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毅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党委宣传部,江苏 江阴 214405)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女性诗歌呈现出向日常化、叙事化、口语化转移的趋势,女诗人们将目光深入当下,开始关注现实场景和世俗人生。郑小琼和路也是20世纪初闪耀中国诗坛的两位著名女诗人,她们诗风各异,前者沉痛锐利,后者浪漫洒脱,但她们的诗作都与日常生活经验紧密相连。
有“打工诗人”之称的郑小琼,擅长描写打工一族压抑酸楚的生存境遇。她曾出版了以“黄麻岭”命名的组诗,受到文坛瞩目;而路也则凭借创作于2004年的《江心洲》系列,获得了华文青年诗人奖以及“十佳女诗人”称号。这两部组诗都以特定的地理区域为题材,却向读者展现了风格迥异的生活版图。经过仔细对比分析,可以发现这种差异与“黄麻岭”和“江心洲”不同的地理特点无关,是郑小琼和路也不同的身份经历、创作技巧和情感投射,赋予了作品截然不同的风格。然而,尽管艺术表现手段和主题表达方式完全不同,两位女诗人表达出的对于幸福和谐生活的渴求,却又是互相契合的。
郑小琼和路也有着完全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生活经历。郑小琼出生于四川南充。20岁就离开家乡来到东莞打工。坐落于东莞市东坑镇南面的黄麻岭村,是郑小琼打工生涯中的重要一站。在这里,郑小琼重复着辛苦刻板的工作,同时也目睹了其他打工者在流水线上消磨了青春的朝气、伤残了肢体,逐渐变得麻木压抑的过程。所以,郑小琼创作的初衷,在于记录下打工者这种单调无助的生活状态,对于生活给予她和工友们的疼痛,发出愤怒的、充满反抗的呐喊:“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但是,我必须把感受写下来……”郑小琼在《人民文学》颁奖仪式上发表的这段感言,可以看作她的创作宣言。这样的经历赋予她的诗歌凌厉痛楚的笔风,打工生活中所有的辛酸和苦痛,以及漂泊异乡的孤独感,在她的笔下凝成一行行激烈、直白、失声呐喊般的诗句。这种沉痛的爆发力是由郑小琼独特的打工经历所孕育的,在女诗人中极为少见。
与作为打工者的郑小琼不同,路也经历的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路也出生于辛弃疾和李清照的故乡——文化底蕴深厚的山东历城。她早年就读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得天独厚的创作条件使她拥有了自我的写作空间。她的诗歌带有强烈的学院派特色,巧妙地将个人独特的情感经验与知识女性普遍的优雅知性结合起来。路也的“江心洲”是一个介于真实和虚构之间的地理区域。路也确实曾经数度来到这个地处江南的叫作“江心洲”的小岛,但《江心洲》系列的叙事蒙上了路也浪漫的想象。《江心洲》是一系列的爱情诗,更是路也向大自然致意、探讨现代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的作品。这些诗基调温暖明亮,语言跳跃俏皮,在现代性的表达中自然融入了古典文学的诸多元素。显然,是路也深厚的文学素养和平稳的生活经历,赋予她的诗歌优雅随性的独特风格。
诗人绿原曾说:“诗人是在生活之中,不是在舞台之上。生活远比舞台更宽广,更严峻,更难通向大团圆的结局。因此,诗人只能够、也只应该按照生活的多样化的本色,来进行探险式的创作。”[1]郑小琼和路也的诗歌都体现出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她们迥异的诗风,正好体现出绿原所说的“生活的多样化的本色”。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女性诗歌开始将注意力转向词语本身,注重日常的叙事性口语与生活化的意象在诗歌文本中的运用。郑小琼和路也在写作过程中对于不同意象的选取,铺展开了“黄麻岭”和“江心洲”迥异的生活图景。
郑小琼在东坑镇打工的第一个年头写下的《黄麻岭》一诗,可以看作她后来所有以黄麻岭为题材的诗歌的总序:“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在这首诗中,“黄麻岭”是一个总的意象,它混杂着村庄和现代制造业工厂的复杂特征,成为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的一个空间象征符码:而诗中出现的其他一系列具体的意象,如“荔枝林”、 “五金厂”、 “铁”、 “螺丝”、 “钉子”、“工卡”等,以及一些关键词汇,如“疼痛”、“青春”、 “生命”等,后来都在《黄麻岭》组诗中频繁出现,并逐渐变得丰满和具体。
