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新若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阿尔都塞借用了其老师加斯东·巴什拉关于“认识论断裂”的概念,以研究马克思的新科学理论的创立所导致的理论“总问题”的变化,旨在说明早期马克思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是不同的,原因在于青年马克思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襁褓中尚未挣脱开来,哲学“总问题”是人本主义的,而自1845年发生了“认识论断裂”之后,马克思哲学思考的“总问题”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此才创立了科学的理论。
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的序言中就明白直接地指出,他借用了老师巴什拉“认识论断裂”的概念来指称马克思的哲学革命。这种“认识论断裂”把马克思的思想分成前后两个大阶段:断裂前是“意识形态”阶段;“断裂”后是“科学”阶段。那么,断裂的位置如何确定呢?阿尔都塞指出,德拉·沃尔佩和克莱蒂把“断裂”的位置定位在1843年是不准确的,准确的位置是1845年,理由是“为了肯定断裂的存在和确定它的位置,我们只能把马克思用以说明和指出这一断裂发生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而说过的那句话(‘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当作是一个需要经过经验才能加以肯定或否定的证明”。由此,阿尔都塞将马克思一生的著作分成了四个小阶段:1840-1844年:青年时期著作;1845年:断裂时的著作;1845-1857年:成长时期著作;1857-1883年:成熟时期著作。青年时期前一阶段存在着一个康德和费希特类型的总问题,马克思把理性当作人的理想本性,并以之来衡量世界合理与否,是一种理性加自由的人道主义;后一阶段则是建立在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总问题的基础上。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受黑格尔影响的著作只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因此,马克思从来都不是黑格尔派,而是从康德、费希特派直接转变成费尔巴哈派,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一部“黎明前黑暗的著作”,是“离即将升起的太阳最远的著作”。《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则被阿尔都塞誉为“划破夜空的闪光”,虽然是断裂时的作品,但正如闪电的光只能炫目不能照明一般,这部著作的位置难以确定,真正能够清晰明确地代表“断裂”的著作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因为它才是马克思对以往全部理论前提进行无情批判、告别决裂的成果。在这部著作中,“分工”代替“异化”成为马克思理论中的核心概念,抽象和思辨的理论转变到具体和物质的批判。
早期的马克思由于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科学思想,因此,不得不借用前人的形象和问题,为前人思想的意识形态所占有,而“断裂”之后的马克思正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崭新的问题和方法,才能够拨开意识形态的迷雾,抵达真正的科学。总的来说,就是1845年以前,青年马克思从一种人本学或“人道主义”的理论前提出发,讨论现实问题难免陷入纯抽象和形而上学的禁锢之中,他所研究的对象不是实在的对象和目标,不是真正的社会现实,而是幻想的对象。直到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时,马克思才和旧哲学告别,抛弃了旧哲学的范畴,使用生产力、生产方式、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范畴,寻求一整套把握社会现实的新概念,走向了历史唯物主义。从“意识形态”阶段到“科学”阶段,即“认识论断裂”。晚年的阿尔都塞对自己早年的这一论断进行了反思和自我批评,认为自己犯了“理论主义”错误,过于简单和绝对地将真理与谬误对立起来,但可以确定的是,阿尔都塞试图通过“认识论断裂”来言明和保护马克思的思想免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侵蚀。
阿尔都塞关于“认识论断裂”的阐述和“总问题”是紧密相连的,只有理解了“总问题”思想,才能理解阿尔都塞是在何种意义上确定“断裂”及“断裂”的位置。阿尔都塞认为“断裂”的位置是在1845年,因为这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辨和抽象所进行的批判,一次需要从抽象和思辨转变到具体和物质的批判,一次企图从唯心主义总问题得到解放、但依旧受这个总问题奴役的批判,因而也理应属于马克思在1845年与之决裂的理论总问题的一次批判”。可见,“认识论断裂”的根本标志是“总问题”的转变,或者说思维范式的转变。
