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忠
(湖南商学院文学院,湖南长沙410205)
由于政治或战争原因,20世纪的中国长期以来商品经济的发展并不充分,且政治伦理视角在当代文学创作中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经济问题多被转换为政治问题、伦理问题,商人形象和商品经济的成长过程常被简单化或妖魔化处理。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伴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孕育、建立和发展,现代化进程深入,商业生活的社会地位高涨,经济理性主义盛行,在全新的社会文化价值体系下商人形象得到社会前所未有的关注。在新的时代要求面前,大陆商界小说作家们直面中国当代经济生活的现实,以其高度的敏感触觉到社会经济乃至文化观念等领域里的现代性变革,近20年来,无论是商界创业小说、商贾历史小说,或商战职场小说,都以商人、商业及商业文化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通过纷繁复杂的商战风云,塑造了一大批丰满鲜活的崇尚财富、敢于逐利的商人形象,充分肯定并热情赞扬人们的商业抉择和财富欲望,诗性弘扬了现代商业精神和经济理念,对于中国经济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的展开是一个巨大的推动;并且在城市文学话语系统中逐渐呈现出独立的姿态。
20世纪80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化和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使得商业经济生活已经成为无法回避的中国社会现实。商界小说紧扣时代脉搏,以“商界”的商业经济活动作为创作题材、描述商人在其中的创业传奇、财富追逐、欲望奔突和职业成长,彰显现代商业精神与经济理性,对中国新时期以来的市场化、现代化进程进行着同步的叙述。
虽然中国大陆作家群体早在80年代末就悄悄地把笔触伸向了经济生活领域(如钱石昌、欧伟雄的《商界》与俞天白的《大上海沉没》等),但首先引起中国读者广泛关注的是1990年代文坛刮起的“梁旋风”:1992年起国内各大出版社接连推出香港作家梁凤仪的《醉红尘》、《花魁劫》、《豪门惊梦》等一系列财经小说,以香港风云变幻的商界为背景,塑造了一系列自立奋斗的女强人形象,揭示商界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以及商业社会的人情世态之炎凉,迎合中国大陆市场经济大潮初涌、人们希望认识陌生的商界甚至期冀投身商海的现实需求;同时,对外开放带来的国人“出国热”乃至“淘金热”持续升温,相应以留学生作者群为主体创作的、反映在域外经营获取经济成功的小说如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和刘观德的《我的财富在澳洲》等也风靡一时。域外来风为现代商品经济春潮初起时怀揣“致富梦”的中国百姓掀开了商业社会面纱的一角。
域外来风为内地作家带来了启示。1990年代市场经济的深入推进,全面加速了中国社会的“商业化”进程,“房地产热”、“经济特区热”、“炒股热”、“经商热”、“集资热”,市场经济的商潮风起云涌,新兴的商人阶层引领商界风流;都市商业文明成为当代中国最活跃、最重要的人文景观,商业中国成为当代大陆文学无法回避的现实存在。近20年来,伴随着商潮的起伏涨落,当代文坛以反映商业经济活动为主要题材、以塑造商人形象为基本目的、彰显经济与文化理性的小说创作如火如荼,对于商业中国的透视从1980年代末表现农村商业活动复苏和城市商业体制改革启动,到后来市场经济大潮奔涌下的“市情商态”,商界小说展开了全景式的书写:特区掘金、股市交易、地产运作、官商勾结、商场博弈……“商界精英鏖战商海的英雄本色、白领丽人实现自我的商业出击、市民文化解构精英文化的‘痞子话语’、‘城市新民’追逐欲望的物质主义终极理想齐集笔下”,全方位、多角度地揭示现代商业经济活动的缤纷复杂;不仅是时代商战风云,作家们还把笔触伸到历史领域,对民族商业秘史进行探寻和解密,彰显已成为历史的商界风流。在现代性话语与传统话语、政治话语与经济话语等多元话语权力或对抗或合谋下,商界小说文本中传奇叙事、欲望叙事、消费叙事、纪实性叙事各显风采;丰富的题材选择和话语表达,开创了商业题材小说创作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并且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进程的深化,作家们的商界认知亦不断深入,创作也日趋成熟,从当初的记录商战原貌到弘扬现代商业精神,反思现代性困境,小说主题的开掘逐步深化。
