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瑜琳,赵 娜
(1.中国农业大学 外 语学院,北京 100083;2.吉林大学 外 国语学院,吉林 长 春 130012)
如果用女性主义理论的视角评价某些西方文学作品,我们会发现许多现代男性作家诸如劳伦斯﹑海明威、诺曼·米勒等对女性形象的描写充满了臆想﹑歪曲和性别歧视。他们倾向于用男性至上的眼光审视妇女,将女性描绘成一个与征服欲望强劲的男性形象形成强烈反差的被动的﹑消极的次等客体。可以说,很多男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都被纳入了男性文化的历史编码之中,是受男权文化﹑男性的习惯视野和价值观念制约的人物。那么美国文坛巨匠威廉·福克纳作为一位男性作家,其意识和潜意识中是否也存在着对女性的性别歧视心理?是否可以说,由于福克纳在其作品中刻画了许多否定性的妇女形象,同时在一些男性人物身上表现了一定的厌女倾向(misogyny),而认为他是男权文化观念的捍卫者?笔者认为,福克纳作为一位白人男性作家,美国南方父权制社会的男性中心主义会不可避免地积淀在他的心理,因此他的男性话语势必不同于女性主义者对女性经验的诠释。但福克纳又不同于其他男性作家。他的女性形象更贴近美国南方社会现实中妇女的地位和境遇。他从未忘记从客观和理性的角度去审视造成美国南方妇女种种不幸的社会根源。本文拟从社会性别的研究角度,以分析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中的轴心人物艾迪·本德伦的内心独白为内容,揭示艾迪被塑造为失语的、孤独的、否定语言及抗拒母性的女性的原因,证明艾迪的社会性别是美国南方文化造就的结果。
《我弥留之际》(1930年)主要通过描写美国南方穷白人本德伦一家在酷热难耐的七月为女主人艾迪送葬的经历,展现了普通的南方农民对生活﹑命运和死亡的内心反应。因此,在这部小说中,福克纳运用了十五个人物的内心独白,采用奇特的多角度的第一人称叙述方法,不断地变换视角,同时使用时空交错的手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小说人物在水与火的洗礼中苦熬的内心世界。那么在小说中我们所读到的艾迪是一位怎样的女性呢?为什么作为叙述的轴心,福克纳对艾迪的内心独白只安排了一节,而且是在她死后小说的三分之二处才出现?换言之,为何艾迪在生前会保持缄默,无法用自己的声音言说她所在的世界?福克纳对艾迪的独白做出如此刻意的安排显然别具匠心。
首先,艾迪是一位孤独的虐待与自虐型人物。她的内心独白以她做小学教师的经历为开端,讲述了她与学生间的关系:“下午,学校放了学,连最后一个小学生也拖着脏鼻涕走了,我没有回家,却走下山坡来到泉边,在这里我可以安静一会儿,也可以发泄对他们的恨意”(李文俊160)。从一开始,艾迪就将她的孤独感呈现给了读者。实际上,艾迪渴望自己能作为独立的人建立与其他人的关系,但是由于缺乏精神上的引导,她的心态变得十分扭曲。她所渴望的只是想把自己强加给别人,使他们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恨学生们就是因为她想介入他们的生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她陷入了一种孤独的绝望中。这种过度的压抑与孤独逐步演化成了虐待狂和自虐狂的心理。
其次,艾迪是否定语言的虚无主义者。她不信任语言,认为“话语是最没有价值的,人正说话间那意思就已经走样了”(李文俊162)。艾迪不相信语言是由于她意识到了父权制语言的欺骗性与虚伪性。对艾迪而言,她的丈夫安斯常挂在嘴边的“爱”一词只是填补空白的一个影子。当艾迪怀上达尔时,她说安斯躲在这个词的后面,就好像是躲在纸做的屏风后面捅了她一刀。后来艾迪明白欺骗她的不是安斯,而是“爱”这一古老的言词。艾迪显然意识到了父权制语言的虚伪性和欺骗性,安斯一次又一次使用甜言蜜语使艾迪沦为为他生育子嗣的工具。
