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伊,王晓阳
(1.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00;2.河北联合大学,河北唐山063009)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苏联已解体20余年,经历了国家分裂、民族分离、社会动荡、经济下滑、地缘政治失败后,今天俄罗斯学界再掀历史讨论热潮,重新审视苏联发展史,从不同角度、理性的剖析苏联解体的深层次原因。而对这一切感悟最深的“六十年代人”再次走进人们的视野。
“六十年代人”(Шестидесятники)主要指的是学术文化界的社会积极分子,体现了苏联知识分子的亚文化现象。[1]它不同于中国的60后——6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而是出生于1925—1945年间的这一代人。这一术语首次出现在1960年12月出版的杂志《青春时代》(Юность)中,是文章《论青年作家、他们的主人公和读者》的小标题。“六十年代人”的价值观是在斯大林时期、卫国战争时期和赫鲁晓夫“解冻”历史背景的影响下形成的。这一代人饱经卫国战争的创伤,分享了战后胜利的喜悦。他们是苏共“二十”大的产儿,“解冻”时期(1956—1964)对这一代人价值观的影响最为深远,“六十年代人”由此而得名。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后来的勃列日涅夫时代,仍然保持了“解冻”时期形成的坚定信念,戈尔巴乔夫的政治多元化改革为其解除了思想禁锢。他们见证了苏联的解体,有人推波助澜,甚至成为领军人物;有人重整旗鼓,成为后苏联空间社会转型的生力军;也有人黯然神伤,却又无可奈何。参加过卫国战争的俄罗斯莫斯科大学哲学教授А·季诺维耶夫曾写道:“让我最难以忍受的心痛是我成为了苏联灭亡悲剧的见证者。”[2]
与俄国知识分子不同,“六十年代人”一般成长在20世纪30年代形成的苏共新型知识分子家庭。他们的父母出身于工人、农民和劳动知识分子,是布尔什维克的坚定拥护者,卫国战争的参与者。绝大多数“六十年代人”信仰共产主义,而其父母为此奋斗了一生。但是由于斯大林时期的大批判、大斗争、大清洗运动,一些“六十年代人”的父母被判监禁或死刑,年幼的他们自小就遭受了价值观危机。
卫国战争对“六十年代人”的价值观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1941年这一代人中年龄稍大一些的已满16岁,他们投笔从戎,不惜为祖国牺牲宝贵的生命。对于幸存者来说,战争成为生命中的重要经历,人们的心态发生了明显变化。真真切切的生与死的碰撞,对大量普通民众和其真实生活的近距离观察,激发了“六十年代人”的个人观点的形成。大多数“从战场中回来的“六十年代人”都非常自信,多具批判性。经过战争的洗礼,个人尊严感加强。另外,在战争危险状态下,人们比较容易接纳先进事物。成千上万的士兵在欧洲看到了与站前宣传截然不同的西方人的生活,并为之向往不已。面对这满目疮痍的祖国,他们满怀爱国主义热情和主人翁精神,希望有一个自由宽松的社会环境来发挥个人潜能以便更好的建设苏联。可以说战后初期苏联社会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
然而,冷战让苏联重新进入了备战状态,通过调动一切国内资源来打造足以对抗美国及其盟友的军事实力。为保证动员的实施,国家恢复了二战前夕的社会意识形态监督。文化和科学领域一直以来都是意识形态斗争的前沿阵地。苏联的文化发展被控制在单一的模式中,教条主义、僵化意识、理论与实践相脱离等倾向束缚着科学文化的发展,出现了大量情节相似、苍白无力的文化作品,不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
1956年苏共二十大对“六十年代人”的价值观形成具有决定性意义。会上赫鲁晓夫抛出“秘密报告”,把大清洗运动作为20世纪30—40年代苏联的主要现象加以突出,大肆渲染,导致包括“六十年代人”在内的苏联人民片面、偏激的理解斯大林时期的历史,几代人的思想出现了真空,迷失了方向。但是任何事物都要一分为二的来看待。虽然苏联当局远未冲破领导集团的思想局限性,文化政策阴晴不定、时松时紧,但高压政治有所缓解,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斯大林的思想文化政策,调动了文化届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苏联的“六十年代人”逐渐走出思想僵化、情绪消沉的状态,重新开始了一个思想活跃,但又相对内敛的时期。
