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魂一缕入梦遥*——张错乡愁诗的别样诉说

2013-08-15 00:44郑美平
关键词:怀乡乡愁诗人

郑美平

(福建江夏学院 人文系,福建福州350002)

张错,美籍华裔诗人,原名张振翱,广东惠阳人,1943年生。曾在广州、港澳读完中小学,后就读于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1967年赴美求学,先后获得硕士、博士学位,1974年起任教于洛杉矶南加州大学。在台期间曾创办星座诗社。1965年至今一共发表了16部诗集、11部散文集和多篇学术论文。张错对海内外汉语诗歌界有较大影响,曾获台湾《中国时报》叙事诗首奖、台湾国家文艺新诗奖、中兴文艺奖。张错15岁开始写诗,他的早期作品注重主体的感觉和艺术的直觉,热衷于捕捉稍纵即逝的意念,抒发的也常常是超现实的情怀,忽视了理性,背对现实。但是从1975年的《洛城草》起,张错的诗风出现重大的转折,他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及狭隘性,意识到“所有浪漫与想象,都必须自现实的根基抽根发芽”。于是他走出象牙塔,投身于沸腾的生活,把社会和人群作为诗歌的表现对象,以现实主义气质感染人。相对于以“超现实”情怀为主的早期作品,诗风转变后的作品如《错误十四行》《双玉结怨》《飘泊者》《春夜无声》流露的则是浓浓的怀乡苦恋,是对故国文化的种种追溯,是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这一主题成为他的诗心,使他迎来了第一次创作高峰并贯穿整个创作过程。

一 张错怀乡恋囯诗歌的情感表现模式

几乎所有流落在外的中华儿女,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绪,那就是怀乡,张错也不例外。他把自己形容为中国的尤利西斯,长期流浪和飘泊在他乡。张错贯穿一生的创作都是被怀乡所驱动,他的怀乡常常是一杯苦涩得沁出眼泪的茶。张错曾经说过他是彻底的民族主义爱国者,尽管他被自己的国家给放逐了,无奈地熔入美国那个大熔炉,入了美国籍,但他早已认定“中国”是他一生的婚配。纵观张错的怀乡恋囯诗歌,有以下几种表现模式:

(一)托古抒情

张错受艾略特的现代主义诗论的影响甚深,艾略特指出诗人的职责在于找到“思想的情感相称物”——思想感性化,让形象思维中的形象活起来,进一步“感性”,引起读者对诗的经验作感性的反应,再升到理性的认识,从而达到理性与感性的统一。艾略特强调:情感不得直接表达,只能客观地通过一种场景、一系列事情——客观对应物,来唤起情感,诗人的抒情必须通过对客观对应物的叙述与诗人的主观感受的主观叙述相呼应和平衡。艾略特认为运用典故加以含蓄的暗示能达到古今对比的效果,更能发人深思,因诗的篇幅有限,典故却能蕴含更大的情致。典故可以暗示古今相同,暗示过去的意识或状态还在延伸,借此增加诗的份量。张错将这些理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通过用典,即借古人的声音来表达感受、寄托情怀。他的诗歌在现代与古典的对话中,暗含一种张力。

《春夜洛城闻笛》:“我静静的聆听。/一缕悠长的笛声,/散入一双在洛城思乡/多么渴切的一种思念啊!”(张错:《飘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本文所引张错诗句皆出自此书,下文不复说明)这首诗,从题材、意象、境界到语言方式,都蕴涵一种古典情结,诗作的题目就已将读者引向关于中国古典意境的遐想,再配上沉郁悠扬的音乐,让漂泊的心沉浸在永恒的故国家园,以慰藉在外恒久的孤寂,从而获得一种内在的文化身份。

