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方言区的语言生活

2013-08-15 00:47:20陈凡凡
惠州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普通话言语方言

陈凡凡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一、汉语方言的衰变和双言语社会的形成

进入21世纪,在快速的经济一体化、城市化进程中,方言区的语言生活呈现了一系列的新特征:汉语方言同化于普通话,开始呈现衰变、萎缩,甚至消亡的趋势;普通话逐渐成为方言区的另一主要语言,以往的单言社会开始过渡到双言语①社会。

据《新闻周刊》(2004年8月12日)报道,20世纪20年代,南宁市6万人口中有2万人左右说南宁官话。而截止2003年,整个南宁市仅有60~70人会说南宁官话,并且年纪大都在70岁以上。也就是说,南宁官话在60岁以下的人群中已经消亡。浙江省金华市6~14岁的孩子都会说普通话,但其中52.03%的人完全不会说金华方言,能用金华方言较好交流的仅占22.65% 。[1]

据笔者调查,以往推普工作的“重灾区”——潮汕方言区,21世纪后出生的年轻一代均具有较强的普通话听说能力,其中20%的人主要以普通话为日常生活用语,而以潮汕话为主要语言的仅占13.85%,其余者则以夹杂着普通话的潮汕话为主要语言。“酝酿”“侮辱”“暂缓”“记忆”“瘟疫”等一大批词语只懂普通话读音,不知潮汕话读音。声调中的阴去(213调)和阳去(11调)经常出现混听混读现象。普通话词汇大量代替潮汕话固有方言词。从总体上看,潮汕方言已是一种衰变语言。潮汕方言区已初步呈现双言语社会特点。

改革开放以来,汉语方言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变化着,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这种发展变化更加迅速。曹志耘指出目前及未来一段时期汉语方言发展变化的一大特点为:“各地方言的自创性演变(自我演变)逐渐停止下来,而改为以普通话或强势方言为方向的演变。在此过程中,各地方言将发展为‘带普通话特色的方言’或‘带强势方言特色的方言。’”[2]与此同时,普通话逐渐成为各地使用的主要语言。我国已开始由单言单语社会过渡到双言双语(多言多语)社会。[3]

二、方言衰变及双言语社会形成的原因

(一)经济一体化及城市化进程的加速

最近几十年来,随着经济一体化以及现代化进程的加速,国内欠发达地区欲与发达地区靠拢,中小城市欲学习大城市、中心城市的先进理念,人们迫切需要一种公共交流的语言。主动学习、使用普通话成为新时期人们语言生活的一大趋势。

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1980年城市化率为19.4%,1998年为30.42%,2008年为45.68%,年增长率超过13%;2011年大约为50%左右,与国际城市化率平均水平大体相当。[3]由于郊区人口向城市中心区的移动,新市民和大量进城务工人员的涌入,语言冲突成为新老市民面临的新的语言生活。为了更好地沟通、更和谐地相处,新老市民和大量进城务工人员都不同程度地放弃了自己的方言,转而使用普通话。方言在城市化大潮中功能逐渐下降。

(二)普通话的强力推广

普通话的推广、普及,一方面导致了方言使用环境的极大收缩,同时,方言的使用功能也受到了排挤。目前,使用方言的环境大都仅限于家庭内部交流。广播电视有声媒体、工作用语、教学用语都是普通话,有时甚至连家庭内部的日常交谈也会夹杂着普通话。方言的使用功能仅存在于吃饭、睡觉等几个日常生活的狭小空间。曹志耘指出,方言消亡的根本原因,是这种方言的“用途”越来越少,“作用”越来越小,简而言之,是因为这种方言“没用”了。[4]另一方面,普通话的普及也大大削弱了人们的方言运用能力。年轻的一代,最迟从幼儿园开始接触普通话,二十年的校园普通话教育以及生活中各种有声媒体铺天盖地的普通话节目,在不知不觉中削弱了他们运用方言的能力。

据笔者对汕头市187位80后、236位90后的问卷调查显示,63.64%的80后和88.03%的90后在阅读文字信息,如报刊、书籍、短信等时完全使用普通话完成。他们已无法完整运用潮汕方言读书读报。而笔者对130名中学生和70名小学生的抽样调查显示,接近一半的中小学生在课下讨论功课时会使用普通话。在自然交流中,语码转换时常发生,一些用潮汕音直译普通话音的词语也频频出现,如将“网[maŋ213]友”读成“[uaŋ35]友”([uaŋ214])②,“一览无遗”的“遗[zui35]”读成[ŋi55]([i35]),“侮辱[bu35zok5]”读成“[u33zu53]”([u55ʐu214])。双言语社会的特点已非常明显。