1956年苏共二十大对苏联民众的精神文化生活进行了调整。人们的思想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一些“六十年代人”又重新找回了建设国家的激情。这些变化反映在青年艺术家的写生画和抒情诗歌中,农村题材和战争题材的散文中,也折射在青年团体“现代人”和“塔甘卡”的戏剧演出中。画家波普科夫、安德罗诺夫的作品描写人们日常劳动生活的宏大场面,颜色层次富于变化。中国家喻户晓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这一时期创作的,作词是诗人马都索夫斯基,歌曲出色地描绘了俄罗斯大自然的内在的纯朴的美。在阿赫玛托娃、帕斯捷那克等诗人的影响下,“六十年代人”中涌现了一批年轻诗人。他们的作品大多反映生活本来面目,揭露社会黑暗面。罗佐夫的话剧、叶夫图申科与沃兹涅辛斯基的诗歌、胡齐耶夫的影片《伊里奇的哨兵》等作品,都被看作是脱离了斯大林镇压的“集体中的一员”和“六十年代人”的政治观点和价值观取向。[3]
勃列日涅夫时期,“六十年代人”的价值观已基本形成。这一时期的政治思想和文化政策开始停滞倒退,又回头维护斯大林那一套有关社会主义政治、经济、文化的僵化理论,但是经过“解冻”之后的苏联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斯大林的高压政策时期。针对时局,不同的类型的“六十年代人”表现也有所不同:
一些“六十年代人”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不愿随波逐流,过着“内部流亡”的生活,情愿使自己边缘化,在亚文化中寻求精神满足。他们选择了“口是心非”的状态,内心不同意意识形态方针,但表面上却对现实认可或容忍,在私人生活中极力避开官方文化。他们不读书看报,不看电视,却愿意欣赏西方电影和杂志、俄国古籍和现代摇滚乐队的表演。他们喜欢与亲朋好友一起或是在家里或是在户外举行“弹唱诗”歌曲晚会,常常就科技进步和人文价值问题展开辩论。这种交往也成为了“六十年代人”的典型标志。
一些“六十年代人”谨慎地与政府保持一种有节制的合作关系——成为“隐蔽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愿意与政府积极合作,在肯定、美化苏联的同时,又用比较平和的手法来揭露历史和社会的阴暗面,宣扬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渴望推动体制民主化改革。这种倾向在作家К·帕乌斯托夫斯基(К.С.Паустовский)、М· 卡拉托佐夫 (М.К.Калатозов)等乡村派电影导演的作品中都有体现。
表现最为激烈的要数“持不同政见者”。他们在赫鲁晓夫时期已初见端倪,开始只是对社会现状不满,针贬时弊,提出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外交政策方面的不同见解。但是由于言路不畅,合理诉求受到官方压制,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解决,加之受到西方敌对势力的支持和意识形态宣传的影响,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逐渐发展成了政治运动。由于苏联官方的打压政策,备受国际舆论关注的持不同政见者运动并未在苏联国内形成气候。“持不同政见者”是“六十年代人”的一个重要分支,他们受过高等教育,了解西方社会,关心国家乃至全人类的命运,信奉民主、自由和人权,希望其价值追求能够在前苏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戈尔巴乔夫的政治经济改革让“六十年代人”蓄势待发,他们希望通过改革激发社会主义的生机与活力。戈尔巴乔夫执政期间一批“六十年代人”受到重用,其中包括苏联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А·雅科夫列夫、著名记者В·博尔金、哲学家兼记者Н·彼凯宁、经济学家В·麦德韦杰夫、Л·阿巴尔金、А· 阿甘别吉扬等[4],他们成为了改革的生力军。当时这些人的思想是较为幼稚、理想化的,对政治经济改革空有一腔热血,盲目信奉西方政治经济模式,理论严重脱离实践。而且改革的进程是难以驾驭的,准备不足,急于求进注定走向失败。
