时,也指出:“在某些情况下,个人型声音这些不同于作者型声音的特点使其女性权威大打折扣,因为作者型的叙述者拥有发挥知识和判断的宽广余地,而个人型叙述者只能申明个人解释自己经历的权利及其有效性。”[1]21那么,“自由间接引语”这一叙述技巧,在体现人物的声音的同时,也让人听到了作者型声音,作为二者的结合,给权威的树立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同时,这种叙述技巧,也让读者有种身临其境,置身于主人公心灵世界的感觉,和凯特产生共鸣。从而,反抗男权社会的个人型声音就不难体现了。

三、集体型声音

在《虚构的权威》中,兰瑟指出:“所谓集体型叙述声音,我指这样一系列的行为,它们或者表达了一种群体的共同声音,或者表达了各种声音的集合”[1]22兰瑟认为:“在这种叙述行为中,某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群体被赋予叙事权威,这种叙事权威通过多方位、交互赋权的叙述声音,也通过某个获得群体明显授权的个人的声音在文本中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1]23集体型声音有三种形式:某叙述者代某群体发言的“单言”,复数主语“我们”叙述的“共言”和群体中个人轮流发言的“轮言”形式。小说中“单言”和“共言”的形式很好的体现了女性集体型声音。

女主角凯特是传统边缘女性群体的代表人,无疑是 “单言”的发声者。集体型声音首先通过凯特个人的声音这个窗口,来形成自己的权威。凯特揭露了男权秩序中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受到的禁锢。凯特的丈夫迈克尔婚外情不断,而“她的性经验都与迈克尔有关”[5]94,在这种男权规约和传统的男女不公社会中,凯特竟无能为力,只能做痛苦的海豹之梦,做一个“囚禁在自我选择的牢房内的女子”[5]118。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中所说:“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6]23妇女之所以成为从属的性别,是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有意培养和剥夺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凯特心甘情愿地服从于这种秩序,她试图建立起自己的话语权威。在国际食品组织的出色工作和获得的高薪收入,充分表明了自己的语言才能,体现出女性在公共领域中对知识的占有和控制。获得话语权的另外一种形式便是身体。在某种程度上说,身体是权力的象征,要“形成某种以女性身体为形式的女性主体的权威”。[1]24凯特不和迈克尔去美国,表达了凯特对自己身体的主权。凯特和莫琳在一起时,有次出门经过一个工地,男人们都视其为隐形人,愤怒的凯特脱下夹克,摇身变成一个性感尤物,“顿时,口哨声、叫喊声、邀请声此起彼伏”。[5]211这表明了凯特身体的主体性。但凯特并没有屈从于男性的审美,依照男性的眼光打扮自己,而是重新变回原来的穿着,按自己的爱好穿衣。从“客体”变为“主体”,夺取自己的话语权。

作品也不乏“共言”形式。凯特和玛丽的“发神经的时候”,她们一起交流婚姻家庭生活,以另类的方式发出了共言的声音。她们“一听到‘家’和‘家庭’,‘母亲’和‘父亲’这样的词儿,她们也都会高声尖叫。”[5]142说到“丈夫”,“妻子”,“父母孩子之间的冲突”,她们两个人都会笑个没完,“正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遭到她们的唾骂、攻击和贬损”[5]143,这足以表明了二人对妇女处境和父权社会的斥责。凯特和莫琳在一起的时候,凯特对婚姻的厌恶,莫琳对婚姻的恐惧,共同表现出男权秩序对女性主体的压制。在和莫琳的对话中,凯特说道:“我没有做过一件值得说的事情……我就照顾家庭……”[5]180,而莫琳认为她妈妈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5]181,莫琳再三考虑后决定不嫁给菲利普,“叫我做什么都行,我宁可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愿变成(人妻人母)那个样子。”[5]196对婚姻的厌恶和抗拒,即表明了对父权话语的反抗,聚焦于女性人物的集体型声音,忽略或剥夺文本中男性出现或发声的机会,表现出了对女性群体话语权建构的努力。

兰瑟说过:“集体型叙述声音可能也是权威最隐蔽最策略的虚构形式”,“集体型叙述看来基本上是边缘群体或受压制的群体的叙述现象”[1]23。虽然最终莫琳选择了威廉为结婚对象,凯特也回家了,但正如作者在书名中所暗示的那样,走向了“黑暗”。女性树立了权威意识,但父权话语的颠覆并不是一件在时间和方式上能够轻易完成的事,女性探求解放的路还没有终止。

在《天黑前的夏天》创作的两年前也就是1971年,莱辛给她的《金色笔记》写的引言中说:“我支持妇女解放,因为女人是二等公民……”[7],她认为女性受到男权的制约。在《天黑前的夏天》这部作品中,莱辛也表达了对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深切关怀,建构了女性主体,用女性叙事声音告诉我们争取女性权威的努力不能停止。一些评论家认为莱辛是一名女权主义者,而事实上莱辛早已超越于此,她的作品“触及了人类社会群体中整个权力网的作用及在这个网中个体的挣扎和生存”[8]274。《天黑前的夏天》也绝不会局限于此,给广大读者和评论家们广阔的解读空间。

[1]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王岳川.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3]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M].邱益鸿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

[6]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女人[M].桑竹影,南珊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7]Doris Lessing.The Golden Notebook[M].New York:HarperPerennial,1999.

[8]王丽丽.多丽丝·莱辛的艺术和哲学思想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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