(三)外来人口的涌入及组成结构的变化

外来人口的涌入打破了原本单一的语言环境。外来人口职业结构的变化——由原来单一的低层次的普通务工者,到现在分布于各层次各行业——促使他们的社会地位逐渐上升,本地人不得不开始接受并重视这些外来人口,并逐渐意识到普通话作为一种沟通工具的重要性,开始变被动说普通话为主动说普通话。在对628位汕头市民的调查中,94.3%表示当他们面对非潮籍人员时会主动使用普通话,4.3%的市民会用夹杂着潮汕话的普通话与之交流,而仅有1.4%的市民由于年龄较大,语言能力受限,而无法使用普通话与外来人口正常交流。可见,外来人口的涌入及组成结构的变化无疑加速了双言语社会的形成进程。

(四)方言区人们自愿放弃使用方言

从使用者的角度看,语言消亡大致有两种原因:被迫同化和自愿放弃。过去,强迫同化是语言消亡的主导因素;现在,自愿放弃逐渐成为主导。这主要涉及到语言认同的问题,包括语言价值的认同和语言身份的认同。

从语言学的角度讲,所有语言都是平等的,但事实上,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原因,社会对不同语言变体的评价、认识和使用是不平等的。普通话作为我国的共同语,社会赋予了它一些特殊的待遇,它作为一种交际工具在实际运用中的价值明显要比方言大得多。随着经济一体化和城市化的快速发展,普通话的这种交际价值越来越被社会大众所认同。积极使用普通话,少使用方言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识。如在汕头市,各服务窗口、商场、宾馆、饭店的服务人员为了满足来自不同城市的客人,80%会主动使用普通话与客人打招呼和交流。

目前,普通话已成为我国很多经济发达地区的主要交际用语,而方言多数在中小城市、乡镇农村使用。一方面,经济强势导致了语言的强势;另一方面,相比而言,普通话带有更多的城市、现代气息,方言则显示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所以,大部分年轻人认为方言“土气”、“难听”。据笔者调查显示,61.8%的年青人认为说潮汕话不太有身份。为了摆脱“土气”,追求城市感和现代感,最终得到一种“现代都市人”身份的认同,他们会自愿放弃方言,主动使用普通话。这是语言竞争在人的语言观念上的反映,它直接影响了语言的选择和语言的运用。

方言的衰变,究其根本,社会的一体化是决定因素,而语言的认同是主导因素,双言语社会是一体化进程的必经阶段。

三、双言语制的提倡是对方言的尊重

双言语社会的形成和存在,一体化趋势的继续发展,势必进一步加速方言的萎缩。尽管在与强势语言的较量中,弱势语言功能大幅度下降,甚至走向衰落,是语言竞争的普遍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方言,作为人类重要的文化与经济资源,仍应充分意识到它存在的意义。

认同当前已初步形成的双言语生活,提倡双言语制,是解决语言矛盾、语言沟通问题的重要一步,同样也是对方言的尊重。

(一)双言语社会需要尊重个体文化认同

对方言区的人们来说,方言承载着一方的文化,反映着当时当地的社会情况。与普通话相比,方言更加贴近当地民众的真实生活,更具表现力和亲和力。日常生活中,当人们尝试将方言翻译成普通话时,时常难以找到确切的普通话词语将方言特有的意思表达出来,而用普通话翻译方言却很少出现类似情况。语言学家也承认,方言词汇中那种浓浓的“味道”,是用普通话翻译不出来的。正是这种“浓浓的‘味道’”听起来让人倍感亲切。

重要的是,方言更是某种归属感的重要标志。通常人们以能否说家乡话来识别是否为“自己人”。同乡人间说说方言有种同根同源的亲切感,漂洋过海的华侨华裔见到家乡人,也仍喜欢说说家乡话,盼的就是一种身份的认同,一种根源的归属。方言成了联系家乡人民亲情与乡谊的纽带,“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说的就是这样一份情感。现如今越来越多的华侨华裔将他们的后代送到家乡,学习家乡话,了解当地文化。这种寻根文化,寻的就是一种归属感,一种文化的认同。毛利人的领袖James Henare关于毛利语的发言道出了语言所蕴含的归属感的重要性:“毛利语是毛利文化和力量的生命源泉。如果像某些人预测的那样,这种语言消失了,我们还剩下什么?那样,我会问我的人民,我们是谁?”[5]

(二)双言语社会需要尊重社会多元化,保护文化多样性

社会的多元化要求语言生活的多元化;语言的交际功能本质也决定了它的生态分布必然具有层级性。普通话作为国家通用语言应在必要场合自觉使用,方言作为地方语言应在一定区域内使用。许嘉璐在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报告中明确指出“方言在不少场合具有其自身的使用价值。”[6]所以,双言语社会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也要做好方言保护工作。方言保护工作的开展将使得社会的多元化与语言生活的多样性得到统一和协调发展,语言的生态平衡得到维持。

