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沫
(辽宁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董仲舒政治思想以儒家学说为骨干,兼收阴阳家、道家和法家的思想,是中国儒学发展史和中国思想史上继孔子之后又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可以说,先秦儒学的基本精神经董仲舒重新诠释,开始与专制王权密切结合,成为中国专制社会的基本指导思想,董仲舒“可谓前承孔、孟,后启朱、王”,被誉为一代儒宗,在当时、乃至以后的历史发展进程中都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
西汉初年,由于连年战乱,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人民流离失所,土地荒芜,府库空虚,物资匮乏,百废待兴。面对这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的状况和秦朝因苛政而亡的惨痛教训,以刘邦为首的西汉统治者深知要巩固政权,就必须以亡秦为戒,因时顺势而变,寻找出一条治国的新路,制定一套有利于安定民心、稳定社会、恢复经济的政策。于是,刘邦在萧何、曹参、陆贾等人的引导和帮助下,一反秦朝所实行的法家暴力政治,以黄老思想为指导,实行了一系列偃武修文、与民休息的方针政策。
黄老思想,即黄老之学,也称黄老学派,是战国时期兴起的政治哲学流派,它发端于战国,盛行于汉初。该学派以老子为宗师,同时攀援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黄帝为远祖,故称黄老学派。司马迁在《史记》中称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或“本于黄老”,或“学黄老”,可见黄老之学在战国时期是道家和法家的结合,一方面宣传“君道无为”,另一方面又强调以法治国。但汉初的黄老思想与战国有所不同,它在指导思想上更趋向于道家与儒家的结合,并博采众长,如司马谈在《论六家之要指》中所说:“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
汉初黄老思想之所以盛行,主要是由于秦朝行暴政苛法,致使经济凋敝,人民生活痛苦。汉朝统治者取得政权之后,不得不反秦之道,变革统治方略,实行较为宽松的政策。首任丞相萧何就主张:“因民之疾苛法,顺流而与之更始。”(《史记·萧相国世家》)意即顺应民心,除秦苛法,采取新的统治政策治理国家。于是,刘邦便选择清静无为的黄老思想作为安邦治国的指导思想,辅以儒教,兼用法家,汉初的汉惠帝、汉文帝、汉景帝、窦太后以及大臣陈平、曹参、陆贾都笃信黄老。
汉初的黄老之治,历高帝、惠帝、高后前后二十三年,社会呈现出繁荣蓬勃景象。当时社会最大的变化是经济的复苏、诸侯王的骄纵和外患的威胁。持积极有为主义思想的人莫不厌弃这种苟且敷衍、姑息偷安的政治主张,纷纷要求朝廷因事制宜有所更革。文景时期著名政治家贾谊、晁错在奏疏中即一再强调黄老之治所引发问题的严重性,并殷切地提出许多实际改革方案。由此可见,汉初的清静无为之道已不足以应付休养生息之后的社会需求,改制的机运也就开始酝酿了。
汉文帝也认识到社会已经不容许再持守清简无为之政了,但他素以恭俭玄默为长治久安之计,并且因为他是以代王的身份取得皇位的,分封在外的诸侯王不是他的长兄,就是他的伯叔父,而朝廷的重臣都是高祖时期的功臣,封侯为相,世袭相承,即使他想有所变革,也为形势所碍,难有大的动作。再加上文帝本身缺乏魄力,对贾谊的建议,虽然心中赞同,然而因为群臣的反对不得不故意疏远贾谊,史称“孝文好道家之学”,而黄老申韩本是同源而异流,其间不免有相通之处。文帝所好的道家之学,不仅是黄老之言,亦包含自老氏衍出的慎到、申不害、韩非之学,因此《史记·儒林传序》又云:“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所谓“刑名”,就是“以名责实,尊君卑臣,崇上抑下”之术,由此可知,文帝号称仁君,表面上主张黄老清静无为,实际上,如果没有法家刑名之术作为后盾,单纯的黄老之术恐怕是难以奏效的。
汉继秦后表面上是统一了天下,可是埋藏在大帝国里的沉疴却是各地诸侯王势力的威胁,从高祖开始翦灭异姓诸侯王,到文、景、武诸帝都还忙着削藩,就可以知道所谓汉朝的统一是建立在多么危险的基础之上。也就是在这时爆发的影响汉代历史走向的“七国之乱”。