再次,艾迪是一位抗拒母性的“失职”母亲。在西方文化中,“家的天使”(hearth angel)被视为母亲形象的经典(陈蕾蕾36)。一位理想的母亲必须具有女性特有的本能,精心抚育孩子并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她要谦逊﹑温柔、顺从,要对家庭无私奉献并给予子女以安全感。这种对母性的界定实际上是父权制文化为保证母亲这种职能的模式得以代代相传而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强加于女性之上的价值标准。大多数女性由于长期受到这种标准的熏陶和潜移默化,逐步将这种强制的东西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因此我们看到大多数的妇女在强大的父权阴影笼罩下,只能以家庭为天地,养成了被动顺从的所谓女人天性。艾迪的邻居科拉就是这样一位被南方父权社会“工具化”了的女性人物。她深受基督教文化的毒害,认为女人的本分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已无意识地接受了女人不如男人这一社会偏见并企图以此来影响艾迪。她认为艾迪太孤独、傲气,不是一位好母亲,更不应该在死后要求葬在娘家墓地。艾迪与科拉的看法不同。她的内心深处对做母亲的经历有着极度分裂的感情。她对卡什和朱厄尔的爱体现了她传统意义上的母性特点。因为卡什的出生使她第一次体验了做母亲的经历,也使她意识到她自己的体验与父权制社会对母亲的定义之间的天壤之别。朱厄尔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因为他是艾迪与牧师之间两情相悦的结晶。达尔则是艾迪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极度失望时受安斯话语的蒙骗而怀的孩子,因此她拒绝给予达尔以爱。艾迪由于自己的不忠试图补偿安斯而生下杜威·德尔和瓦德曼。她对这两个孩子基本上是冷漠、毫不关心的。艾迪的这种对子女的分裂的感情使得她的孩子们无法形成较为完善的人格。她对婚姻、对生活理想的幻灭使她成为一位抗拒母性的“失职”母亲。
那么,我们是否要像科拉那样因为艾迪不符合南方文化对母亲的定义而认为她是失职的母亲呢?所谓失职,是从南方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定义出发而得出的结论:女性要想成为称职的母亲,就要牺牲自我,一切以家庭为中心,以丈夫和孩子为中心。艾迪对丈夫失望透顶,对子女情感复杂,她希望自己的生活不仅仅通过做妻子和做母亲来定义。她的空虚、孤独和失望都源自她对目前生活状态的不满。因此,我们应该将艾迪对子女的不同态度和她拒绝做传统的南方文化认可的母亲看作是她对父权制文化对女性进行压迫的一种无言的抵抗。可以说,通过科拉这位母亲形象,福克纳将批评的锋芒直指传统的父权观念对女性灵魂深处的侵蚀,而通过艾迪这位“失职”的母亲,福克纳深刻揭露了以父权为中心的南方社会意识形态给劳动阶层的白人妇女带来的压制和痛苦。
首先,福克纳试图向读者揭示的是:艾迪的“失语”是美国南方社会意识形态对女性无情压抑的结果。美国历史从清教主义时期到本世纪的几百年时间,虽然经历了巨大的嬗变,但是父权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传统的妇女观念始终禁锢着妇女的心理,使她们毫无个性的自由,根本没有自我发展的空间。福克纳所刻画的南方社会,其意识形态领域更是受到以男性为中心的基督教宗教观念的牢牢控制,以其超稳定的传统观念及心理积淀钳制着南方妇女的生活方式。女人不仅被界定为男人的附属物,而且多言一直被视为妇女的原罪,是引诱人类走向堕落的根源。谦卑﹑谨慎﹑沉默被看作是基督教文化衡量妇女的道德标准(张京媛3)。《圣经》更是以种种规定使女性处于历史的无言的黑暗之中。正如保罗在给他的信徒迪莫西(Timothy)的信中所说:“妇女必须学会沉默,必须完全屈从,我不允许她行如导师,不允许她在任何方面对男人施展权利;她必须缄默无声”(罗婷58)。由此可见,在这种视女人为“第二性”的美国南方社会,许多妇女被迫保持沉默。一旦她们胆敢开口言说自己的故事,就会被视为女巫﹑妖女,被无情地打入十八层地狱。
十分值得注意的是,艾迪对她母亲对她的影响只字未提,却不断重复她父亲对她说过的话:“我只能依稀记得我的父亲怎样经常说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安眠做准备”(李文俊160)。显然福克纳意在强调美国南方社会是一个由父权制文化观念统治的世界,女性的地位是从属的。遗憾的是她父亲的虚无主义思想并没有使她从孤独感中解脱出来,反而使她对生活的态度更加消极。但即使是这样,她那内心深处对生活的渴望却从未消失过。因此当安斯以他羞怯的方式向艾迪求婚时,艾迪接受了。因为她希望婚姻能改变她的生活,使她不再孤独。显然艾迪对婚姻生活充满了憧憬。她试图依赖丈夫来改观自己的生活,但是安斯却没有丝毫的能力做到这一点。