《丛菊》:“据说,唯有惊心动魄的往事,/才有淡泊明志的生涯;/据说,丛菊莹然的眼泪,/不仅为过往而坠下,/也为了某种的飘忽与无据。/繁花季节的真幻里,/去追求一种不属语言的,/也不属于年龄的相知和相交,/仍然是古代英雄式的幻象追寻;/生命中恒常的雨季里/必然有一次骤发的豪雨,/人生如寄的旅程里,/必有一丛菊花追悔的念头;/而人们酒后的谈兴中,/仍然逗留于——/枫林如何受创于夜露,/流下的眼泪,是菊花,/还是杜甫。”乡愁是诗人生命的痛,却又是他的诗生命的养料。在羁旅的生涯中,乡愁便是一再回旋于生命的故乡的溪流;乡愁便是陶潜的菊花,杜甫的山河,是书剑江湖的传奇,明镜勤拭的悟然。诗人是向往陶渊明的悠然的,在《季节的故事》《饮茶》等诗篇里也流露出这种情感。但对故土的思念,对故国的忧心,“以及那些固执的依恋离合”,注定那朵菊花只是“痴想”,流下的眼泪是菊花无望的眼泪。张错借用陶潜、杜甫等典故,将他心中满腔的复杂情绪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屈问》一诗中,张错化用屈原的《天问》,借屈原之身,追思自己的身世,道出了他乡土情怀的忠诚,同时借屈原来反衬自己居无定所的凄凉和对魂归故里的热望。而在《梦回咸亨》《家的祝福》中,他索性化身于典故中的人物,作今昔的对比、结合、衍生,达成对人性对生命新的演绎。

(二)借物寄情

张错的诗中有不少咏物之作,而且所咏之物都有特殊性,像古镜、古碗盅、茶盏、兔毫、刀剑等等,都是一些古典的意象。这类诗以咏物的方式,发掘题咏对象的象征含义,“多用文物配图入诗,以文呈象”,比附拟人,借器物来抒发怀古幽情,对存在进行哲学追问。张错说,咏物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物以寄情,咏物寄托了对家国的某种渴望。传统的青铜器跟这种家国之思想最为吻合,它们来自过去,有长达一千五百年“青铜时代”历史的沉淀感。[1]除了青铜器,他还选择与沉默的古镜、古剑、古碗、古环、兵马俑等对话,在现代时空中考察过往历史事件,借古文物的特征寄托婉转的怀乡愁绪,再借这种情感去表现现代人的意识,这是一个文字的终端挑战。以《炼剑》为例,“自君别后,/或为绾花绶,或挂树枝头,/三月剑成,大雨如注,/磨你数年,霜刃未试,/剑师与故剑,/恰似一段心情凌乱的乐府,/路漫浩浩,岁月悠悠,/惟有离居,才会同心,/惟有忧伤,才以终老。”乡愁在中国几千年诗歌文化中厚重的积累,从热爱中国古典文学的诗人心中不断流淌,更何况是在民族、家国剧烈变动的时代。那种不得已的离家去国,给心灵造成的剧痛,一再强化了诗人在异国他乡羁旅不得归的悲凉境遇,[2]所以才在悠悠岁月中,离居,忧伤,终老。

(三)秋风起乡愁

汉乐府的《古歌》中这样描写游子的思乡之情“飘风急雨,不可遏抑”,落叶飘零,满目萧条,内心憔悴以至衣带渐宽。这首诗开创了“秋风起乡愁”的模式。[3]后来,历代文人骚客反复使用这种经典细节来表现离别的相思之苦。秋天本就是思乡的季节,落叶归根,那些客旅在外的游子,这时候的归心犹为强烈,加上较早的《九辩》确立的“悲秋”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来游子的思绪,而张错无疑也受到了“悲秋”的影响,此时思乡心更切。

《秋赋两首(之一)》“有一种分离,在秋天,/……落叶千百,心情千百,/……由此可知,万言之叶,/实在是万种心情,/漂泊无定,在逆旅,/在秋天。”漂泊中的苦涩,流离中的孤独,迷失中的期冀,其中有多少欲语还休的离愁。[4]讯息随秋风飘送,万言之叶成为万种心情,在逆旅中的秋天漂泊无定,诗人梦见一棵大树:发现自己是流浪的秋。

《秋赋两首(之二)》其中“秋天是追怀的季节,/惟只有早春残夏褪,/枫红荻白之际,/才会在境内为一张陌生的面庞而惊讶,/为鬓角一丝闪亮的白发而惊心,/到底是读杜的年龄了,/经过战患的颠沛,/感情的流离,/才会在一个孤独的秋夜,/想起北部山里的一盏孤灯。”作者通过对秋夜凄凉与寂寞的吟诵,承载着杜甫式忧国忧民的情感,这种写法契合中国古典艺术的主性情传统,而且抒情形象自身也明显带着东方的印记。他的抒情言志是古老中国土壤里生长的花,而古典的芬芳又在新的时代、在异域绽放风采。