首先,“总问题”(problematic)并不是指马克思哲学思考的主要内容,而是一种“问题式”。阿尔都塞认为,思想总是以一个整体出现的,只要能说出联结思想各成分的典型的系统结构,就可以进一步发现该思想所具有的特定内容。“一种思想的最后意识形态本质与其说取决于思考对象的直接内容,还不如说取决于提出问题的方式……哲学家一般不思考总问题本身,而是在总问题范围内进行思考”。因此,“总问题”的转换也就是整体思想型的转换,例如,从早期的人道主义伦理总问题转变成历史唯物主义总问题,而这个转变本身也就是所谓的“认识论断裂”。阿尔都塞认为:“我们知道了马克思同什么总问题相决裂,就可以发现这一决裂‘打开’的理论新天地。”
其次,马克思同以往的哲学人本学和哲学人道主义的决裂与其科学发现是浑然一体的,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以往的唯心主义哲学(资产阶级的哲学),其全部领域和阐述(‘认识论’、历史观、政治经济学、伦理学和美学等等)都建立在人性(或人的本质)这个总问题的基础上”。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名言“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就是“决裂”的口号和标语,意味着他采用了一个新的总问题,这个总问题显然是和费尔巴哈及德国传统哲学分道扬镳、势不两立的。尽管在新的总问题中,马克思还使用了一些旧的概念,但这些概念在新的总问题整体当中已经不再具有原来的含义了。并且,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两篇著作里,第一次出现了马克思的新的总问题。《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对自己所抛弃的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总问题所做的评论,往往表现在对这些总问题的否定和批判。马克思确立了一个新的总问题,一种系统地向世界提问的新方式,一些新原则和一个新方法,用生产力、生产关系等新概念代替个体和人的本质这个旧套式的同时,就等于提出了一个新的“哲学观”。“他取消了主体的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以及本质的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两个旧假定(它们不仅是唯心主义的基础,而且是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义的基础),而代之以实践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是说,人类实践的各特殊方面(经济实践、政治实践、意识形态实践、科学实践)在其特有联结中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基础就是:人类社会既是统一的,但在其各联结点上又是特殊的”。可见,马克思在“断裂”前还收到主体的唯心主义和本质的经验主义的总问题的束缚,当他把主体、经验主义、观念本质等哲学范畴从它们统治的所有领域里逐出去时,他就破除了旧哲学的神话,也破除了古典经济学“经济人”的神话、康德先验伦理的神话,等等,因为这些旧主题所赖以生存的土壤已经被彻底地翻新。
“意识形态批判”一直是阿尔都塞十分重视的工作。在他看来,马克思之后对马克思的解读与理解存在很大偏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没有穿越意识形态的迷雾,认为马克思与前人在“总问题”上依旧暧昧不清。马克思的贡献和伟大之处就在于挣脱开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的束缚,不论从内容、思维方法上都彻底地与其决裂,才能形成自己的科学思想。真正的科学思想是没有历史的,是釜底抽薪式的重建,这种科学的基础是真实的现实与历史,而并非幻想浓雾与虚构说辞。正如他所说的,“唯独真实才有历史,因为真实能暗中使酣睡的人见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但这些接连印入脑海的梦境却不能构成真正的历史”,研究哲学就应该“越过阻碍我们认识现实的幻想浓雾,最后达到唯一的出生地:历史,以便在历史中最终找到在批判的密切注视下所达到的现实和科学的协调”。可见,在阿尔都塞看来,是否挣脱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牢笼也是“断裂”的标志。因为,归根结底,人道主义的本质就是意识形态。
马克思从诞生起就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意识形态的襁褓中,但他后来通过惊人的努力和决定性的较量取得了自由,挣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创立了新哲学。这个过程并不是简单地用一种自我意识投射另一种自我意识,而是通过解放意识获得科学的原则,然后用来历史地解释受奴役的意识的内容。德国的哲学相较于英、法是发达的,但阿尔都塞认为这是“异化的意识形态”的发达,和它所反映的真实问题和真实对象没有具体的联系,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就是要“从意识形态的大踏步倒退中重新退回到起点,以便接触事物本身和真实历史,并正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那些存在”。这个过程必须是“断裂”的,因为马克思对前人的超越并不是简单地克服错误走向真理,而是克服幻觉走向现实的过程,即消除幻觉并从消除的幻觉退回到现实。正是由于马克思亲身经历了要对物质利益发表看法的那些难事,亲自去过劳苦大众被逼到生活绝境的工厂,才能走出理论的牢笼而直接发现现实。