安斯没有感情,没有高尚的情操,没有男子汉的气概,甚至没有对妻子的执著和本质上的诚实(肖明翰290)。与这样的丈夫生活几十年真是艾迪莫大的不幸。不难理解艾迪对婚姻生活的失望使她对人生的看法更加虚无。然而我们看到尽管艾迪认为安斯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死了,她仍然在履行一个主妇的职责,为丈夫生子并照顾他们,屈服于长期受难。这说明美国南方父权社会厚重的传统雾障抑制着南方女性的心智和自由。传统观念的束缚﹑婚姻观念的羁绊将艾迪界定于为家庭﹑为丈夫﹑为子女疲于奔命的角色。可以说,艾迪的压抑感﹑孤独感就来自生活施加于女性的重负。她那悲观的虚无主义思想和渴望拥有家庭生活以外美好生活的愿望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造就了她孤独﹑绝望﹑甚至变态的心理和无言的性格。艾迪这种人物性格的形成正是南方社会父权制意识形态压抑女性的结果。
西方传统语言观一直将人看成是意义的主宰,认为人能利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识,语言符号与语言意义之间是一种自然对应的关系(战菊69)。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对此提出异议:他对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做出了独到的阐释。索绪尔认为能指同所指之间的关系总是意志或语言习惯支配下任意而武断的结果。艾迪对语言的理解印证了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具有任意搭配的特点。在艾迪看来生活的可怕并非仅仅来自于家庭对女性的羁绊,更重要的是父权制语言对女性的压迫。在父权制社会里,上帝只对男性说话,即使象安斯这样的卑劣男性也拥有话语权。男性操纵整个语义系统,创造了对女性价值﹑女性形象和行为规范的界定,而女人只能为父权制文化创造的女性这一符号服务,以忠诚﹑耐心和绝对沉默来表达符号,根本没有作为女性意识的主体。因此我们看到福克纳所刻画的安斯是一位非常善于使用语言来达到他自私的个人目的的人物。他总是装出自艾自怜﹑怨天尤人、可怜巴巴的模样以博得周围人的同情。他像寄生虫一样寄生在他妻子﹑子女和邻居身上。相反艾迪则被描绘成生前无法言说的沉默的女性,因为在美国南方社会里,语言已被烙上性别的印痕,女性在父权制牢牢掌握的由语言建构起来的权力象征系统中只能保持沉默。在这一点上福克纳同许多女性主义者的观点一致,认为在父权制社会中,语言本身就对妇女构成压迫,使妇女处于沉默的状态中,从而造成女性的“失语症”。
由于意识到语言是男人的权力象征,传达着男性的价值,艾迪在使用父权制语言表述她的内心世界时,流露出父权制语言无法准确表达女性对爱情﹑婚姻﹑性欲及母性的看法。艾迪说:“卡什出生时我就知道母性这个词是需要有这么一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因为生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这么个词儿。我知道恐惧是压根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发明的;骄傲这个词也是这样”(李文俊162)。艾迪显然意识到母性﹑恐惧﹑骄傲之类的词都是从男性的角度去加以界定的。这种代表着男性价值观的语言是不可能准确描绘女性经验的。因此艾迪在描述她自己身体的时候使用了缺省词语的空白:“我总这么想:我从前是个处女时我身子的形状以的形式出现”(李文俊163)。可以看出艾迪认为在父权制的语言里没有一个准确的词可以形容她的身体。因为正象法国心理分析家拉康所描绘的,女性由于没有菲勒斯,其身体是一种虚空﹑缺省,只能被排斥在象征秩序之外。艾迪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的性欲。她用“罪恶”一词来形容她与惠特菲尔德牧师的婚外情,她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性欲,因为在父权制语言里根本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描绘被压抑的女性性欲。艾迪实际上是福克纳的代言人,代替福克纳阐述了父权制语言的局限性。