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批评家在“文学公共领域”建构中的批评意识

2013-08-15 00:53卢亚明
关键词:伽达默尔批评家视域

卢亚明

(保定学院 中文系,河北 保定 071000)

建构“文学公共领域”的问题成为近两年中国学术界关注的热点,文学批评家的活动对这些因素的形成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公共领域”是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哈贝马斯提出的概念。哈贝马斯曾赋予“公共领域”这样的规范内涵:一是公共领域必须有公众的广泛参与,并就重大的社会文化议题进行公开和理性的讨论;二是公共领域发生和存在的前提是文艺活动的自主性,即文艺领域与权力领域的相对分离;三是公共领域作为独立的对话交往空间,必然充满多元和差异;四是公共领域的交往和沟通必须本着公正、理性的精神进行,所谓“理性的方式”,也就是“非权威”、“非暴力”的方式。[1]可见,公众的广泛参与、文艺活动的相对自主性、充满差异的对话交往以及“非权威”“非暴力”的沟通方式是建构公共领域的主要因素。对于哈贝马斯有关“公共领域”的思考起到重要启发作用的汉娜·阿伦特指出,公共领域的实在性取决于共同世界借以呈现自身的无数视点和方面的同时在场。公共生活的意义在于被他人看见和听见,这需要每个人都是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来看和听。这意味着建构公共领域必须有处在同一世界中的差异个体存在,可见,“公共领域”概念已经包含了差异性与同一性的统一。在公共领域中,“事物必须能够被许多人从不同的方面看见,与此同时又并不因此而改变其同一性,这样才能使所有集合在它们周围的人明白,他们从绝对的多样性中看见了同一性,也只有这样,世俗的现实才能真正地、可靠地出现。”[2]然而,在大众社会理论家汉娜·阿伦特看来,伴随着近代大众社会的兴起而来的却是公共领域的衰退和消失。同时,“大众社会不仅毁灭了公共领域,而且也毁灭了私人领域;不仅剥夺了人们在世界中的位置,而且也剥夺了他们的私人家园。”[2]“公共领域的消失是由于它已经变成了私人领域的一个函数,私人领域的消失则是由于它已经变成了公众关注的唯一对象。”[2]在一个混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大众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缺乏凝聚力,人们失去了能够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将他们联系起来和分离开来的力量。大众社会是由一群失去了对于世界的共同兴趣,并不再感到被这个世界联系起来和分离开来的人组成的一个共同体。可见,现代社会是一个极度缺乏凝聚力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缺乏一个彼此沟通和交往的平台。

哈贝马斯认为18世纪西欧(主要是英、法、德三国)在建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时,文学公共领域是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前身和雏形。他指出:“通过阅读小说,也培养了公众,而公众在早期咖啡馆、沙龙、宴会等机制中已经出现了很长时间,报纸杂志及其职业批评等中介机制使公众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他们组成了以文学讨论为主的公共领域,通过文学讨论,源自私人领域的主体性对自身有了清楚的认识。”[3]可见,文学批评活动可以成为团结公共的中介,合理地进行对话交往批评可以内在地形塑公众参与社会文化议题的讨论方式。在当今我国学界倡导建构“文学公共领域”的文化语境下,文学批评家应具备认同意识、对话意识和实践意识。

一、认同意识

乔治·布莱在被誉为日内瓦学派的“全景及宣言”式的杰作《批评意识》一书中描述了一种“认同”或“同情”式的批评,他在论及加斯东·巴什拉尔时说:“最好的批评行为是这样的行为:批评家借以在一种慷慨的赞叹的运动中与作者会合,而且在此种运动中颤动着一种等值的乐观主义:‘怀着与创造的梦幻发生同情的意愿进行阅读……’”。[4]在乔治·布莱看来,批评就是批评者和创作者的精神相遇合、相认同,批评的全部目的就是探寻作者的“我思”。所谓“我思”,就是作家在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意识。日内瓦学派认为文学作品就是人类意识的一种形式,因此文学批评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对于“意识”的批评。这里的“意识”指的是经过现象学还原之后的意识之固有存在,即所谓的纯粹意识。这是对一种浪漫派文学观的发展,主张文学作品不是对外部世界的机械复制或模仿,而是人的创造意识的结晶,是其内在人格的外化。批评家要对潜藏在作品中的作家的意识行为特别关注,而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作者的生平、作品产生的实际历史环境等外在因素上。