当然,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也不是采取完全贬低和排斥的态度,例如,他也承认:“意识形态既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历史的寄生赘瘤。它是社会的历史生活的一种基本结构。何况,只有承认意识形态的存在和必要性,才能去影响意识形态,并把它改造为用以审慎地影响历史发展的一个工具。”意识形态是表象体系,在多数情况下是形象,有时是概念,它首先是作为结构强加给个人的。它涉及人类同人类世界的“体验”关系,这种关系只是在无意识的条件下才以“意识”的形式出现。因此,要与代表人类世界的意识形态决裂实际上非常困难的事情。在阶级社会更是如此,资产积极宣传自由、平等、博爱的意识形态,事实上都只一种想象关系,真实的剥削和依附关系被包括其中,而这种意识形态的骗局通过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文字游戏继续着,广大劳苦人民大众只能被讹诈、欺骗。马克思所做的就是意识形态批判,揭露其虚假性,推翻造成这种虚假的整个世俗结构。当青年马克思还诉诸理性和人的本质时,他还没能达到“意识形态批判”的高度,因此,也不能够创立科学的学说,只有当他看清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虚伪和根深蒂固,才能从根本上实现“断裂”,走向真正的现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能创立实践的、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在旧哲学绞尽脑汁加以掩盖的历史深处挖掘真正的革命力量。
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总问题”与“意识形态批判”学说是有其积极的意义的。他看到了马克思和旧哲学的区别实际上是思维范式的转变,也看到了马克思不同于旧哲学纠缠于思维的形而上学的地方,即改变哲学的根基,从纯思想的天国降到地上,在用头脑思考世界之前首先用双脚站立。此外,阿尔都塞提出“认识论断裂”也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的,无论是苏共还是西方共产党,都在一定程度上误读了马克思,不是将马克思主义做教条式的理解,就是将马克思本人“人道主义化”,使其理论失去革命性和战斗力。阿尔都塞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也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另一种理解路向,但并不能说明他的理解就是绝对正确的。笔者认为,阿尔都塞的困境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首先,他指出了“断裂”之处,却鲜有文本证据支撑,例如,他只是蜻蜓点水地提到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运用了类似“分工”“生产力”“社会形态”等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概念,却始终没有列举出充分的文本材料。这恐怕也是阿尔都塞的一个通病,即他对马克思的理解和阐释都鲜有马克思本人的文本支撑。其次,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是否就像阿尔都塞所理解的如此不值一提,甚至分道扬镳,也是值得深入考虑和挖掘的。阿尔都塞对黑格尔哲学,尤其是辩证法的理解,笔者也大抵不能完全认同,他似乎过于极端地解释了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断裂”与差异。再次,阿尔都塞一直强调的“科学”与“意识形态”对立的根本标准是前者以“真实的现实”为基础,而后者则是虚幻和幻想。那么,我们如何确认“现实”与“意识”之间的关系呢?如果借用拉康的话语,笔者认为,我们可以把握的真实可能也只是他者的强暴,真正的真实可能只是虚无。当然,在这里笔者绝不是认同拉康的极端,也绝不是回到康德意义上的不可知,而旨在质疑阿尔都塞。最后,阿尔都塞反复强调的方法也存在一定的问题。用成熟时期马克思所使用的概念来界定、规整、否定早期是否一定是科学的做法,也值得商榷。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早期阿尔都塞关于“认识论断裂”、“总问题”与“意识形态批判”等三大主题是相互贯通、紧密联系的。要理解“认识论断裂”,就必须明确它是在何种意义上“断裂”,以及这种“断裂”的任务和指向是什么,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阿尔都塞。
[1][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林青.晚期阿尔都塞对“认识论断裂”的自我突破[J].哲学研究,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