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强力的讴歌——散文诗《雪》的赏析

2013-08-15 00:47:20龚云普
惠州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朱湘朔方诗情

龚云普

(惠州学院 中文系,广东 惠州 516007)

《雪》是鲁迅《野草》中一篇情景交融的散文诗。诗歌充分发挥散文诗容量较大、抒写自由的特点,突破时空秩序的限制,描写了“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三种景象,在时转时跳的思路和时抑时扬的情绪中,讴歌了自然与儿童的旺盛生命力,展示了诗人在“彷徨”时期透过苦闷引发的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

一、雪:生命强力的象征

诗歌下笔就很“冷峭”。鲁迅从“暖国的雨”写起,这似乎不切题,并且以一句“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荡开笔触,径直转向描写“江南的雪”的情景,十分突兀。然而,这正体现出诗歌创作的跳跃思维。因为在冬天,哪儿只下雨,哪儿要下雪,这是谁都清楚的自然常识,没必要具体交待。况且,雨雪不都是水汽变化而成的吗?在此,鲁迅通过雨、雪的相同属性,打破常识的限制,进行合理的连贯性的联想,引导读者走进江南的雪野。那是蓄藏着生机和“青春”的雪野:不仅有“血红”的山茶、“青白”“深黄”的梅花在盛开,有“冷绿”的杂草在生长;在诗人的眼前,甚至有蜜蜂在“忙碌地飞着”。这一连串的意象群,虚虚实实,如油画般描绘出“江南的雪”的“美艳”,同时还暗递着诗人对不畏严寒的自然界生命的颂赞之情。而这景、这情离不开“单调”的“暖国的雨”的突兀。于是,诗情在欲扬先抑的节奏中波动起来。

在严寒中,自然界的生命尚且如此绚烂,那自然之子的人类呢?在接下来的段落,鲁迅用散文的笔致具体、细致地描写了孩子们塑雪罗汉的过程。感应自然活力的为什么首先是孩子们呢?除了孩子们爱玩的天性外,这还和鲁迅向来主张以幼者本位的启蒙思想有联系。他们率真的赤子之心和自然的生机更有相通之处。他们生命中“内的努力”被美的雪景激活,他们是那样无畏严寒,是那样无拘无束地快乐。而秉着这“内的努力”所创造出来的“雪罗汉”又是那样的美:“整个地闪闪地发光”,“目光灼灼”,“嘴唇通红”。读到此处,人们会不由地想起晚唐诗人杜牧《江南春》中的诗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两者皆将自然景致和人类生活熔铸一体,呈现出声色并茂的意境。不过,鲁迅笔下“江南的雪”和孩子们的游戏,在冬日严寒中相互辉映的景致,比《江南春》更壮美。因为它体现出人类富有创造精神的生命活力。

然而,大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之力,却毁掉了人力在自然中创造的“美”:晴日“消释”了雪罗汉的皮肤,“褪尽”了它的胭脂。至此,散文诗《雪》的情感节奏由扬转抑,回到了诗歌开笔之时的情感低点。为下文描写“朔方的雪”的飞扬铺垫了厚实的情感基础。

鲁迅曾经说:“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朔方的雪”是跨过消逝的“江南的雪”而来的,是孤独而至伟的生命强力的象征。诗歌用“但是”的转挫迅疾地完成了空间的跨越后,终于开启了积蓄已久的情感闸门。朴实的白描已不能承载磅礴的激情,取代的是铺排式的描写“朔方的雪”的形、的多:“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还有复沓式地对“朔方的雪”的“神”的颂扬:“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它包裹着“热”,舞动着“力”,它尤其孤傲。它不是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的孤洁自诩,也不是徐志摩笔下轻柔的追求爱的“雪花的快乐”,它是陷于“彷徨”中孤独、苦闷的鲁迅对于生命强力的讴歌。“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在鲁迅看来,“朔方的雪”是“暖国的雨”、“江南的雪”在朔方的酷寒锻锤下洁净、美艳的生命的升华,是生命强力的象征。

二、《雪》的构思:“沿波讨源”

散文诗是五四新文学先驱者从英、法等国引进来的文学舶来品。散文诗的引进体现了五四新文学作家对“文艺界的自由精神”的崇尚[1],为新诗突破旧形式的束缚,追求“诗体大解放”开拓了新的路向。然而,追求自由精神,并不能保证散文诗一定是“诗”,甚至还有可能搅乱诗歌和散文的界限,将散文诗的发展引入穷途。当时,新诗人朱湘在辨别英法等国文字和汉字不同的基础上,就认为:“中国的文字,一种单音的文法简单的文字,若是拿来作散文诗,它这方面的指望一定不十分大。”若中国诗人一定要做散文诗,那么“它的命运将要同四六一样,它们中的箭垛,它们裹的马革,同时是——骈俪。”[2]111旧文体将借助新形式复活。这是诗人朱湘从汉字的特点对中国散文诗的警告。

