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晨,吉灿忠
(1.玉林师范学院 体育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2.河南师范大学 体育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大武术观”是在民族大繁荣大发展的前提下,在统筹武术全局规划的层面上应运而生的科学理念,是“以对武术事业整体发展高度负责和包容的心态看待武术的一种价值观和认同感”[1]。“大武术观”的内核即是整合全国的武术资源,消除分歧,统一思想,加强协调,在思想和行动上形成合力,在国家需要民族传统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背景下,寻绎和开创武术新的发展局面和契机。武术是国粹,是中国人的存在方式,是中国文化巨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是符合民族思维习惯、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的身体文化[2]。然时至今日却步入衰象丛生、惨淡经营的境地。不可否认,外因上,西方强势的体育文化使武术在现代化转型中失去根本和自我,异化为追随其他领域的工具,是武术陷入迷失和困顿的主因;内因上,武林内部没有真正形成强大的合力,其间的门派之争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因素。笔者希望探究消除门派之争带给当代武林内部对立和对抗的途径,形成“大武术观”下武术发展的合力。
门派是拳种成熟的标志,也是武术分门别类的一种方式。早在战国《司马法》中就有“长兵以卫,短兵以守”的长、短兵之分;明代戚继光《纪效新书》介绍拳技时再有张伯敬之打、李半天之腿、千跌张之跌、鹰爪王之拿的分类方法;及至清初黄宗羲又有内外家之说[3],但都没有像门派的划分那样博大而深刻。门派是传统武术凭其整合、管理武术人员、形成武术团体,在发挥技术功能的同时也承担社会责任的一个社会单位[4]。门派在打造其主体核心竞争力、技能与文化传承方面功不可没,但门派之争也阻碍着武术的进一步发展,在内容和外延上表现为门户之见和宗派主义。
20世纪80年代整理的中国武术按“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风格独特、自成体系”的标准来确定的拳种就有129个之多,这些拳种涵盖了形意门、自然门、太祖门、少林派、武当派、峨眉派、昆仑派[5]等诸多门派。有人认为武术门派的产生与中国文化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制度的社会特点密切相关[6]。可早在西周时期,周公摄政中制礼作乐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确立宗法制度[7],从而形成了家国同构的社会政治结构。其实盖以姓氏之分的拳种门类始于宋代,那时出现了冠以姓氏名称的枪法,到了明清拳种门派大量涌现[8]。为什么门派出现那么晚?当然,宋明理学在宗法门派观念的形成过程表现出了强大的渗透作用,“理学内涵复杂,既形成以程朱为代表的主流派,同时又存在许多非主流派,乃至由各派的分化而出现了更多的旁支派系。”[9]理学的世俗化与普世化对活跃于民间的武术门派形成产生了深刻影响。作为中国文化思想正统的儒家经历了原典儒学、秦汉儒学后,发展到以心性本体为框架的广义的宋明理学,其内容是为“辟佛老”而三教合一,可谓杂;流派上又有周敦颐道学、张载气学、邵雍数学、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可谓多,尤其是后两者作为客观和主观唯心主义在穷理、诚心的过程中更是产生了发散作用。由于唯心而彼此很难说服对方,致使思想文化呈现多元态势;加之以家族为本位的宗法制度,最终导致了不同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武术门派的林立。所以言中国学术集大成者——宋明理学的产生导致宋、明、清成为武术发展的繁荣与集大成时期绝非偶然。
宋明理学的发展是武术门派林立的催化剂,理学“内向凝聚、外向排斥”的文化特点也被门派所承袭。李宗吾先生言:理学将传统文化深入民众贡献巨大,然“门户之间太深”则是其最大弊端。武术门派之争中的门户之见及宗派主义的陈腐长期阻碍着武术的发展,有学者言“武术门派在当今社会已没有太大的积极意义”[10],门派之争引起的武术发展凝聚力的分散成为影响武术发展的暗礁。近代中央国术馆馆长张之江先生深感于门派之争的劣根性,指出“融化门派、破除畛域,实为今日第一步之要着。此关不能打破,而欲国术之发扬光大,岂可得乎?”[11]因其看到门派之争的对外蔑视和排斥,对内则亲疏离间,激化矛盾而对其深恶痛绝。武术随着社会环境的发展,由杀人术到生存技能,再退化成现在修身养性的一种文化范式,其门派的意识虽有所淡化,但门派之争作为武术文化传统并没有同步减弱。只要中国社会机制中那种以农耕文明为背景产生的家庭本位图式和宗法精神犹存,武术的门派之争就不可能完全真正地消除。“尽管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已经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尽管我们在信息化、全球化的进程中都已经向前走了很远,但我们的农本社会的根基和文化基因并没有受到根本性的冲击和变革,而是以一种农业文明特有的成熟方式从容地持续存在。”[12]因此在武术现代化过程中要对门派之争的长期存在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武术的科学化不仅要求从微观层面对武术的健身机理进行验证,而且要求厘清武术主观与客观、唯心与唯物的成分,从而上升到学科的高度。这就要求对传统武术必须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武术在我国被称为“国粹”“国术”,但门派之争的消极影响并没有真正地得到消解,武术门派之争在当代的文化张力依然不可小觑。
