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翔
(广东培正学院 人文系,广东 广州 510830)
“意”和“象”这两个词以彼此关联的形式出现,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1](P82)这里的“意”可以等同于今义,“象”就复杂得多,主要指卦象、天象、征象[2](P26)。显然,这里的“意象”不属于文学范畴,是卜筮和哲学范畴。一般认为,首先将“意象”作为诗歌创作的概念明确提出来予以论述的,是南朝梁代的刘勰,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3](P63)。唐代的司空图在《诗品·缜密》中也说:“意象欲出,造化已奇。”[4](P41)此两说中的“意”指意思、思想、主旨,“象”指形象,合起来就是意思与形象[5](P1143)。
按当今通俗的说法,意象就是寄托作者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流沙河说:“象是形式,意是内容。造一个象,表一个意。通过象的形式,表达意的内容。”甚至干脆就用了“表意的象”四个字来表述意象这个概念[6](P281-285)。按笔者的理解,所谓意象就是通过一个具体的形象,表达出了超出这个形象一般特征之上的丰富内涵的形象。
胡适是第一个用白话写作新诗的人,正是经过胡适的理论唤醒及实践带动,现代新诗才最终完成了以白话代替文言、以自由体代替格律体、以新内容代替旧内容的历史使命。然而直到前几年,还有学者质疑胡适一方面在所著《白话文学史》中肯定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的一些作品是采用当时的白话写的诗,一方面又说胡适称“中国这二千年只有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以及胡适自己尝试写“白话诗”是自相矛盾,并认为“胡适没有为后人留下哪怕是一篇优秀作品”[7](P138-139)。类似看法一是过于苛责,二是严重脱离了当时的历史语境。本文尝试从意象创造、意象使用的角度对胡适《尝试集》的意象实践作初步探讨,以加深人们对胡适创建白话新诗功绩的认识。
寓言是文学作品的一种类型,通常采用一个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来说明某种想法或道理。以寓言的方式写诗,是胡适在《尝试集》中应用得最多、最为成功的方式。寓言方式有利于说理,有利于表达某些理念或对事物的认识,这是胡适采用它的主要原因。同时,寓言也是一种比较干净简练的文体,表达含义比较集中丰富,便于读者理解。从意象塑造的角度分析,我们将《尝试集》中以寓言方式写作的诗作称为“寓言式写作”,将其中所塑造的意象称为“寓言式意象”。
《威权》一诗是胡适“寓言式写作”的代表,是作者自己最为满意的篇章之一[8](P193)。全诗如下:
“威权”坐在山顶上,/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他说:“你们谁敢倔强?/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奴隶们做了一万年的工,/头颈上的铁索渐渐的磨断了。/他们说:“等到铁索断时,/我们要造反了!”
奴隶们同心合力,一锄一锄的挖到山脚底。/山脚底挖空了,/“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
此诗写于1918年6月11日夜,作者在诗后所附的“跋”中称“是夜陈独秀在北京被捕”,说明这是一首有感而发的作品。陈独秀是《新青年》的主编,当时与胡适同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人物,是因传播新思想而遭北洋政府逮捕的。胡适为此要表明自己声援和谴责的立场,这是一种“急就章”式的写作,一般会采用时评方式,但胡适没有那样做,而是采用“寓言诗”方式来表达,说明两点:一是作者颇具理性精神,情急之下有很好的自控力;二是作者才情丰沛,能够以恰当方式及时地表达感受。诗中以“威权”喻专制统治者,以铁索喻国家机器,以做了“一万年工”的奴隶喻被压迫的劳苦大众。三个意象中“威权”、“奴隶”是主意象,“铁索”是辅助意象。主意象有行为有言语,以此构成意象的具象空间及象征内涵,既新鲜又饱满,在当时颇具新意。因此,“威权”和“奴隶”这两个意象,当得上是创新性的成功意象。