《枫印》:“你是无数飘落枫叶的一片,/血渍嫣然,/你是中国心中的一阵隐痛,/流落在下,/而把一切归诸於命数的秋天,好像这就是哀乐的中年,/而华夏的晴朗春日,/永远等待下一代的年轻人。/正如每人也一度曾新鲜过,翠绿过,/并且急不及待地把枝桠伸向青天,/可是这已是枫印时期,/是孤独,/永远都是孤独。/你喟然而叹,/然後双手把衣襟拉紧,/消失在仓皇的夜,雨,及风。”秋天的雨夜,叶子轻轻飘落,泛起涟漪,他的寂寞孤独无人可知。感时伤国总是中国文人心中恒久的觞,物外的异乡秋叶,与己内的思乡忧国,是物我交融的完美体现。

(四)梦忆还乡

家是游子永恒的依托,最后的归宿,家是一切人生追求过程的终点。从张错书写乡愁的诗篇中,不难发现“归乡者”的身份是张错自我定位中的一种情感结构。通过“梦忆还乡”,漂泊在外乡的诗人在内心的情感充盈下主动地将愁绪以一种文本的形式展现出来,这样既可以抚慰诗人在外孤独的内心,也可以平衡诗人思乡却又无法归乡的矛盾心理。

当漂泊的心开始流浪,哪里才是真正的归宿之乡?目送着一个个如瀑布飞流似的岁月,诗人渴望有一个精神的栖居之所:《孤舟》中他这样说:“飘泊啊,不是鹭鸶,/是那颗痴念故园的心,/像茑萝之归附松柏,/像磐石之苦恋土地,/国家啊!散发生涯终是道家的传奇。/在民族掌故起伏的波涛中,/即使迟到,/潮汐的信息仍然向东;/就因为方向与故园,/所有的飘泊都将是归来。”散发飘泊终是道家的传奇,不是他的宿命,在他向东的姿势中,在他与中国恒常互望中,他不断反复吟哦的是关于故国的往事、掌故,他在这些过去的、现在的消息中永远怀着杜甫的忧国,鲁迅的哀国。但是经年的离居,是否真的要忧伤以终老呢?于是他长年盼望回归的首首怀乡吟中流露出这样一种坚定:“所有的漂泊都将是归来”,“叶的降落,当然归根。”(《落叶》)“如果你愿意——/就生根吧,/让我明晨把你叫起来,/打一桶水,洗尽你一身的风尘。”(《倾诉》)

二 张错怀乡恋国诗歌的艺术特色

(一)线性的叙事结构

张错擅长把沉思的内质隐藏在线性叙事结构下,通过外在的表层叙事对内在的哲思灵魂进行解读。以《野兔劫》为例,三段诗分别从三个层面描述了野兔惨遭捕杀的情景,反映了人与自然的矛盾冲突。[5]人类改造着世界,却同时也在破坏着世界,面对这个共同的家园,总有一些目光短浅的人只想着无止境地攫取。这首诗平白如话,没有多余的议论,但诗中饱含着自然的辩证法,充满了对弱肉强食游戏规则的责问,以及对人类征服自然同时又破坏自然这一现象的不满和担忧。

张错诗篇中关于“华工血泪史”的数量不是很多,但却是最惊心动魄的。一百多年前中国成千上万的劳动者被称作“猪仔”运往美洲,为殖民主义的白人开荒、淘金、修筑铁路,受到惨绝人寰的待遇,任人屠杀,并且毫无喊冤的机会,他的《浮游地狱篇》曾获台湾《中国时报》第五届时报文学奖甄选叙事诗首奖。全文共有五个篇章:第一篇:苦力陈阿新的招供;第二篇:水手阿伯特·赫克的证词;第三篇:徐阿三的口供;第四篇:水手查理士·柯考普的证词;第五篇:五百苦力的供词。张错采用叙事的形式,将诗中人物安排在特殊的戏剧场景中——香港警察局,人物的供词体现不同的人物性格,使读者如入其境,共同关切着人物的命运。

苦力陈阿新的招供:

我也曾向船上的葡萄牙人争论,/但却和另外的廿多人被锁起来。/船开后三天的一个中午,/大舱就有浓烟冒出,/有人大叫火烛,/有人大叫救命,/我看到四处乱窜的火舌,/我看到四处乱跑的水手……

水手阿伯特·赫克的证词:

船长下令我们全体,/带上手枪和短刀,/然后在舱内提出二十名劳力,/船长令我们把这廿人/全部套上铁链,/每两个人联锁在一根链条上,/然后再把铁链烧红,/趁热焊在他们脚踝上,/看着他们疼痛得满地乱滚,/呼爹唤娘的喊叫,/可真令人不寒而栗,/有两个人忍不住疼痛,/冲出船弦跳入海里……