无论是不同拳种之间的宗派主义,拳种的质量及影响力的争议,还是同一个拳种不同支系之间的门户之见,都超越不了门派之间的名利之争。譬如围绕太极拳流派传承谱系,河南陈家沟和赵堡镇在艺祖体认与崇拜等方面发生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正宗”之争,2004年“太极拳名誉侵权第一案”的张杰与和有禄的官司也是门派之争的显性表达,表面上看是张杰的言辞失当而造成和有禄的名誉受损,但案件造成的社会影响早已超越了这个层面,深层的焦点依然是赵堡太极拳是张三丰还是陈王庭创拳的问题,最终还是陷入两个地方为了经济发展而进行的文化资源争夺的窠臼。龚茂富博士对青城派武术的生存状态进行田野考察,发现青城派武术现存的两大中坚力量刘绥滨群体与何道君群体存在着“谁是正宗”的门派之争;在青城派武术民间传承中“门户之见”依然充斥其间。总体上“掌门之争”“自我身份认同危机”是青城派武术中冲突与矛盾的突出表现,是青城派武术传承陷入困境的主要因素之一[13]。其实在古代,无论是不同拳种之间的派别之争,还是同一拳种不同宗系的门户之见,尤其是围绕技术上的较量,首先实质是为了争夺生源,其次是为了让更多人对该门派产生认同感。今天不同拳种之争无非是在非遗保护的影响下争取更多的政策倾斜和经济资助,同一拳种的正宗嫡传之争也无非是想争取更多的弟子,赚取更多的名利。从古至今,门派之争都可定性在逐名逐利的范畴之内。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传统武术的创新是其发展和存在的原动力,要适应现代社会发展需要必须与时俱进,唯有创新方能焕发出武术古老而炽热的生命力。但创新也应该有着相应的传统基础和大家公认的评价体系,而创立一个新的派系更要有足够的学术积累和理论依据,还要得到业内权威和社会爱好者的认同。但现实中“因为一直都缺乏管理和发展的长远考虑,缺乏一个整体的通盘的发展规划,更没有形成一定的制约机制和理论评估界限”[14],致使传统武术中的部分拳种,尤其是太极拳的流派出现了不断有新的流派产生的现象,“大有门派越来越多,大师纷至沓来之势。”笔者认为这是门派之争的文化张力在当代的另一表现形式,正是新门派的“掌门人”对旧门派的标新立异,才导致了要创立新门派。但门派的产生是要经历历史检验的,如国画中的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李可染等派;京剧中的梅、尚、程、荀四大名旦以及“南周北马”无不如此。“执古之道,以御今有”,这些自然放任下产生的新门派很难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其对旧门派的创新而开宗立户的基础无非是个人习武心得和故弄玄虚,不能独立构成完整的技术体系和相应的理论体系,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新门派[14]。基于此,武术新门派的无限制产生所代表的门派之争,是对现有宝贵武术资源的粗放式的开发,会使凝聚先民心血历经文化沉淀才有今之成就的传统武术体系支离破碎,原生态遭到破坏。新门派的产生大多是基于假道学,有违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初衷和责任,其终极目的依然是私心私利,正所谓“事功主于经世,功利主于自私,二者似一而实二。”故门派之争在私心私利的指引下又褪变为武术珍贵资源的粗放开发模式。
在中国传统文化在与西方强势文化对话中由边缘化到逐渐恢复话语权的今天,如何整合文化资源、消除内部分歧,打造文化精品,扩大传播效果,提升文化软实力已成为国人亟待思考的课题。“大武术观”是从全局出发,要求各个环节形成合力,共谋武术文化的大繁荣,为国家为民族所用,门派之争却近乎与之背道而驰,因此如何规避和淡化门派之争的消极影响,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通读武术史就能发现,对门派之争感触最深的莫过于张之江先生,他在中央国术馆的体制设置上曾一度“囿于委巷小说之谈,又听信身边某些江湖人物的鼓动,在国术馆设少林、武当两大门派,并分别由王子平、高振东任门长。”[15]终因门派之争不欢而散,分道扬镳而导致体制重新设置为“一会三处”。冯玉祥还因此调侃张之江“你把天下各门的‘大侠’都请来了,是不是你要当总门长,我看你的国术馆要办成 ‘说书馆’了。”为了克服门派之争,张之江在国术馆提出兼练百家,期末考核各科按相等权重计算,还组织人员编制一种综合百家之长的统一教材,旨在消除作为私人团体的门派,即不立门派。虽收效颇著,但笔者认为依然没有切中门派之争的根源。不立门户,由递帖拜师的师徒传承改为宽泛的师生教学;兼练百家,克服“读一家之书,聆听一人之训”的武术传统,如此就能消除门派之争了吗?各个拳种是基于不同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而风格迥异的,正如形意拳基于五行、八卦掌又基于八卦、太极基于八卦加五行而号称十三势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在不同认识论基础上衍生的技术体系、拳理拳风、道德规训也有所差异,而且彼此难以说服对方。同时,基于每个习练者不同的经历背景和知识结构而产生的对拳种的不同认知和体悟,以及对拳种所产生的文化认同程度也大相径庭,又进一步加深了分歧[16]。所以就拳种而言,其本身就是门派之争的媒介和寓所。而反观竞技武术却把门派的习气消除殆尽,是在体育的同一公平理念、高新难美等同一个标准、入奥的国家任务指引下构建而成的,抹杀了多元与分歧。由此及彼,理论上可将门派的规模放大到民族层面;同时以在武术“标准化”实施中整理出的各拳种的技术精华、拳理底奥以及符合现代社会的武德内容而构成的体系为基本元素,兼顾“标准化”与百花齐放的关系,以规避门派之争的消极影响。