由于女性经验来自于女性独一无二的体验和感受,作为使用父权制语言的男性作家,福克纳深深意识到女性身体和女性欲望是一块从未探测过的土地,父权制语言是无法触及那块原始却又真实的女性空间的。可以说那是一块唯一未受男性文化传统污染的领地。因此福克纳使用可视的却无法用声音说出的能指来代表艾迪无法言说的女性体验。福克纳的这种对语言的后现代主义观点显然受到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观的影响。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不能完全说明世界,有些东西可以说出来,可以用语言来表现,有些东西则说不出来,不能用语言来表现,只可用某种新的符号﹑甚至图画等(胡全生34)。福克纳使用图示来描绘卡什所做的棺材,并将艾迪描绘成一条鱼。这使《我弥留之际》具有立体主义艺术家作品的特点,成为一种可视文本。福克纳试图借助可视艺术中的因素来填补现实与被语言表达的世界之间的空白。
由于否定语言,艾迪试图拒绝被言说的尴尬而保持沉默。福克纳则试图真实地展现美国南方妇女的境遇而将艾迪定义为一个缺位﹑一块空白。因此他未能把艾迪从虚无的边缘挽救回来,使艾迪成为历史的缺席。
福克纳将艾迪处理为生前无法言说的女性,从另一角度讲,也说明美国南方父权制的传统观念对福克纳本人的影响。福克纳对艾迪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他的男性话语在文本中的体现。作为深受南方文化熏陶的男性作家,福克纳深知一旦女人打破沉默,就会拒绝男性的权威,拒绝服从的地位,使自己从一个消极的﹑被动的客体转换成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因此,他操起语言这一特有的武器,把艾迪打入到无言的黑暗中。另外,福克纳的男性意识还体现在将艾迪刻画成一位具有报复心的女性。许多男性作家认为女性是感性的创造物。女性一旦认为爱情已走向幻灭时,就会由爱生恨而产生复仇心理。艾迪要丈夫安斯信守为她送葬的诺言从而把对家庭、对生活的失望转换为要丈夫及子女为她生前所受的苦难付出代价的复仇计划。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艾迪的复仇计划并没有如她所愿使安斯付出任何实质性的代价。相反,安斯是这次送葬之旅的家庭成员中唯一一位未受任何损失并实现其个人目的的人物。他不但拥有一副假牙还娶了新妻。而艾迪的尸首在送葬过程中却受尽了磨难。这种强烈的对比更加突出了艾迪深受父权制观念压迫的悲惨命运。
艾迪显然是福克纳同情和喜爱的人物,因此他象征性地将艾迪描绘成一位生前无法言说自己人生的女性。艾迪实际上代表了大多数美国南方妇女的生存状况:没有本体,没有独自的身份,没有自己的声音。而只有在艾迪死后,福克纳才把她试图言说的渴望以绵延的意识形式展现给读者,让读者聆听一个哀婉凄惨的女性声音,并深入到她悲观虚无的情感世界去体会她生前所受的深重苦难。艾迪这一形象实际上印证了女性主义者的观点:由于妇女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也就根本不可能作为主体的人对她的世界进行阐释。
福克纳所塑造的艾迪·本德伦是美国南方文化的产物。她的不幸,从内在原因来说是她在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中对自己不自由、不自主的屈辱命运的默认和顺从下发生的。从外在原因来讲,传统观念的沉疴和现实社会的谎言使以艾迪为代表的广大南方女性感到孤独、苦闷,苦苦挣扎于父权制的无形大网中。通过刻画失语的艾迪·本德伦这一女性形象,福克纳真实地揭露了南方社会中妇女的可悲命运。作为一位男性作家,尽管福克纳流露出一定的男性意识,但是在许多方面他对女性人物的解读与女性主义者的观点是一致的。例如,他将安斯描绘成一位虚伪﹑懒惰﹑吝啬﹑贪婪﹑狡猾的小人,这与男性意识较强的男作家倾向于刻画强壮阳刚的男性形象形成强烈反差。这说明《我弥留之际》中男人作为上帝或神的偶像已被推翻,而代之以自私﹑冷酷﹑卑劣的形象出现。因此可以说,作者的性别并不是划分话语的可靠标志,没有泾渭分明的男性文学和女性文学。但是福克纳的男性话语又使得他不同于女性主义作家,他对以语言为代表的父权制象征秩序提出质疑,却未像女性主义者那样针对女性的失语症提出解决办法,从而颠覆父权制的象征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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