那么,鲁迅的《雪》是散文,还是诗呢?它是否是骈俪化的散文诗呢?同样是朱湘,他给我们提供了解答上述问题的启发。根据波特莱尔、王尔德的散文诗创作,朱湘认为散文诗应该是“谢绝音韵的帮助,而专靠节奏同想象来传达出一种诗境”的文体。[2]113因此,从创作构思和情感节奏两方面分析《雪》的艺术表现,人们能够认识到散文诗也是诗的特点。

《雪》创作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是鲁迅对于现实生活加以创造性想象的结果。诗评家谢冕说:“所谓想象,其实就是以客观存在为出发点,求得对它的另一种说明,这种说明必须不背离那实际的可能,同时又的确是奇特的创造。”[3]90《雪》是以客观存在为出发点的。据鲁迅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的日记所载天气情况:“晴,大风吹雪盈空际”,可以推测鲁迅创作《雪》时的北京正值隆冬飘雪时节。然而,《雪》并不是对北京雪天的客观反映,而是奇特的创造。北京上空雪花的飞舞,激发了鲁迅的诗情想象。他从北风吹刮的雪花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意义在于“贵力而尚强”的摩罗诗人的奋斗精神。并以此诗情为出发点,鲁迅对于“朔方的雪”进行了奇特的创造,创造成自己所愿意看到的样子。他忽略掉粘附在“屋上,地上,枯草上”的雪,而着力地突出“奋飞”“旋转”、“升腾”在旷野上和天宇下的飞雪,从而强化了漫天大雪所隐含的、不被人们所注意的生命强力。

由于这种诗情的观照,鲁迅在《雪》的构思上,展开了别开生面的联想。诗人跨越时空的限制,以“沿波讨源”的方式,将遥远的“暖国的雨”、记忆中的“江南的雪”、现实中的“朔方的雪”逐次摄入笔端。通过描写“暖国的雨”的“单调”,“江南的雪”的“美艳”,逐层铺垫至诗情的顶点——“朔方的雪”的“奋飞”。这种由远至近,由虚入实的构思,使得诗情始终是隐而不显的。它激发读者,必须积极调动丰富的想象力,去揣测诗歌的“源”。

三、《雪》的节奏:抑扬交替

节奏是诗歌的灵魂。郭沫若在《论节奏》中说:“节奏之于诗是她的外形,也是她的生命。我们可以说没有诗是没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便不是诗。”[4]111“我相信有裸体的诗,便是不借重于音乐的韵语,而直抒情绪中的观念之推移,这便是所谓散文诗,所谓自由诗。”[4]117散文诗和自由诗的节奏,是内在的节奏,是在诗人情绪或抑或扬的“推移”过程中形成的。它们唯一的区别是,自由诗的节奏以“行”为单位,而散文诗是以段为单位。在揣摩散文诗的节奏时,除了注意段与段之间的衔接,以及段落中诸如排比、复沓等修辞手段,还要充分考虑段落含义所引发读者的情感起伏。

《雪》的情感节奏是建立在段落内部、段与段的联接中的。它的推移不是平铺直叙,而是一波三折的。诗歌以“冷峭”的笔致略写“暖国的雨”的“单调”,简略且不切题,令读者陷入困惑与好奇之中,这是“抑”。紧接着,诗人的思路跳至“江南的雪”,运用意象排列和夸张性联想,详细地描写雪景的“美艳”,让读者从困惑中清醒过来,这是“扬”。整个首段先抑后扬的节奏为全文奠定了情感基调。第二、三段从段意上说是自成一体的,描写了孩子们“塑雪罗汉”的全过程。然而,第二段是首段“美艳”的江南雪景所引发情感的延续,诗人写孩子们的不畏严寒,写“雪罗汉”的“灼灼”,表现了人类的创造活力。不过由于诗人有意用朴实的白描压制此情感,所以此段的情感振幅属于“次扬”。这为第三段“雪罗汉”的消释带来的遗憾,再“抑”读者的情感做了舒缓的过渡。最后三段,诗歌以“但是”的突接,进入抒写“朔方的雪”的激情中。在让读者经历了多次抑扬交替的情感迂回后,诗歌以“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的简捷收束,统贯全篇。最终,诗人的称许,让读者与诗人的心灵获得了强烈的共鸣。

《雪》的构思和节奏,充分地表现了鲁迅讴歌生命强力的非凡诗情。表达这样的诗情,若用骈俪文体来写将滑向雕琢与浮华。鲁迅的《雪》,证明用汉字可以创作出色的散文诗。

四、结语

捷克批评家普实克曾如此评价:“无疑,他的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是他的散文集《野草》——它精确地呼应了现代诗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概念。这里,鲁迅创作了一件艺术品,比照它产生的时代和环境,几乎是一个奇迹。”[5]4由《雪》的分析,可见普实克所言非虚。

[1]刘延陵.法国诗之象征主义与自由诗[M]//叶圣陶,朱自清.《诗》月刊:一卷四号.上海:中华书局,1922:7.

[2]朱湘.评徐君志摩的诗[M]//朱湘.朱湘文集.北京:线装书局,2009.

[3]谢冕.诗人的创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90.

[4]郭沫若.论节奏[M]//杨匡汉,刘福春.中国现代诗论:上册.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

[5]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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