“七国之乱”使人们清楚地认识到,只有各地诸侯听命于集权的中央,只有实行“强干弱枝、大本小末”的集权政治,国家才有长治久安的可能,“同名所欲”、“安百姓”的理想才有实现的可能。
汉武帝继位时,汉朝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经济发展,国力增强,社会繁荣,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治世。但与此同时,一些新的矛盾日渐突出。如当年刘邦所封的同姓王雄踞各方,对中央构成巨大威胁,虽然景帝三年爆发的“七国之乱”已被平息,但地方分封实力与中央王权的冲突仍很激烈;在意识形态领域,思想文化的文人学士归附于地方分封势力,不利于国家的统一和君权的巩固;另外,地方官吏与官商大贾相互勾结,使阶级矛盾逐渐激化;北方匈奴频频入侵;等等。面对这种状况,汉初曾发挥重大作用的、放任有余而集中控制不足的黄老思想,已明显不适应当时的社会需要。再加上此时河间献王修学好古,重金收购民间古籍,所得的古书都是古文先秦旧书,如《周官》、 《尚书》、 《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或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一般学者受民间古学复兴的影响,也不肯再安于黄老的无为之术。
实际上,仔细分析一下从汉高祖建立汉王朝到汉武帝即位的历史可以发现,汉帝国的政治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国家由凋敝而繁荣、由无为而有为、由静止而跃动、由守成而建设、由消极而积极,由此引发了国家指导思想的重大变化,使许多主张有为的大臣敢于挺身献策,诸如重农抑商、削弱诸侯、积贮军栗、伐匈奴、重教育等等,这些指导思想的变化都是发端于文帝,酝酿于景帝,而实现于武帝。因此,朝野上下产生了一致的变革要求,改变汉初治国理政指导思想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虽然汉武帝已然认为儒家思想比道家的“无为而治”更适宜作为治国方针。于是即位伊始,他就启用儒生。但变革并非一帆风顺,汉武帝企图实施的政治变革都为爱好黄老之术的窦太后所阻挠,根本无法实现,譬如武帝建元元年,即公元前140年,汉帝国已建立了六十多年,天下太平,民间的乡绅都希望借皇帝封禅的机会入仕,汉武帝也乘机招举贤良,以文学见长的大臣赵绾、王臧等被拜为公卿,汉武帝还企图借助回复古代的仪式——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又亲自主持巡狩、封禅、改历、服色等一系列重大事件。这些事被窦太后知道后大为不满,她亲自出面,逼迫赵绾、王臧等自杀身死,汉武帝的一切变革计划也就因此搁浅。直到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死去,汉武帝再也无法安于汉初无为而治的政治局面,借着难得的历史机遇及汉代前三世的余荫,重新开始他的变革计划,一代明君终得大展抱负。
观念变革是行动的前奏。汉武帝要进行大规模的变革,首要的工作就是要寻找一个适合时代需要的政治学说,以代替黄老的无为主张。早在汉武帝做太子的时侯,由于受到舅舅田蚡和老师王臧的影响,对儒家的礼乐制度早已向往不已。即位以后,以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二人都爱好并崇尚儒家文化与思想,汉武帝还推荐王臧为郎中令,赵绾为御史大夫,这样汉武帝就已经身处于儒家人士与思想之间,耳濡目染,在实现变革的时候自然优先考虑儒家之学。在先秦诸子中,儒学最适合汉武帝时期的社会需要,因为黄老的无为政治理论虽然是西汉初年的显学,但对于汉帝国组织的巩固与壮大已经不能起到促进作用了,甚至变成了思想障碍,因为这时候的西汉政权空前巩固、国力空前强盛,国家需要更积极、更充实的发展策略。文、景两帝施以内刑名外黄老之术是形势所迫,法家之术也不是长久之计,强大的秦政权以法亡国的殷鉴历历在目,汉武帝自然不能重蹈覆辙。至于墨家主张兼爱,对皇权专制极为不利,只有儒家严差等、贵秩序、尊王攘夷等主张最适用于统一而强大的汉帝国。更何况武帝身边的众多儒生高谈唐虞三代、礼乐教化的影响,极大地引发了汉武帝对盛世的憧憬和太平治世的乐道。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就是,武帝本人好大喜功,急欲粉饰太平,举凡封禅、改制、巡狩等事,都有待于众多儒生的佐助。