在写作“黄麻岭”组诗时,郑小琼模糊了自身的女性身份,让“铁”、“机台”、“流水线”等冰冷的工业意象入诗,使诗歌具有一种中性的冷静与残酷。“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嚣,奔波/加班,薪水……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地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在这首名为《生活》的诗里,郑小琼仍然用她熟悉的这些意象进行组合,手法更为纯熟,写出了她心目中的黄麻岭平凡而庸常、疼痛而孤独的生活。诗人何超群这样评价郑小琼的诗:“这哪是写出来的诗歌,这显然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生命体验。”[2]而郑小琼的诗歌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正是因为她选取的意象和日常生活保持着一种高度的亲和性,诗歌呈现的画面性极强,情感强烈,真实可感。
与郑小琼一样,路也也是一位擅长使用生活意象的诗人。路也笔下的“江心洲”,由大江、江心岛、货轮、农家菜馆、渡口、蝴蝶、野菊、鱼塘、南瓜、油菜花、菜地、水杉等一系列意象组成,既承袭了中国古典田园诗歌安适随意、超脱俊逸的风韵,又具有现代诗歌简练平白、易于上口的特性。与郑小琼笔下偏于中性化的“黄麻岭”不同,路也的“江心洲”极具江南的妩媚,是非常女性化的。例如,江南的植物蕴含着生命和繁殖的隐喻,是女性的象征符码,路也在诗中多次用到这些植物的意象:“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木梳》)“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江心洲》),“她的姓氏里有三点水做偏旁/名字是这岛上的某种植物,笔画里有草字头/我喊她的时候,露珠闪烁,风吹草动”(《女儿》)等。
清新质朴、充满水乡情韵的意象,再加上路也对于甜蜜爱情毫不遮掩的书写和憧憬,《江心洲》组诗描绘了一幅温馨自然、优雅从容的生活图景。这种生活的诗意在《亲密》这首诗中显得尤为引人入胜:“屋顶下毗邻/的灯火/灯火中为理想献身的飞蛾/窗外西风正缠绕着的香樟树枝。/小狗在巷口见面,哈着气相互寒暄/那些古老的小巷啊纵横交错,彼此都是亲戚。/如果极目远眺,看到的当然是那轮落日,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正把江面吻得霞光万里。”如果说“铁”、“机台”、“白炽灯光”等沉重而冰冷的意象让郑小琼的“黄麻岭”显得憔悴而不堪重负,那么,也正是“灯火”、“霞光”、“哈气的小狗”、“缠绕的香樟树枝”、“江水”、“油菜花”等温暖和轻盈的意象,让路也的“江心洲”变得温暖而适合安居,不同的意象让读者领略到社会不同人群的情感生活。
一般来说,诗人惯常将抒情的地理区域定位在自己的故乡。但巧合的是,《黄麻岭》组诗和《江心洲》系列写的都是诗人的“异乡”。不同的是,郑小琼表达的是打工者无法融入异乡的悲哀和焦虑,路也却因为爱情驱使,将异乡视为个人精神上的伊甸园。
黄麻岭对于郑小琼来说是一个身体与心灵双重流浪之所,她始终无法真正找到自己在这里的位置。无论打工者付出多少血汗,城市却冷漠与高傲,永远不能真心平等地接纳他们。在《给予》中,郑小琼写道:“但是你却不肯给我,黄麻岭,一个南方的村庄/你不肯给我一个家的温暖/在这里,在你的怀里,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乡人……黄麻岭,你给我的,只有疼痛,泪水/以及一个外乡人无法完成的爱情。”诗人对于黄麻岭既渴望又疏离的感情在这里充分流露。她努力让自己融入黄麻岭的生活,然而最终发现“它的繁华是别人的,它的工厂、街道、服装商铺是别人的/它的春天是别人的,只有消瘦的影子是自己的”(《疼痛》)。