五百苦力的供词:

至于家里的弱妻幼子,/还有倚门盼望的老母老父,/我们的所能唯一的回答——/就是生前的眼泪/死后的沉默。

这只是华工一段长长血泪史的开始,还有接下来的开荒、淘金、修铁路、被囚在天使岛、被劫掠、被驱赶、被“排华恶浪”屠杀……张错用朴实的语言、平白的叙事方式将华工血泪史展现在读者面前,震人心魄。

(二)精巧的构思

张错诗歌经常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如对比、隐喻、象征手法等进行艺术构思,这是他诗歌的又一艺术特色。如《双玉环怨》,“一只圆环牵住另一只圆环,/在环玉长圆的主旨里,/恰似完整的过往,/紧紧牵住另一个完整的将来,/而中间的玄虚,/倒像是生命的两节,/同时发生而又纠缠不清的人事,/虽然,哀伤与欢乐/各自有终结……正如时间与历史,/生命是一段时间,/事件的发生就成为历史了,/恰似完整的过往,/紧紧牵住另一个完整的将来。”这首诗里,双玉环既代表个人与历史,又象征过去、现在与未来,诗人用双玉环这个物象隐喻个人生命融会于历史流变里,传达给读者生命哲理和爱情真谛。在《屈问》里,他连续用了16个排比句“如何放逐仍是自己的家乡,如何愤懑仍是自己的语言,如何行吟仍是自己的山水,如何荒芜仍是自己的田园……”突出两个诗人同样的流浪而又截然不同的性质,屈原是在自己家园流浪,而诗人却是在异国他乡流浪,孰幸孰不幸,一目了然。在《落叶》一诗中,诗人自比为落叶,先连续发问,再以富有诗情的诗理自答,可谓设计精巧。

(三)典雅别致的语言

张错诗歌的语言通俗却不直白,手法含蓄而不晦涩,意境忧伤而主题明晰。如“我决定以酒和花与你饯行。/可是——/酒,你让我孤独的饮;/花,你却让它恁自飘零。”(《依稀》)花与酒本都是古典诗歌中经常出现事物,用孤独的饮酒和凭自飘零的花形象清晰地营造了分别的忧伤意境。“如何在剑影刀光的江湖,/成为一种难舍难分的身世。/最伤心的还有——/离别后的相逢,/只可吁嗟,不可相问,/不可再以生死相许,/只能以残余的今生,/报答当年令你蒙尘的遗弃。”(《柳叶双刀》)在那刀光剑影、身不由己的年代,双刀还是与主人分离了,那刀是故国的刀,诗人以刀喻国,当年的遗弃,不是不想生死相随,而是有难言苦衷。到现在人刀相逢,那伤心的往事,却不可问,只剩吁嗟,这也是诗人当年离国在外那难以言说的心路历程。[6]仅此几例,已不难窥见张错诗歌语言的别致、典雅和传神。

张错的诗是他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独特艺术感受和艺术表现,在他那屈原式的独吟后面不是诗人顾影自怜的狭隘的民族观,而升华为博大的深刻的历史内容。[7]他的赤子之心因离国而情深,固执地追寻繁衍出种种的悲欢离合,但多年的理性又抑制灵魂的痴狂。他是感伤的诗人,是理性的学者,是寂寞的智者,是沧桑后旅人,是没有回来过的行脚僧。他总有“一种繁花落尽的清冷”,向你娓娓道来关于生命的美丽与哀愁,像传说中那位先智的叹息,面对着永恒的时光流水,无奈地低回再低回,咀嚼出丝丝苦味来……

[1]李凤亮.现代汉诗的海外经验——张错教授访谈录[J].文艺研究,2007(10):50-61.

[2]黄万华.乡愁也是一种美学[J].广东社会科学,2007(4):146-152.

[3]杨景龙.中国乡愁诗歌的传统主题与现代写作[J].文学评论,2012(5):35-47.

[4]林学锦.怀乡恋囯之歌[J].海外华文作家作品研究,1998(2):42-44.

[5]翁奕波.在人生与历史流变中沉思的歌吟[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0(2):21-24.

[6]董正宇,刘春林.乡愁的两种表达式——余光中《乡愁》与洛夫《边界望乡》比较[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39-145.

[7]傅天虹.当代诗坛[M].香港:银河出版社,1998: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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