总之,与社会转型和商人群体的崛起相伴随,商界小说创作日益兴盛。商界小说从城市文学中衍生出来,它抓住了城市生活中的一个主要内容:商品经济现象;在城市这个空间里,演绎着令人眩目的商业博弈、财富传奇和欲望故事,展现在此过程中灵与肉的冲撞,诗意弘扬了现代商业精神和经济理性,也不同程度地直面和思考了现代性的根本问题:物质繁华背后的精神迷思。商界小说创作内容紧追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步伐,把商人、商业与商业文化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进行表现,发挥商业经济活动在小说叙事中的介入、联结与导向作用,在“经济”透视镜下重审人与人的关系、重新诠释人性本身,着力于新型商业精神的构建和现代经济理性的彰显,逐渐成为了“一组时间上具有一定历史延续、数量上已形成一定规模、呈现出独特审美风貌并能在读者中产生相对稳定阅读期待和审美反应的小说集合体”。在城市文学话语系统中逐渐呈现出独立的姿态,表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品质与文化价值。并因商人阶层兴起导致的经济权力对社会“贱商心理”转向和文学表达“给力”的积极介入,从而前所未有地获得了在文学场域中自由、自主的话语权力和表征空间。
与社会转型、商人群体崛起和现代经济理性的不断深入相伴随,大陆商界小说20余年来的创作如火如荼,并逐步呈现出模式化、类型化的创作趋势。根据其主题和题材的应时变化,目前大陆商界小说的发展基本可分成商界创业小说、商贾历史小说、商战职场小说三个阶段。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社会商潮初涌,在社会转型的大舞台上,涌现出了一大批把握时代潮流,勇于迎接挑战,精明的商业头脑和善于把握机遇的商人形象,创业激情锐不可当、经济理性狂飙突进、欲望图景眩目展开,许多作者正视经济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以其反映“商战”、记录“商潮”的创作意识的自觉,忠实记录了这场社会变革,为大胆搏击商海追逐财富的弄潮儿鼓而呼。
“财富畅想曲”响彻这一时期的商界小说创作。在纷繁复杂的创业传奇、财富神话和欲望叙事中,商界创业小说塑造了一大批处在中国改革开放风口浪尖,崇尚财富、敢于逐利、勇于开拓的商人形象,这些全新的现代“经济人”以其竞争性生存和创新性突破发展在当代文学人物画廊里独放异彩。如彭名燕《世纪贵族》中三代创业者胡鹏、于松涛和黎少荣在深圳这片改革的热土上挥洒青春和智慧,以舍我其谁的开拓精神,锐意进取,为改革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奏响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创业之歌。沈笑澜(俞天白《大上海漂浮》)曾游学欧美,现代经济学专业素养深厚,挑战意识强,热爱金融事业;在商品经济大潮来临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机会:“我已经清醒地看到,我这份冒险精神在整个中国整个上海都是十分可贵的。中国华尔街的主宰,非我这种清醒者莫属!”他义无反顾地投身商海,创建了环球证券公司,并成为金融界佼佼者。另外,《商界》 (钱石昌、欧伟雄)中胆识过人、欲望过人和精明过人的廖祖泉,还有徐则甘(钟道新《权力的界面》),陈奥伦(王庆辉《钥匙》)、拔射(沈乔生《白楼梦》)等一系列商人,与时俱变,抓住了历史机遇,在商海拼搏中尽显风流,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商业奇迹,最终成就了个人伟业,彰显了自身的社会价值。
同兴于90年代,商界创业小说没有像现实主义冲击波一样对经济体制改革过程中的“艰难”做平面化描述和道德理想主义式的救赎,不像晚生代小说一样对都市文明的异化图景进行符号化处理,也不像反腐小说作家一样将笔触指向经济背后的政治腐败问题,而是直面中国当代经济生活的现实,以其高度的敏感触觉到社会经济乃至文化观念等领域里的现代性变革,聚焦纷繁复杂的商战风云,塑造了一大批改革的急先锋、商海的弄潮儿,热情肯定其为实现财富欲望的商业行为,正面地弘扬了现代经济人的自由竞争意识和冒险精神。