《老鸦》一诗同属“寓言式写作”的成功之作,在这首诗里,作者化身一只老乌鸦,巧妙地将因倡导新文化、新文学招致的嫉恨和攻讦以自嘲方式表达,既准确地概括了自己承受的巨大压力,又表达了义无返顾、不妥协、不放弃的精神和勇气。“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天寒风紧,无枝可栖。/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我不能带着輎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乌鸦的形象内涵一般是贬义的,是不吉利的凶兆。在《老鸦》这首诗里,作者自诩是讨人嫌恶“整日里又寒又饥”的“老鸦”,并称自己不愿违背意志“讨人欢喜”,去“赚一把黄小米”。表面看这似乎只是一只自嘲的乌鸦,其实这是一只承受着压力、受过伤害,内心含着愤激并具遗世独立气度的乌鸦,一只有个性、有笃定信念的自信的乌鸦。这首诗将人们熟悉的原初含义化贬为褒,以自喻、自嘲方式完成表达,所塑造出的“乌鸦”意象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采用寓言式写作完成的诗篇,在《尝试集》里还有《乐观》、《上山》、《一颗遭劫的星》等,这些诗均为作者自己较为满意的称得上是真正“白话新诗”[8]的作品。在《乐观》中,“可恶的”大树被斫倒了,被人当做柴火烧,连树根也腐烂了,可这大树却遗下了宝贵的种子在春天发芽长叶,曾经发狠砍树的人此时却早已了无踪影。“大树”“种子”意象在这里是受难、反抗的“春风吹又生”的力量的象征,“砍树人”意象是阻碍历史发展、摧残新生力量的残暴势力的象征。在《一颗遭劫的星》中,作者以“星”喻被北洋政府抓捕的《国民公报》主笔孙几伊,以“黑云”、“乌云”喻反动的军阀势力。其中的寓言式情景设置极富诗意:“热极了!/更没有一点风!/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动也不动一动!”“乌云越积越大,/遮尽了一天的明霞;/一阵风来,/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而暴雨过后,炎热退去,“满天的星都放光了”。“光明星”意象指的是人,这在当时也是颇有新意的指代。在《上山》中,“我”拼命爬山,“手攀着石上的青藤,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一步一步的往山上爬。“树桩扯破了我的衫袖,荆棘刺伤了我的双手”,“衣服都被汗湿遍了,两条腿都软了”,但我依旧坚持爬山不放弃,只为着“明天绝早跑上最高峰,去看那日出的奇景!”这其中的“我”意象属作者自喻,其核心是虽然孤单但决不放弃。寓言式写作帮助作者完成了一幅线条鲜明丰富的“精神自画像”。
动物意象在《尝试集》中出现的种类和数量都极其有限,而且也不是后来及当今的许多诗人都喜欢表现的马、鹰、虎、狼等一些很容易设计出大动静的动物,而只是蝴蝶、鸽子、萤火虫、乌鸦、飞鸟这样的一些小动物。不过《尝试集》虽然对飞禽走兽所涉有限,但却是凡有涉及必有斩获,结果使人十分惊讶——不过二、三首小诗,却为作者初赢诗名,拉启了“开新诗风气”的序幕。
《蝴蝶》一诗写于1916年8月23日,是胡适写作最早的一首诗。1922年10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了经作者增删增订的《尝试集》第四版,这首《蝴蝶》被置于第一编第一首。作者的安排中除却考虑写作时间因素外,应该也包括了对这首诗的一种自我评价。《蝴蝶》全诗如下: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据说这首诗写的是作者当时所见:作者当时正坐在窗口吃午饭,偶然抬头,忽见窗外有一对黄蝴蝶直飞树梢。一会儿一只飞下去了,剩下另一只独自飞了一会,也慢慢地下飞。胡适因此有感,遂成此诗。这首诗有意思吗?作者到底想写什么?这首诗其实可以当成爱情诗看——成双成对的比翼齐飞变成了单飞,剩下的那一只当然就只剩下可怜的孤单陪伴了。这首诗里两只“黄蝴蝶”的意象内涵集中,意味醇厚,作者想要表达的感受清晰突出,很容易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作为第一首白话新诗,这首诗的形式虽然还留有五言诗的痕迹,但“黄蝴蝶”意象却给人深刻印象,并为作者赢得了相应的雅号。