全球经济一体化、文化多元化为大势所趋。面对西方思想界如英国学者约翰·汤林森的文化帝国主义理论、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和弗兰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等工具在解释国际合作和冲突时彰显的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丛林法则的弊端时,中国学者费孝通站在纵向历史传统和横向世界格局的交汇点上,提出了著名的“文化自觉”理论,并对文化自觉历程高度概括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是他寻求构建众美交融、和谐共处的人文价值理念的结晶[17]。“文化自觉”同样是指导武术文化发展的有力武器。门派之争所代表的宗派主义和门户之见是基于思想道德素质低劣的狭隘的文化发展观,是名利的争夺,它反对团结一致、相互借鉴、共同繁荣,是反对改革创新的小肚鸡肠的表现,代表了文化的沙文主义。但“文化多样性是交流、革新和创作的源泉,对人类来讲就像生物多样性对维持生物平衡那样必不可少。”[18]文化多元发展才是文化更繁荣的基础。而文化的核心问题是“人”,文化即人化[19]。存有门派之争的人士必须实现文化的自我觉醒而有自知之明,要认识到只有抛弃门派之争,相互融摄和借鉴,克服文化发展中的“内结构性冲突”[20],正如“大武术观”要求的拥有“武术大视野,做武术大家”那样,才有可能像孙禄堂先生那样成为融合形意、八卦、太极的一代宗师。所以门派之争的现代调适也就要按照文化发展规律,进一步淡化门派意识,提高武术人境界,尽量减少门派之争。
“从武术发展战略的研究来思考,武术的文化研究……只有站在国家利益、民族兴衰的高度,才会大气磅礴”[21],“大武术观”正是站在国家和民族的高度,基于武术当代发展现状而提出的时代理念。门派现象是我国传统家族文化和家族组织与制度在武术场域的表现,门派在当代虽已淡化,但门派之争在名利的催化下生命力依然强劲,对全国武术形成合力、进行武术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有着固有的文化阻滞力。如果我们了解这一传统的文化张力又清楚其文化局限,那么“大武术观”就能在武术拥有美好明天的发展中作出更大贡献。
[1]高小军.树立大武术观、加强标准化建设,推动武术事业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R].上海:国家体育总局武术研究院,2011.
[2]王春光,祝伟明.文化社会学视域下武术群体研究[J].河北体育学院学报,2012,26(6):86-88.
[3]刘俊骧.武术文化与修身[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25-28.
[4]戴国斌.武术:身体的文化[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11:136-168.
[5]栗胜夫.门户之见、宗派主义是影响武术发展的重大障碍[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01,35(2):125-126.
[6]程大力.武术门派流派直接与宗法社会结构有关[J].武术科学,2007,4(7):1-5.
[7]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43.
[8]周伟良.中国武术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51,83.
[9]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231-270.
[10]邱丕相,杨建营.武术特征的文化研究[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09,43(7):5-8.
[11]中央国术馆.张之江先生国术言论集[M].南京:大陆印书馆,1931:37.
[12]衣俊卿.文化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56.
[13]龚茂富.青城派武术生存现状及传播方式研究[D].北京:北京体育大学,2011:45-67.
[14]马明达.珍重太极资源 推动学科发展[J].中华武术,2012(4):46-47.
[15]马明达.说剑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334-335.
[16]刘素静,王海泊,马振水.作为体悟的中华武术文化现象解读[J].河北体育学院学报,2012,26(4):82-84.
[17]费宗惠,张荣华.费孝通论文化自觉[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1-2.
[18]吉灿忠,邱丕相,李世宏.传统武术“文化空间”所遭遇的抵牾及其理论调适[J].天津体育学院学报,2010,25(6):474.
[19]陈伯海.中国文化之路[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6.
[20]徐明,花建.文化发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20.
[21]邱丕相.中国武术文化散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