市场经济的发展一方面需要人们进一步解放思想,大胆开拓,创造更大的财富神话;另一方面,现代经济理性的狂飙突进,使得人们在冲破传统的“重义轻利”伦理观的束缚后,迅速转向对物质利益的狂热追求,欲望的恶性膨胀,必将导致人的主体性的迷失。对当下社会关于权、钱、色的欲望过度膨胀而导致的种种人的物化、异化现象,商界创业小说给予较为全面的展示,同时对现代性的普遍困境表现出深深的迷惘和忧虑。如葛红兵的《财道》写大航集团的老总周重天对金钱顶礼膜拜而弃绝亲情;钟道新的《公司衍生物》中的梅小青则用自己的身体和婚姻来交换金钱;陈一夫《资本魔方》中的光照市国商银行分行行长郑革新则是个玩弄权、钱、色的欲望动物,为了掩盖水泥集团的逃废银行债务、侵吞金融资产的罪证,他与水泥集团的总经理、情人薛美用金钱和美色贿赂国商银行总行派来视察的孙组长,演绎出了一部官商勾结的欲望角逐闹剧。曹建伟的《灰商》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商海沉浮中“灰商”物欲“狂欢”图:商人们一方面巧取豪夺、疯狂敛财,另一方面则大肆挥霍、纵情享乐。他们拥有名车、美女、别墅、游泳池、富豪俱乐部……灰商如此纵欲和愚昧,其结果必是演绎出人生的悲剧:小说中的商界巨头们或被人谋杀,或被关监狱,或算人反算己,相继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这些作品中,迷失的商界英雄们“把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仅仅看作自己放纵的欲望、古怪的癖好和离奇的念头的实现。他还没有体验到财富是一种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完全异己的力量。”显然他们最终只能走向毁灭。
伴随着整个社会现代性带来的问题日益突出,商界小说的掘金故事在积极传达现代经济理念的过程中,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力度也在逐渐加大。而对于经济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的反思与超越,为商界小说的现代性诉求增添了精神的深度。
近20年来,市场经济发展迅猛,但不能否认经济进步中充斥商界的畸形发展,弄虚作假、坑蒙拐骗、见利忘义的奸商行为屡见不鲜,社会由此引发“中国的商业道德何处寻?”的呼唤。在社会价值观念和文化理性层面,商业中国急需构建与市场经济体制相对应的新型商业精神和现代经济伦理,以保障社会经济良性运行。面对现实困境和时代需求,与90年代的文化反思潮流相呼应,当代作家把目光投向了我们民族的历史长河,首次在当代历史题材写作中大规模地关注民族商业活动,试图从民族商业“秘史”中发掘具有现实普遍意义的价值规则和文化底蕴,彰显其与现实生活脉息相连的精神特质,以儒商叙事为主打戏的商贾历史小说盛行一时。
《白银谷》的作者成一说:“以今天的眼光看,百年前的西帮票号,当然已经是很落后、很腐朽的一种金融制度了。但它对‘商’的理解,对‘商’的敬畏,用我们中华自己的文化资源,对‘商’的滋养,在那样一个受主流文化歧视的社会环境中,将‘商’推到的成熟程度,似乎也还值得今人回首一望的。”显然,成一等商界小说作家们领悟到言说历史与构筑当下现代商业精神之间的内在联系。而商界小说寻觅到的中国现代商业文化的历史根脉——“中华自己的文化资源”就是诚信为本、义利并举的儒商之道。
商贾历史小说除了继续现实题材的商界创业小说的创业传奇和财富神话叙事外,在情节设置方面共同表现出一个富有中华传统文化特色的取向:对于商贾人物的道德化塑造。商贾历史小说的主人公多为“士魂商才”型的儒商。值得注意的是,商贾历史小说作为以商业活动为主要题材的叙事,叙事却不聚焦主人公们的商场角逐,以展示其敏锐的商业眼光和杰出的商业才能等;重心反落在“儒商”们的仁、德、信、义等富有中国儒家传统特色的道德品质的书写上。如乔致庸(《乔家大院》)一心想以商救民、以商富国,他赊粥济民、体恤百姓,多次救国家与危难之中;是“有大志向,大抱负,要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为天下万民生利”的一代大商。