《鸽子》一诗刊于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四卷1 号,是该刊首次刊发的九首新体诗中的一首,也是胡适较早写作的新诗之一,被作者置于《尝试集》四版第二编第一首,位置应该是仅次于《蝴蝶》,也是一首作者比较重视的诗。《鸽子》全诗如下: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看他们三三两两,/回环来往,/夷犹如意,——/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诗中的“一群鸽子”在云淡天高的晴空里自由翩飞,清爽的身姿画出一幅迷人的晚秋风景画。和鸽子相比,作为人的我们身上背负着多少重负啊!《鸽子》所展现的自由的反面,即是人的不自由。自由的鸽子、矫健美丽的鸽子、在空中恣意游戏的鸽子;不自由的人、在专制统治下艰难喘息动弹不得的人——这些即是鸽子意象涵括的全部涵义。这首诗因所使用的“夷犹如意”一句纯属旧词,读起来让人感觉不是很舒服。但以鸽子的自由反衬人的不自由,这种写法本身在当时却是颇有新意,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胡适还有一首写“萤火”的小诗非常有名,是许多选本都会选择的入选对象,这就是《湖上》。《湖上》一诗的写作时间为1920年8月24日,相对较晚,形式上可以称得上是像呼吸一样顺畅。全诗如下:
水上一个萤火,/水里一个萤火,/平排着,/轻轻地,/打我们的船边飞过。/他们俩儿越飞越近,/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这首诗的意象内涵是什么呢?一只萤火虫从湖面飞过,原本的单影成为双影,水上一个水里一个,水上的是真实的,水里的是虚幻的。然后随着距离飞远,因视角的关系只能见到水面上的真实的萤火,水里的那只萤火消失了。这是一个短暂的梦幻般的瞬间,这个瞬间被作者抓住、写出,它的含义可以是自己照亮自己,也可以是互相照耀对方;还可以是彼此之间的某种联系,相互间的依存关系。从《湖上》联想到卞之琳写于1935年10月的著名诗作《断章》,我们依稀看到了二者之间的必然关联。
关于《湖上》这首诗,作者在自序中说是与友人游湖后“写一时所见”,是依据亲身经历写出的。这只偶然出现在作者生活中、固化在作者笔下的萤火,是一只意象内涵丰富的萤火。
1922年10月《尝试集》四版出版时,作者删除了1920年3月初版中的《一念》一诗。其实这是一首写得比较成功的爱情诗,作者将其从四版中删除,原因是否是嫌这“一念”不怎么好意思一直放在这里,实在是不得而知。《一念》全诗如下: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道线;/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我这心头一念:/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转!
这首诗从写法上看与《尝试集》中的其他诗都不太一样,是一首极富浪漫想象、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念”是念想、念头、思念,怎么写才能写得具体逼真呢?胡适在这首诗里抓住了想念的瞬间,用了一系列的事例作铺垫,然后接着强调自己这“一念”速度之快无可堪比;结尾时本来可以明确承认自己就是害了相思,却故意加一个假设“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欲擒故纵,使“一念”意象内涵更加丰盈饱满。《一念》是一首既大胆又含蓄的快意之作,堪称胡适的代表作之一。
与《一念》具异曲同工之妙的诗作,还有《一笑》一诗。这首诗曾被视为无聊之作,未免过激,其实这是一首构思比较巧妙体味异常细微的作品。诗如下:
十几年前,/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我当时不懂什么,/只觉得他笑的很好。//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只是他那一笑还在:/我不但忘不了他,/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我借他做了许多情诗,/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有的人读了伤心,/有的人读了欢喜。//欢喜也罢,伤心也罢,/其实只是那一笑。/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但我很感激他笑的真好。
今天我们读这首诗,都知道当时是“他”“她”不分,或者“他”根本就应该是“她”,因此这应该是一首爱情诗。“一笑”留在记忆中,成为个人美好的回忆和激励;“一笑”透出感恩色彩,珍惜,怀念,豁达,并且甘苦自知。
排除《尝试集》中运用拟人化手段表现塑造的并非作者自己的那些“我”之外,在《尝试集》中可以具体明确为作者“我”的诗作,总共有20 来首。这些“真我”展现的内涵有三个方面:一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我,如在《文学篇》中所说的“从此改所业,讲学复议政。故国方新造,纷争久未定。学以济时艰,要与时相应”的那个胸怀鸿鹄之志的我;二是异常珍惜友情“握手一笑不须说:你我于今更少年”(《赠朱经农》)的我;三是那个“十三年没见面的相思,于今完结”的婚恋中的我。三个我合成一个,总体看个性张扬度不高,壮怀激烈的气度未能充分展现。这大概就是香港前辈学者司马长风称胡适“缺乏诗情”[9](P88)的原因之一吧。