那么,批评家如何才能发现作者的“我思”呢?乔治·布莱指出,发现作者的“我思”,就是碰到一个思想着的主体,就是在作家创作同样的条件下,几乎使用同样的词语再造作家经验过的“我思”,这就是所谓的批评的“认同”。“认同”是指批评家的意识和作家的意识相遇合,两个主体共用一个“相毗连的意识”。“阅读是这样一种行为,通过它,我称之为我的那个主体本源在并不中止其活动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变得严格地说我无权再将其视为我的我了。我被借给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在我心中思想、感觉、痛苦、骚动。”[4]文学作品不是静态的物,而是灌注作者的意识的精神实体,批评家要把发生在作者意识中的东西当作自己的来体会。

主张“政治批评”的英国批评家特雷·伊格尔顿评价日内瓦学派的批评“是一种唯心主义的、本质主义的、反历史的、形式主义的和有机主义的批评,是整个现代文学理论的种种盲点、偏见和局限的纯净蒸馏”,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最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它成功地生产出了一些具有相当洞见的个别批评研究成果”。[5]虽然无视历史和外在世界有失偏颇,但是“认同”的过程在实际的批评中还是非常重要的,批评家应该有进入作者精神世界并与作品中生气灌注的境界相融合的意识,这样才有可能与之对话。否则,不能深入地进入作品,就不可能有理解和对话。

二、对话意识

批评是批评者在一定境遇中与文本的对话,因此,批评家还应该有对话的意识。现代阐释学家伽达默尔认为对历史流传物的所有解释都存在于现在与过去的对话中,面对一个文本,人们带着自己的有限的“前见”去倾听它诉说的声音,让它质疑人们现在的种种想法;同时,文本对人们诉说什么也取决于人们能凭借自己的“前见”向文本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詹姆逊在《马克思主义与历史主义》一文中指出:“我们不再把过去看成是我们要复活、保存、或维持的某种静止和无生命的客体;过去本身在阅读过程中变成活跃因素,以全然相异的生活模式质疑我们自己的生活模式。”[6]在伽达默尔看来,一切理解都是生产性的、开放的,人们和历史流传物联系在一起的“共同性”不断被生产、更新。既不能完全否定传统,也不能成为传统的奴隶,而是要在效果历史的影响下达到“视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所谓“视域”就是“我们活动于其中并且与我们一起活动的东西”,[7]视域对于每个活动的人来说总是变化的。伽达默尔认为,“如果没有过去,现在视域就根本不能形成。正如没有一种我们误认为有的历史视域一样,也根本没有一种自为的(für sich)现在视域。理解其实总是这样一些被误认是独立存在的视域的融合过程。”[7]伽达默尔认识到了历史传统对我们现在的重要性,因为现在只能经由过去才可理解,它与过去一起形成一个有生命的连续。但伊格尔顿认为这是一种相当自负的历史理论,因为对于伽达默尔来说,“历史不是一个斗争、打断和排斥的场所,而是一条‘连续的链’,一条永远流动的河,或者几乎是——人们也许可以说——一个志趣相投者的俱乐部。”[5]