孟乐川(《东方商人》)集儒气与商气于一身,坚持诚信经商,“贸易不欺三尺子,公平义取四方财”;并且为富且仁,常煮粥赈济饥民,还倾尽家资修堤治黄。《大宅门》中白景琦沉重打击阿胶生意的对手恶意竞争,决不取不义之财;在日本人的淫威面前大义凛然,捍卫民族尊严;王廷相(《大盛魁商号》)济国家之利,重民族之义,联合中国商号抗击俄国人。显然上述儒商故事挑战当下商业社会的金钱崇拜和物质至上,演绎的是义利并举、既富且仁的财富神话。义利并举的伦理诉求造就了一个个壮观的事业:“天成元票号”、“大盛魁商号”、“天下第一楼”等,而儒商故事中的主人公白景琦(《大宅门》)、乔致庸(《乔家大院》)、王廷相(《大盛魁商号》)等,无不因此尽展大商风采。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反复被凸显的文化理念是:中国独有的儒家精神和仁义道德才是商业的最高境界。商人道德品质对其商业命运的决定性作用,儒商们的事业成功与他们良好的道德操守、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密不可分。
“儒商”作为一种商界的精神符号,有着深厚的道德蕴藉,它代表着中华文化为商人群体提供的一种理想人格;儒商精神是中华传统商业伦理的精华,也是构筑现代商业精神的文化资源之一。商史小说重返中华传统,演绎儒商故事,以历史类比和反思当下社会,给予当代商业社会以道德教喻,为构建现代商业伦理提供了有效的文化资源。
虽同为现实商战题材,商界创业小说面对的是90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初起、经济运行尚未规范,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商业出击和欲望奔突故事在文本中盛行;商战职场小说则是新世纪以来,市场经济发展进一步深化,现代商业制度和企业制度得以建立和相对成熟之后的产物。
新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公司制普及,职场和职业化成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特别是商界人士都要面对的生存事实。同时,21世纪知识经济的到来,促使中国社会经济结构调整,由低端的传统制造业与流通业向知识密集型的高端企业转变,这一转变直接催生了知识密集型职业人士组成的职业白领阶层。这一阶层作为现代经济活动新生的主体,必然成为紧扣商业脉搏的商界小说关注的新焦点。故此商界小说开始进入“职场时代”,有别于以往早期以描绘波诡云谲的商战传奇+欲望故事为主要卖点的商界创业小说,逐渐转向侧重反映商界职业白领职场人生历练和职业心经,审美地折射其生存感悟与困惑,形成独具特色的商战职场小说。
在这一时期大量资深商界职场人士如王强(《圈子圈套》系列)、崔蔓莉(《浮沉》)等进入商界小说创作队伍,通过小说讲述自己的职场体验与职场故事,商战职场小说成为他们反映与构建自我、寻求认同的载体。这些职场人士大多出身草根,没有特殊背景,没有过人天赋,只是受过良好教育;他们不依靠政治资本、甚至是物质资本,但凭借个人奋斗和自身的知识资本可以获取财富,改变社会地位,成功进入为社会上层。
在众神退位的后现代世俗文化语境中,英雄从“知道一种大写的秘密”和“达到了大写的真理”的超人,已经沦落为了“只不过是善于做人”的凡人。尽管缺乏商界创业小说中在市场经济改革大潮中叱咤风云的商战英雄的豪情万丈、商贾历史小说中士魂商才的民族商人的人格魅力和道德力量,“乔莉”(崔蔓莉《浮沉》)们的成功为当下中国社会草根阶层提供了现实的奋斗目标,而其勤奋和努力我们可以复制,专业知识和职场规则可以学习和操作,于是“乔莉”们成为中国当下渴望通过个人奋斗实现成功的大众心目中的职场偶像。
商战职场小说是作者在商场和职场的亲身经历、真实的人生记录,有着作者对职场生存和商业运作有较为深透独到的理解;并且通过大量职场案例,融专业知识和职场规则于故事讲述之中,这使得新世纪以来商战职场小说具有早期商界小说相对缺乏的专业性、高信息量和可操作性,于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当做“职场必读指南”或“经商教科书”而畅销走红。如《浮沉》的封面上写道:“最激励人心的职场生存小说”;“千万销售和经理人竞相研习的商战圣经”;封底则写道:“参悟职场最高境界,领略商战巅峰对决,真实展现外企职场成长与商场智慧的小说。”