传承方言,同时也是在保存文化的多样性。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重要载体。文化多样性在各种发展过程中的中心位置及重要性已被广泛认同。传承方言,就是保存语言多样性,保存文化多样性。李宇明对此作了极为透彻和精辟的阐述:“一种语言的消失,就将意味着人类一种文化的失落。人类的文化发展需要多样性,需要不同的文化基因。因为文化基因是保存在语言里的,如果语言丧失了,人类文化基因库就必将丧失很多基因。过多文化基因的丧失,对人类将是一场灾难。”[2]

四、构建和谐的双言语社会

李宇明明确指出,语言既是问题又是资源。[7]在单言社会,主要矛盾是克服语言交际障碍,也即解决“语言问题”;在双言语区,主要矛盾是解决好语言关系。因此,如何处理好语言间的关系,构建和谐的双言语社会成为新时期的新课题。

(一)双言语社会应注重方言与普通话社会功能的合理分配

双言语社会还应实现方言与普通话社会功能的合理分配,营造方言与普通话和谐共存的局面。这既实现了语言的工具价值,又体现了语言的文化价值。

如何处理方言与普通话的关系,这涉及到语言功能规划问题。语言在语言学的层面上是平等的,但在语言功能上却体现出不平等性。普通话的标准化与通用性是方言无可比拟的,而方言所承载的地方文化及表现力又是其它语言无法替代的。所以,国家应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处理好方言与普通话的关系,让它们在各自的领域发挥作用。在双言语社会做好普通话与方言的功能规划工作,是当今语文工作者面临的一大任务。

(二)双言语社会应正确引导方言的发展

双言语社会中普通话与当地方言的关系基本上是强势语言与弱势语言的较量。弱势语言——方言在双言语的竞争中功能将大幅度下降,走向衰退。在这一竞争过程中,既要尊重语言的发展,同时也应做好方言发展的引导工作。

语言的发展变化过程可分为两种形式:非引导性变化和引导性变化。所谓非引导性变化,是指语言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社会力量的驱使下的自我调节和自由发展。如汉语方言声调受声母、韵母的制约以及语流影响而出现声调调类的减少以及在一定语境中的融合,这种融合是汉语声调走向语调的一种过渡形式。[8]如“潮州八音”中的阴去(213调)和阳去(11调),在年轻人中已出现混听混读现象,在不久的将来,“潮州八音”有可能变成“潮州七音”。引导性变化是指人们有意识地对语言使用状况和发展变化进行干预所引起的变化。如由于推普导致市民自愿放弃方言的行为,又或是方言能力的衰退,如大部分潮汕年轻人不懂“酝酿[uŋ33ziaŋ53]”“暂缓[tsiam21maŋ11]”“瘟疫[uŋ33mok5]”等一系列词语的潮汕话发音,将其发成与普通话同音的“普通潮汕话”——“* [uŋ213niaŋ53]”“* [zaŋ21huaŋ53]”“* [uŋ33ek5]”。这些都属于引导性变化。

做好方言发展的引导工作,不是要干预语言的非引导性变化,让方言停滞不前,而是要干预那些由于过分干预而导致的引导性变化,尽量地使语言朝着非引导性变化的方向发展。我们的语言规划必须分清这两种情况,才能让语言更健康地发展。

(三)构建和谐的双言语社会

构建和谐的双言语社会,具体应做到:

1.正确规划普通话与方言地位,规划各自在各功能层次的价值与作用。

2.正确贯彻语言政策。在宣传普通话的同时,也应加强方言的宣传,让人们了解方言的价值,明确传承方言的重要性。

3.培养方言认同感。可在学校开设地方文化课,包括方言的介绍与宣传,让学生从小确立对方言的认同,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制止主动放弃方言的行为。

4.在以普通话为主流传媒语言的当今,应在各媒体中适当开辟体现地方语言文化的栏目;重视语言文化博物馆的建设,做好承载方言的各种文化载体——戏曲、歌谣,民谚等的传承工作。

注释:

①本文所指“双言语”是广义双言语制(或“双语双方言制”),主要指方言区人们同时使用普通话和方言的现象。

②括号中为普通话读音,下同。

[1]侯敏.有关我国语言地位规划的一些思考[J].语言文字应用,2005(4):4.

[2]曹志耘.汉语方言:一体化还是多样性?[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6(1):1-2.

[3]李宇明.中国语言生活的时代特征[J].中国语文,2012(4):367.

[4]曹志耘.关于濒危汉语方言问题[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1):9.

[5]NETTLE D,ROMAINE S.Vanishing Voices:The Extinction of the World's Language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23.

[6]许嘉璐.开拓语言文字工作新局面,为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全面推向21世纪服务[J].语文建设,1998(2):6.

[7]李宇明.关注语言生活[J].长江学术,2006(1):96.

[8]钱曾怡.从汉语方言看汉语声调的发展[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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