总体来说,“六十年代人”在价值观形成时期受苏联单一的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相对较为稳定,尊奉爱国主义、集体主义观念,普遍坚信“苏联历史发展的逻辑要求无条件的放弃斯大林时代的政治领导方式,重新找回革命理想、循序渐进的实现社会主义原则”。[5]相对于较稳定的个人价值观,“六十年代人”的群体价值观易受环境变化的影响而随之发生变化。传统价值观念会不断地受到新价值观的挑战。以社会为参照系的苏联传统价值取向忽视个性需求,抑制人们的差异性与个体性。而苏联政权面对文化界的不同声音而采取的简单粗暴的压制政策使得众多知识分子与当权者“貌合神离”,为西方对苏联进行意识形态渗透,宣传民主自由的价值观,提供了可乘之机。
1946年3月丘吉尔的“铁幕演说”拉开了美苏“冷战”的序幕,迫使苏联拧紧了意识形态的螺丝钉,结果演变成了在知识分子中的一场意识形态批判运动。可以说,苏联文化政策是对西方意识形态进攻的一种被动与过渡的反应。为了不招致苏联更为激烈的反应,美国致力于从价值观角度阐释美国政策,在大众文化和人们生活方式方面对苏联民众的价值观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1947年美国国务院发至美国驻外机构的机密文件中强调:“要说明从人类价值观方面看,美国的政策和生活方式跟苏联及其卫星国政体是尖锐对立的。各种并非基于民主、和平原则形成的政府体系及政策都将遭到充分揭露。”[6]
1959尼克松与赫鲁晓夫的“厨房辩论”便是美国精心策划的利用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对苏联民众进行意识形态渗透的例证。辩论被美国媒体大肆报到,被认为是关于资产阶级和共产主义制度孰优孰劣的争论。实事证明,这种影响是最不可抵挡的,最有效的。即便是在冷战最激烈的时候,外国访问者不经意间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苏联政权根本不能隔绝西方(尤其是美国)对苏联青年的影响。对克格勃来说,不让苏联的知识分子受外国学说的影响还算容易,难的倒是防止其他方面都很守规矩的共青团员穿牛仔裤、私下欣赏爵士乐,还迫切的向来访者打听美国最近流行什么。”[7]从年龄和受教育程度来判断,这些共青团员也是“六十年代人”的代表人物。他们表面上穿着奇装异服,追求西方时尚,实际上是以时装、休闲、舞蹈、语言为载体,通过风格化的、符号性的方式进行隐性的反抗。而非激进的、直接对抗。苏联“六十年代人”所选择的“风格”和“符号”主要是源自西方50、60年代的青年文化潮流。而西方政客正是抓住苏联青年一代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情绪,追求自由、时尚生活的心理,来宣传西方价值体系,影响“六十年代人”价值观的形成。
西方日常生活和文化艺术潮流对苏联“六十年代人”的影响必然伴随着与官方意识形态对立的西方思想的蔓延。“美国之音“和“阿美利加”杂志是美国政府的主要宣传工具。而“六十年代人”正是其宣传的主要对象。作为苏联知识分子,他们受过高等教育,拥有更多的收音机,对播音内容更为敏感,善于通过自己的作品、言行影响大众。1956年,西方电台以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为契机,不断利用大清洗做文章,使人们对苏联政权,乃至苏维埃制度产生怀疑。这种手段的宣传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使苏联听众养成根据西方价值结构认识世界的习惯,更加认可西方的价值观,最终导致与本国价值观、国民传统和历史的隔绝。
虽然苏联拥有强大的意识形态工具和价值体系——共产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公有制,计划经济制度,全民福利等,但是在“价值生产、符号生产、文化生产、人的自我形象生产、梦想的生产”方面,苏联没能抵挡住西方文化和价值观的进攻,对自身制度的合法性和价值产生怀疑,最终灰飞烟灭。可以说,“六十年代人”价值观的形成和变化过程是苏联意识形态政策失败的具体体现。
与俄国知识分子相比,“六十年代人”批判精神较弱。“六十年代人”的价值观在冷战这一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深受苏联意识形态的影响,其工人、农民、劳动知识分子的出身与俄国知识分子大不相同,因此绝大多数“六十年代人”是一个“顺从”的社会政治阶层,认同苏联现实社会中的政治原则和社会原则,愿意与政府合作,积极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