《圈子圈套》系列小说在职场白领中流行,被称作“第一部揭示在华外企经营内幕的纪实文学”,“第一部为白领阶层量身定做的职场必读指南”;而根据作者自身多年从业经历打造的《职场风雨飘》被读者誉为“职场《资治通鉴》”;小说以大量的真实案例展示了众多的职场生存技巧,如面试技巧、推销技巧、谈判技巧、管理技巧乃至“站队”技巧等,这对身在职场者尤其是职场新人来说,无疑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因创作者文化观念的限制,或商界认知的缺乏,加之商品化的生产机制的负面影响,使得商界小说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精英作品,值得关注的优长不在审美价值,而在于其伴随社会转型而生长的文化特性。作为一种文化文本,其价值考量指向所担负的文化功能:在文学叙事中负载并演绎现代经济理性,致力于新型商业精神的启蒙,为中国经济现代化推波助澜。
应当说,现代经济理念在新时期以来的中国社会逐渐深入人心,与商界小说的摇旗呐喊是分不开的。现代经济理性作为现代科学理性的扩张在经济层面的表现,是现代经济社会的核心理念之一,其基本诉求表现为:相对于其他需求,人类对物质利益的需求的绝对优先性;追求最优方案、最佳手段、最高效率的有效性思维。而社会经济的充分发展,显然是与现代“经济人”为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严格、规范、精确、自律”的现代经济活动分不开的。
但是中国有着几千年"尊儒贱商"传统,虽然社会几经变化,但一直没有经历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在市场经济体制确立初期,中国社会观念的现代性变革阻碍重重。所以,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借助文学叙事,在文化观念上破除陋习,为中国开展现代性历史叙事扫清障碍。应当说,近20年来大陆商界小说成功担负起了这项文化功能。
商界小说聚焦纷繁复杂的商业景观,形象地展示了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给人们带来的价值观念和文化理性上的巨大冲击。市场经济的发展首先解放了长期以来中国传统的义利观造成的思想束缚,人们不再压抑和隐瞒对物质利益的欲望,甚至开始对“利”字高谈阔论,对财富的欲望和追求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如《商界》 (钱石昌、欧伟雄)一改许多先哲大师对金钱罪恶的诅咒,唱响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创作中第一首“金钱礼赞”;小说围绕着广州地区穗光、东喜、浪河三个规模不等、所有制性质不同的公司的经济活动来展开叙事,比较了它们经营的成败得失,从而正面肯定金钱是推动现代经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工具。不仅如此,“《商界》透过汹涌的物欲浪潮展示了下面与浪涛相激荡、相谐调的海床--沉默而有力的理性”,“它体现了一套由独特行为方式、思维方法和价值观念构成的文化体系在古老中国大地的逐步确立,而其核心是经济社会生活的合理化,就是一切现象的合理的可计算性。一语概之,就是近现代商品经济活动所孕育、产生的以资金核算、利润增殖为集中体现的工具理性,与传统社会义利之分乃人禽之异、存天理灭人欲的实用理性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它大力肯定欲望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在于它协调、推动欲望实现而把握商品经济的堂奥”。
在《商界》这篇作品中,现代经济理性观被作为一种新价值评判模式来描写、阐释小说人物及其行为。小说引人注目的是塑造了一个富有商战智谋,以及洞察市场、追求利润的本质属性的现代“经济人”廖祖泉的形象。他是一个从底层奋起领时代风骚的企业家;为筹建东湾酒店,他做了一系列严密谨慎的酒店业市场调查、分析和预测;当紧缩银根、控制信贷的风险压来,他巧借域外资本转风险为发展契机;而在电脑官司中,面对利益与友谊、恩情的冲突,他认定“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做生意,是朋友只可以加强信用,不能出让利益;不是朋友,只可以提高警惕,却未必少了赚头。商业的主宰是市场规律,而人情只是哭笑多变的媒婆。”这一形象向读者清楚展示出现代“经济人”合乎现代经济理性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取向:不是从道义理想、情感和良知出发,而是从理性预测出发,权衡利害,合理设计行动目标,合理地选择最佳手段和最佳途径。