相对于伽达默尔更强调理解对话达成一致的融合来说,法国批评家托多洛夫则更关注对话双方的“相异性”。针对“内在论”与“教条论”的批评局限,托多洛夫提出了一种“对话批评”。“对话批评不是谈论作品而是面对作品谈,或者说,与作品一起谈,它拒绝排除两个对立声音中的任何一个。被批评的作品不是应起‘元语言’作用的物,而是批评家所遇到的话语”,“是我们与之探讨人类价值问题的对话者”。[8]在托多洛夫看来,批评就是对话,是关系平等的作家与批评家两种声音的相汇。他认为不同异质文化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人类的特性正在于能够超越自己的主观偏见和个人局限性。托多洛夫对于文化相异性是深有体会的,作为一个保加利亚人取得法国国籍后,他强烈地感到了自己与其他法国人的不同:他同时属于两种不同的文化。俄国批评家巴赫金也强调了平等异质的声音对于形成对话的必要性。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9]可见,巴赫金认为真正的思想产生于异质声音的对话之中。

批评家不仅要有与文本以及文本中的作者对话的意识,而且还要有与未来的读者对话的意识,正如托多洛夫所说的“如果批评家愿意与他的作者对话,他也不要忘记,他发表的作品也使他成了一个作者,将来的某一读者也可能找他来对话”。[8]

三、实践意识

批评家除了要有认同意识和对话意识外,还要有实践意识,因为批评活动本就是一种实践行为,必须要通过具体的批评实践才能完成,而任何一次批评实践都是在特定的情境下进行的,都具有一种与境遇相关的现在性。因此,这里的“实践意识”既是指作为一个批评者要有对具体的文学文本、作家以及文学现象进行阐释和评价的意识,又意味着批评者应该意识到自身是处在一定的境况中进行批评活动的,这些境况既包括文本所借以呈现的媒介、文本的社会历史境况,也包括批评者所处的社会历史情况以及具体的批评场所。

刘勰说过,“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心雕龙·知音》),要成为一个文学批评家,就要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进行实际的批评实践,就好比弹过千百首曲子的人才懂得音乐,看过千百把剑的人才识得兵器。知道再多的理论和批评方法,如果不把它们应用于批评实践的话也不能成为一个批评家,只有那种能够驾驭种种理论和方法,并睿智地将其应用到合适它们的场所和批评对象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批评家。比如法国批评家罗兰·巴特就能将现象学、精神分析、符号学、后结构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等各种不同的理论和批评方法应用于具体的批评实践。以至詹姆逊评价道:“与其把巴特当作理论家,倒还不如看成是多种多样的、直觉的和富有个人特质的实践者。”[10]

批评家的批评活动也是一种解释活动,而解释总是在具体的情境中进行的,每一次解释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的新的解释。现代阐释学家伽达默尔就非常强调解释的“应用”问题,他认为“所要理解的意义只有在解释过程中才能具体化和臻于完满”。[7]而批评的过程总是要在一定的场所中进行,总是现在时的。美国批评家萨义德认为“批评家不仅仅是炼丹术式的文本翻译者,仅仅把文本转变成境况性现实或者现世性;因为他们既受境况制约,又是境况的创造者,无论批评家的方法拥有什么样的主体性(subjectivity),这些境况都能够让人们认识得到。”[11]批评并不是抽象的活动,批评家应该意识到自己总是在一定的境况中进行批评。

综上,批评家如果具备认同意识、对话意识和实践意识,对于我国建构“文学公共领域”将会有所裨益。

[1]陶东风.论文学公共领域与文学的公共性[J].文艺争鸣.2009(5):29-30.

[2][美]阿伦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A].刘锋,译.汪晖、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88-89,90,97.

[3][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曹卫东,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55.

[4][比]布莱.批评意识[M].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81,243.

[5][英]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8,71.

[6][美]詹明信.马克思主义与历史主义[A].张京媛,译.张旭东.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90-191.

[7][德]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93,396,431.

[8][法]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M].王东亮,王晨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86,192.

[9][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29.

[10][美]詹明信.文本的意识形态[A].严锋,译.张旭东.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0.

[11][美]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自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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