武帝本人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性格,使他在提倡儒学时并没有明目张胆,而是有所掩饰。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可能受母族的影响,笃敬鬼神之祀,譬如供奉长安女子神君于上林螔氏观,建造候神人的蜚蠊、桂观、益寿以及延寿等观,一方面又因向往神仙不死的仙境,宠信养生炼丹的方士,诸如李少君、邵翁、公孙卿等人,都是方士而当上了郎将的官位,这在《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中都有详细记载。而鬼神之祀本为阴阳家的原始职务,方士又是阴阳家的末流。秦汉之际儒与阴阳早已相互容摄,因此,他所选取于儒家思想实际是在“阴阳”与“文辞”以满足其浮夸的本性,而此时公羊学大师董仲舒提出的建议更符合汉武帝的意图。董仲舒认为百家“邪僻之说”必然导致思想混乱和政治动乱,唯有将儒学定为一尊,才有利于汉家一统天下的稳固。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儒学代替黄老之学成为官方政治学说,儒学经典成了国家的教科书,初步实现了治国指导思想的转换。当然,汉武帝在思想领域将儒家思想封为正统,而在政治实践中,又往往是儒法并用,只要有利于巩固政权的思想他均愿采纳。因此,司马光评价汉武帝时曾说:“虽好儒,好其名而不知其实,慕其华而废其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历来被认为是钳制思想、摧残文化的铁证。实际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百家争鸣结束的原因,而是其必然的结果。远在战国末年,百家争鸣的局面就已经接近尾声了。当时的思想家荀子就明确提出“学至于圣而止矣”的思想,何况汉武帝时期所谓百家也只有儒家和黄老而已,百家争鸣的思想和现实前提早已不复存在。因此,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顺应了时代发展的需要。汉代社会历史实践表明,所谓“罢黜百家”并不是在搞新的思想控制、禁绝各家各派的著作与思想,它不过是举贤良方策,不取“百家”、不以“百家”作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而已。而汉末黄老及兵、刑、农、医、阴阳等的研究都是合法的,并没有出现后代的那种文字狱,学术研究自由一直存在。应该看到,以儒家思想作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虽然有限制各类学术、思想发展的弊病,但“儒以六艺教民”又具有提倡文化教育、提高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作用。
先秦儒家确立的德治思想,基本上为后世儒家所继承,使德治思想成为我国古代思想对政治体认的固有模式。在这个问题上,有一种观点认为,董仲舒以孔、孟的入学为核心,形成了以仁德为本,以礼治为主,兼容阴阳五行学说,倡导“三纲五常”、礼主法辅的礼治思想。董仲舒提出了一系列实施德治主张的策略和措施,奠定了此后中国两千多年实施德治的政策基础。另外,董仲舒的德主刑辅的理论,含有重教化、省刑罚,反对统治者滥用刑罚来压制人民等内容,它在历史上曾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具体包括执政者要有德、执政者要以仁义礼乐教化人民,它为德治政治建立了天道的神圣根据。董仲舒对德治思想进行了改造,使儒家的德治思想制度化,最终使其成为中国古代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和治理方式。
董仲舒的政治思想并非完美无瑕。本文通过研究发现,董仲舒的政治理论多被视为“专制”、“荒唐”和“矛盾”;然而,这样的批评实际是从今人的立场和视野出发,忽略了古人所处的时代,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另外,董仲舒的政治理论具有强烈的针对性与现实性,因此当时空条件改变时,这种针对性与现实性就消失了,而理论本身所产生某种流弊也随之凸显。可如果把董仲舒的大部分论证再放回到历史背景中去审视,就不难得到合理的诠释与合理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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