以“你”为人称对象的诗作在《尝试集》里给人深刻印象的是《你莫忘记》一诗。这首诗初写于1918年6月28日,诗中的“你”是众多麻木民众的代称,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相比说来,《尝试集》中以“他”为人称对象的诗作数量要多一些,这个“他(她)”有两种情形:一是指作者情爱或婚恋对象的那个“她”,其意象内涵是痴情、爱和矢志不渝的等待,如《病中得冬秀书》、《如梦令》等诗所表现的那样;二是具体实指的“他”,如《死者》中因请愿被刺死的青年姜高琦,《礼!》中不肯为亡父行礼逆反旧礼教的儿子等。与《尝试集》中的其他意象类别相比,“我、你、他(她)”人物意象总体比较虚化,内涵丰满度很不够。
《尝试集》中涉及的自然意象主要集中在星、月之上。“星”是光明星,月是多情月,星、月意象显示出胡适新诗写作对中国传统诗歌意象的沿袭,总体说意义变化不大,新含义不多,如作者在《一颗星儿》、《晨星篇》以及《新婚杂诗》等诗中所表现的那样。
胡适写于1918年5月的《看花》一诗,诗中所描绘的植物“花”(玉兰花、月季花)的意象内涵别具一格:“没人看花,花还是可爱;但有我看花,花也好像更高兴了。我不看花,也不怎么;但我看花时,我也更高兴了。……人生在世,须使可爱的见了我更可爱;须使我见了可爱的我也更可爱!”人与客观对应物(花)可能具有的关系,是这首散文化的诗无意中作出的揭示。
写于1917年11月9日的《人力车夫》一诗,也是胡适较有影响的一首诗,这首被人讥为“流露着浅薄的人道主义色彩”[10](P50)的诗以坐车人和车夫问答的形式,塑造了坐车人及刚年满十六岁的少年车夫两个人物形象。坐车人不忍心坐少年车夫的车,少年车夫却说“我半日没有生意,我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我年纪小拉车,警察还不管,你老又是谁?”坐车人不忍坐少年车夫的车,这样的怜悯心既不浅薄也不过时。少年车夫小小年纪就须为生存挣扎,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只有“旧社会”才有。怜悯心可贵,少年郎搏命拉车堪怜,早期新诗不应拒绝这样的闪光点。
按照我国传统诗论的归纳,诗歌创作的基本方法主要是赋、比、兴三法。胡适作为“尝试”新诗的第一人,在其创作方法的使用上主要还是传承传统,采用传统手法来写作新诗。对此,胡适自己是非常清楚的,他在《谈新诗》一文中就明确说到,“做新诗的方法根本上就是做一切诗的方法;新诗除了‘新体的解放’一项之外,别无他种特别的做法。”[11](P13)“做一切诗”的方法当然不止赋比兴,其他的手法也是异常丰富的。下面我们从意象创造的角度,对《尝试集》的意象创造方式做一个清理归纳。
赋是铺展,将一件事情展开来写,并直接进行描绘。按朱熹的说法,“赋者,敷陈其事以直言之也”[3](P31)。赋象就是以赋的方式写象,这是《尝试集》里采用得最多的成象方式。
上文提到胡适很有影响的三首短诗《蝴蝶》、《鸽子》、《湖上》,就都属于以赋的方式写象,因为写的都曾是诗人眼前所见之景,所以写起来基本都是就事写事,将所见中最具表现力的要素进行组合,然后成象成诗。这种写法,也被称为白描。当然白描也不全是纯客观的,白描也是经作者主观选择的结果,其原因在于即使是面对同一表现对象,不同的作者写出来的东西也会大不相同。
以赋成诗,往往便于作者直抒胸臆,将情感和盘托出。这里要注意的是不能说得过于直白,需要有所节制。如《新婚杂诗》一诗:
十三年没见面的相思,于今完结。/把一桩桩伤心旧事,从头细说。/你莫说你对不住我,/我也不说我对不住你,——/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在《尝试集》中采用赋的手法写成的诗,还有《如梦令》、《一颗星儿》、《许怡荪》、《一笑》、《我们三个朋友》、《艺术》、《例外》、《梦与诗》、《礼!》《十一月二十四日夜》、《我们的双生日》、《醉与爱》、《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死者》等。以赋成诗,所创造的意象就被我们称为赋象。当然“赋”的手段并非是单一手段,一首总体上采用赋的手法写成的诗,也可能会在其中使用其他手法。也即是说,以赋象为主的诗里也会出现其他成象方式营造的象,例如“比象”等。
比就是比喻,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说:“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3](P33)。意为用这个东西、事物,比喻那个东西、事物,以寄托作者情感,情感比附在比喻物上。比喻的彼此之间一般都存在着某种关联因素,这种关联因素被人意会并以比喻方式传达出来,加深和丰富读者对作品的理解。用比喻手法营造的意象,就是比象。