更为悲哀的是,当郑小琼带着异乡给予她的挫折感,希望借助故乡黄斛村的温暖来治疗自己的心灵创伤时,却发现如今的故乡再也不复往日的平静淳朴,和都市一样充斥着颓废和堕落的气息,“欲望覆盖住贫穷的善良”(《冬日的村庄》)。她在“黄麻岭”与“黄斛村”之间飘荡挣扎,难以找到真正的根基和精神家园。郑小琼的诗歌,不是一个人的呼喊,而有着为打工一族代言的性质。近年来,中国工业化、城镇化的高速发展导致了城乡社会流动的加剧,成千上万的农民离开祖辈世代居住的封闭乡村,来到陌生的城市中,小心而胆怯地寻找新的位置和生活。郑小琼用极度写实的手法,写出了这个群体漂泊无根、身份尴尬的“异乡人”境遇,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而路也的《江心洲》系列,更倾向于一种个人化的情感体验,写出了当女性、爱情和诗歌遭遇时,最美好的一种可能。与高度写实的“黄麻岭”不同,“江心洲”带有浪漫的想象色彩,亦虚亦实。怀着对江南风物的热爱和对甜蜜爱情的陶醉,路也从不同角度对江心洲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诗歌中强烈的生命张力和世俗情怀让人叹为观止。江南的古典韵致本就与路也所接受的古典文学熏陶是相一致的,再加上爱情助推的无穷借力,“江心洲”对路也来说,不再是陌生的异乡,竟是精神的故乡。所以,在她的诗歌中,毫无“异乡人”的彷徨失措、冷漠拘谨,而是从容喜悦,竟有一种故地重游的归属感:“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我还来得及生育/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把儿女养大。” (《江心洲》)在众多倾诉“异乡人”的乡愁的文学作品中,路也的诗歌立意可谓独树一帜,她在宽厚的齐鲁和妩媚的江南之间自由转换,身心安定踏实,近百首的《江心洲》系列成为一种幸福生活的摹本。追根溯源,路也和郑小琼不同的“异乡人”体验,仍然源自两人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情感气质。
评论家谢有顺说:“生活的贫乏,想象的苍白,精神的造假,在我看来,这是当代文学普遍存在的三大病症,而核心困境就在于许多人的写作已经无法向我们敞开新的生活可能性。”[3]郑小琼和路也恰好都摆脱了这种文学的病症,她们以对世俗生活的观照和书写,向读者敞开了文学的多样性和生活的多重可能性。表面看来截然不同的《黄麻岭》组诗和《江心洲》系列,实际上有着内在的隐秘联系:两人的文字下涌动着相似的情感需求,即她们对幸福和谐的生活的热爱与渴望。
虽然“黄麻岭”系列的基调是沉重而疼痛的,但郑小琼的诗歌并没有表达出颓废、绝望的情绪。她书写疼痛并不是为了单纯地发泄和抱怨,而是努力想让全社会关注打工一族的生存困境,能给打工者这一数量庞大的群体提供幸福和有尊严的生活。所以,郑小琼的诗歌也不乏对爱和幸福的眺望:“或许还有别的事物/让我相信的爱,春天,流水,让我感恩/在琐碎与劳累中/我有着一颗高贵而温柔的心,我相信的爱啊/像星辰一样长照天空。”(《偶遇》)所以,在“炉火”、“铁钉”等常用意象之外,郑小琼有时也会加上一些明亮的色调和词语:“这被炉火照亮的生活,在一枚小小的铁钉上/我像一只蜻蜓停下,又起飞,在风中/带着瓦蓝瓦蓝的爱情与憧憬去远方。”(《吹过》)“停下,又起飞”的蜻蜓虽然仍然是飘泊的异乡人形象,但“瓦蓝”这个词汇预示着一种历经苦难后的博大、安详与洁净,给人强烈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这或许就是郑小琼心目中对于未来生活的期许。
而《江心洲》组诗以爱情为主题,书写的生活满溢着甜蜜的爱和幸福:“我打算在这里住下来/从杨柳依依到雨雪霏霏/住成一个土著,住成江心洲的人/住得连这里的猫和狗都听得懂我的方言/连七星瓢虫和蚂蚁都明白我的喘息。”(《安居》)江南清新温润的自然景观和路也的浪漫幻想共同编织出虚实相间的“江心洲”,这是心灵的乌托邦、身体安居的乐土,也是路也对幸福和谐生活做出的最佳诠释。可以说,《江心洲》系列并不是单纯的爱情组诗,路也超越了狭义的爱情,表达出一种广阔的博爱,即她对人世间世俗生活的接纳和热爱。尽管展示的生活版图各不相同,但郑小琼和路也都对生活表现出深刻的人文关怀,紧扣时代的脉搏,聆听大众的声音,这也正是她们的诗歌具有鲜活生命力的秘诀所在。
[1]绿原.人之诗续编·序言[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
[2]何超群.在黄麻岭和东山村之间:撤离或者守望——郑小琼诗歌散论[J].繁星诗刊,2006(3).
[3]谢有顺.分享生活的苦:郑小琼的写作及其“铁”的分析[J].南方文坛,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