“六十年代人”具有反叛精神和激进情绪。苏联的意识形态政策极大的束缚了“六十年代人”的思想和创作,使得大部分人消极怠工,创造劳动效率低。除此之外还有表面不关心政治的“夜间人”和持不同政见者。前者白天生活在官方世界,说着千篇一律、口是心非的官话,夜间则活跃在亲戚朋友之中,讨论敏感时政。后者的政治态度较为极端。他们曾对70年代的一切俄罗斯思想和文化传统持否认、揭露、反对的态度。“六十年代人”的激进主义还表现在俄罗斯转型时期的政治经济改革上。试图一蹴而就的政治经济改革不但未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还使俄罗斯大伤元气,沦为了二、三流国家。
“六十年代人”还有强烈的自省和自责意识。这种意识非常明显的表现在苏联解体这一历史事件中。苏联解体二十年来不断有“六十年代人”对自己和这一代人在解体一事上表示深深的自责和遗憾,深入剖析苏联解体的各种原因,以史为鉴,为俄罗斯的现代化发展献计献策。2011年3月200多位“六十年代人”相聚莫斯科参加《戈尔巴乔夫那一代人:“六十年代人”在国家生活中的角色》研讨会,苏联、俄罗斯是激进自由民主反对派一员的Ю·阿法纳西耶夫在发言中称,苏联的解体对“六十年代人”来说是一场“灾难”,这一代人是“幼稚的”,对“西方的一味模仿”和“不能深入的思索和了解俄国”是“六十年代人”的典型特征。
“六十年代人”崇尚浪漫的理想主义,往往不能从实际出发,其理论观点缺乏可操作性。苏共“二十”大以后,艺术文化和思想领域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人们开始迷恋“抒情诗歌”和“弹唱作品”,“六十年代人”涌现了一批杰出代表,但是文艺情怀是无法为社会发展指明道路,提供治国方略的。而“六十年代人”中的一些戈尔巴乔夫经济改革参与者的思想则被美国学者描述为“苏联经济学家所主张的不过是19世纪最简单、最天真的自由主义思想”[8],他们只是按教科书中的内容工作生活,缺乏社会根底。“六十年代人”大多生活在城市,主要聚居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和东部的新西伯利亚。这导致“六十年代人”无法全面的认识、了解苏联,未能在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期提出综合的改革方案。
“六十年代人”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忧患意识。区别于苏联解体后一些贪图享乐、盲目追求物质生活的青年,他们被西方价值体系所吸引,却心系祖国命运,希望借鉴西方的发展模式通过改革使国家摆脱困境。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即使冒着死亡的危险也不愿被官方驱逐出境,而是希望继续留在苏联通过“地下墓穴文化”来唤醒被官方意识形态麻痹的大众。
如今的“六十年代人”已年近古稀,不可否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直接或间接的推动了苏联的解体,但是并不能因此把这一历史灾难归罪于他们。不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导致了怎样的后果,都不能否认其崇高的爱国情怀。
[1] 维基百科网[2012-2-10][DB/OL]http://ru.wikipedia.org/wiki/%D8%E5%F1%F2%E8%E4%E5%F1%FF%F2%ED%E8%EA%E8.
[2] 李慎明,等.历史的风——俄罗斯学者论苏联解体和对苏联的历史评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Т.С.格奥尔吉耶娃.俄罗斯文化史——历史与现代[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 Р.Г.Пихоя,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История власти-1945-1991[M].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АГС,1998г.Р ! 毕霍亚.苏联:权利的历史——1945—1991[M].莫斯科:РАГС 出版社,1998,464-465.
[5] 同上[4].
[6] 张宏毅,等.意识形态与美国对苏联和中国的政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7] 布热津斯基.大抉择——美国站在十字路口[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
[8] 大卫·科兹.苏联解体的原因[J].任大海整理.当代思潮.2002,(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