《尝试集》中的比喻运用分为明比和暗比两种。如《晨星篇》中“你们的晨星呢?四百个长夜过去了,你们造的光明呢?”用晨星比喻光明和希望,是谓明比。《乐观》一诗以树及树的种子比喻反抗力量,《上山》以“上山”比喻追求理想的过程,《双十节的鬼歌》以“鬼”比喻为推翻军阀统治而献身的死者,《希望》以花比喻希望,等等,这些都属于暗比。明比一般看一眼即可分辨,浅显一些,因此难以与修辞手法相区分。暗比多为整体性的,因此需要观察一首诗的全貌方能确认。
比象是比喻成象,拟象是拟人拟物成象,二者虽有联系,实则区分明显。前述“寓言式意象”所谈到的那些意象,就大多属于拟象。如《威权》一诗将“威权”作拟人化处理,将抽象的“威权”比拟成人。《老鸦》一诗是“拟鸟”,把作者自己当成乌鸦,以自谑、自嘲方式进行表达。两首诗揭示了拟象的两种方式:一是将描写对象比拟为人,以人格化的口吻进行表述;二是反过来,将人比拟为他物,以他物的视角说事儿。两种方式并无高下之分,关键是应用得是否成功。
胡适在《尝试集》中应用拟人方式写诗,基本方式是一拟贯穿全篇,在整篇作品中都应用同一个比拟,这种方式被称为“篇拟”。与篇拟相对的是“句拟”,即只在诗作的某句诗里应用,如“星们像一群小鸡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尝试集》以“篇拟”成诗的作品,除《老鸦》、《威权》外,还有《乐观》、《上山》等。“篇拟”的空间结构相对平面化一些,无形中阻碍了诗情诗意的进一步纵深化。
兴象是以“兴”手法营造的象。关于“兴”,朱熹的说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3](P31)是公认的经典诠释。“兴”既然是“先言”,一般就要出现在开头,也就是作品一开头先说象,以象起兴,然后引出想说的内容。《诗经》首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典型的兴。
胡适《尝试集》的一个缺憾,就是兴的手段运用较少,尤其新体诗,就只有译诗《老洛伯》一诗可以勉强算得上是采用了兴:“羊儿在栏,牛儿在家,/静悄悄的黑夜,/我的好人儿早在我身边睡了,/我的心头冤苦,都迸作泪如雨下。”羊儿、牛儿在这里与人的两相分离形成对应关系,二者不是比喻关系,因此这里用的是兴而不是喻。旧体诗中倒是几个地方用了兴,如《朋友篇》:“粗饭还可饱,破衣不算丑。人生无好友,如身无足手。”兴和赋结合,先兴,后赋。
胡适首倡新诗,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努力描摹新意象、营造新意象,并创造产生了一批颇具新意的成功的诗歌意象,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开拓之举。意象是诗歌的关键零部件,欧美意象派诗人甚至认为,一个诗人终其一生,能够贡献一个成功的意象就足够了,即如庞德的“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在一个地铁车站》)那样。《尝试集》中,蝴蝶、鸽子、萤火、威权等,就是胡适贡献给现代新诗的成功意象。
同时,胡适对新诗理论建设的贡献更不应忽视。单就有关意象的内容说,胡适主张“诗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的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这便是诗的具体性。”[11](P14)根据王泽龙的研究,胡适的这些主张是受到欧美意象派影响和启发的结果[12](P21)。欧美意象派因翻译中国古诗获得滋养,形成了意象派的理论及创作实践,胡适反过来又引进了意象派的核心理论,这个循环的使命,就这样历史地落在了胡适的肩上。
胡适担负了新诗革新的使命,这个使命有两大内容:一是倡导用现代白话作诗;二是用行动证明用白话能够写出好诗。综观《尝试集》的诗歌实践,第一个使命圆满完成,第二个使命算是开了个好头,并不令人失望。中国传统的认识论中,知易行难是一个基本观点,孙中山先生提出“知难行易”,以唤醒、激励和推动民主革命。胡适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文学运动中所面临和承担的,既不是知易行难,也不是知难行易,而是“知难行难”的双重挑战。这个双重挑战的角色,在当时的条件下,除了胡适,别人还真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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