商业社会要健康规范地发展,社会经济要良性运行,就必须构建与现代经济体制相对应的新型商业精神和现代经济伦理。应时代要求,商界小说利用文学的形象魅力,积极弘扬以契约、诚信、公平为核心的现代商业精神。如季宇的《新安家族》叙述了新安商人在与西洋商人进行茶叶贸易中,为了数万茶农、数百茶商的生存利益,坚决抵制洋商挟强权制定的垄断对外茶叶贸易、掠夺盘剥华商的商业规则,为“公平商权”而斗争的故事。历史叙事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仍有很好的现实关照性。王强的《圈子圈套》则在现代商场竞争双方的巅峰对决之中,宣扬现代契约精神是商战成功的法宝:为争夺“中国第一资源集团”的超级大单,洪钧、俞威双方各施手段、各展奇术。而激烈的商界竞争的最后胜出者是恪守现代契约精神的洪钧,俞威不守诚信,瞒骗公司,践踏法规,在广东第一资源项目上采用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手段获取不正当利益,故而败北。精彩商战故事形象演绎出现代从商之道。
在市场经济日益发达的今天,当下中国商场和职场也在转型中逐步成熟,行业逐步规范,职业道德观念开始深化,“专业”、“效率”、“科学”等现代性的核心理念在商战和职场活动中得到广泛认同。诞生于这一背景下的商战职场小说表现出对现代经济理性的高度认同和积极宣扬。它是资深职场人士对自身职场经历和商战成功经验的纪实性书写,并且以解密职场玄机、提供商战策略、满足职场人士对商战专业知识和经验的实用性需求为己任。如《浮沉》在每章后面都设置了“编辑絮语”环节,包含“商战胜经”和“职场行走指南”两个内容;全书共罗列了24条“职场行走指南”以及21条“商战胜经”,其中重点关注了竞争、创造、敬业等现代职业精神,与关于合作、定位、人际、宽容、原则等基本素养,这是商业社会对现代人基本品格的要求。而这些职场成功人士“不厌其烦、手把手传授的那些经验技巧恰好是长期以来现代性书写一直忽略的内容,这种理性主义、启蒙主义的价值在中国的许多组织中并未真正建立,职场小说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填补了空白”。
中国商人,作为在历史上始终居于“四民之末”的阶层,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中崛起,在市场经济的发展中迅速实现了化“蛹”为“蝶”,而在这历史性飞跃中起决定作用的是,新商业精神和现代经济理性在商界乃至全社会的被认同和深入人心。应当说,商界小说在当下中国经济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展开过程中,成功地充当了摇旗呐喊的马前卒。
[1] 杨虹,等.性别·商业·文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151.
[2]葛红兵,赵牧.中国经验·现实维度·反思视角——2008年文学理论批评热点问题评述[J].当代文坛,2009(1).
[3]杨虹.经济权力与商界小说的话语实践 [J].江汉论坛,2012(8).
[4]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01.
[5] 成一.白银谷[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1031.
[6] Richard Rorty,Consequences of Pragmati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转引自范志忠:百年中国影视的历史影像[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242.
[7] 张凤阳.现代性的谱系[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8]施叔范.《商界》——南方的喧嚣与冷静[J].当代文坛,1989(3).
[9]谢静:杜拉拉们的职场迷思——从《杜拉拉升职记》看都市白领的群体认同[J].新闻大学,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