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苑,马 蕾
(黄山学院,安徽 黄山 254021)
作为被严羽捧为江西诗派“一祖三宗”中“三宗”之一的陈师道,是江西诗派里成就、名望仅次于黄庭坚的诗人。身为黄庭坚诗歌集团的重要辅翼力量,陈师道巩固并发展了黄氏的诗学主张并因此被后人尊为典范。在宋诗史上,陈师道虽不如苏轼、黄庭坚那样显得突兀与不凡,但却是宋诗里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陈师道诗法取源主要为杜甫、韩愈、黄庭坚及贾岛、孟郊,这已是不容争议的事实。纪昀早已说过:“其五言古诗,出入郊岛之间,意所孤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处,则未脱江西之习。七言古诗,颇学韩愈,亦间似黄庭坚,而颇伤謇直,篇什不多,自知非所长也。五言律诗佳处往往逼杜甫,而间失之僻涩,七言律诗,风骨磊落,而间失之太快太尽。五七言绝句,纯为杜甫《遣兴》之格,未合中声。”[1](P1329)本朝诗人里,陈师道对黄庭坚的学习用力最深,推许倍加,曾云:“仆与诗初无诗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前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2](P542)陈师道学习广泛,博采众长,最终自成一家。其实,本朝诗人里,黄庭坚并不是对陈师道创作影响的唯一个体,他的诗就受到过前期诗人梅尧臣的影响。
一
陈师道的生平经历与梅尧臣有着惊人的相似,两人均怀着致仕报国的理想却无从付诸实践,而最终都仅凭借好友们的推举才出任微薄官职,科举的受挫成为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创伤,是他们共同的伤痛!在极重进士出身的宋代,梅、陈二人的落榜意味着他们终生与主流政治的基本绝缘。梅尧臣一生历任主簿、县令之类的小官,陈师道一生也始终只在徐州、颍州做过几年的地方官学,仕途蹭蹬、贫穷困蹇是两人一生的真实写照,他们的境遇非常巧合!
梅尧臣一生“少达而多穷”(欧阳修《梅圣俞集序》)。晚年家居生活尤为贫寒,甚至一度靠友人的接济勉强维持生活。“穷”贯穿其自始至终。即便如此,诗人依然恪守着传统气节,坚守着臻善人格。他的《挑灯杖》诗:“油灯方照夜,此物用能行。焦首终无悔,横身为发明。尽心常欲肖,委地始知轻。若比飘飘梗,何邀世上名。”诗人对挑灯杖那种为成全它物无悔献身的高洁品行和不求虚名的性格特征的敬佩之情一览无余。方回曾云:“此借以用忠诚义士之敢谏者”,但这不恰也是诗人自身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吗?与其说是借以赞颂“敢谏者”,倒不如说是诗人自身品格的写照。纵观梅尧臣一生,虽不似居陋巷、饭熟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仍愉悦自得、兴致不减的颜渊,但却不失是一名君子之士。
再看陈师道。陈师道一生贫寒,晚年也常靠友人的接济维系生活,但为人耿介,情操自守。据《宋史》卷四四四本传记载:“师道与赵挺之友婿,素恶其人。适预郊祀行礼,甚寒,衣无锦,妻就假于赵挺之家。问所以得,却去不肯服,遂以寒疾死。”这种节操受到了理学家朱熹的赞赏,①《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罗大经也称其“志士”。②《鹤林玉露》,丙卷,“志士死饥寒”条。与梅尧臣一样,陈师道有大量的述贫诗,如“我贫无四壁,爱尔胡能留”(《送魏衍移沛》),“小家厚敛四壁空,拆东补西裳作带”(《次韵苏公西湖徙鱼》)等,是对穷困情状的纪实,但诗人不屈的性格却是毋庸置疑的。作品《再到钱塘呈会宗伯益》中写道:
负笈重来感旧游,流年衰鬓两经秋。湖山依旧浑相识,风月愁人不自由。尚有故交重冷榻,可堪归梦到沧州。谁怜壮志空凋落,百炼今为绕指柔。
面对华发衰鬓,不禁感慨时光老去,壮志不酬。但最后的“百炼今为绕指柔”又宣明了对坚韧品格的誓受和对百折不挠个性的坚定。《次韻苏公西湖徙鱼》:
穷秋积雨不破塊,霜落西湖露沙背。大鱼泥蟠小鱼乐,高丘覆杯水如带。
鱼穷不作揺尾憐,公宁忍口不忍鲙。修麟失水玉參差,晩日揺光金破碎。
咫尺波涛有生死,安知平陆无滩瀬。此身宁供刀几用,著意更须风雨外。
是间相忘不为小,濠上之意谁得会。枯鱼虽泣悔可及,莫待西江与东海。
诗人借鱼表明心迹,虽然穷苦不堪,但也决不会“摇尾”向人,明确宣示了对正直品格的坚守。
胡应麟曾认为梅、陈两人境况惊人类似,他说:“宋诸名公仅梅圣俞、陈无几以穷著,其余虽处士,亦泰然终身”,[3](P309)“穷”是对两人一生的诠释。身世经历相似、品格操守一致自然拉近了陈师道与梅尧臣之间心灵的距离,对待这位“以诗名家”,陈师道对其是肯定的,他在《王平甫文集后序》中曾对梅尧臣评价过,“欧阳永叔谓梅圣俞曰:‘世谓诗能穷人,非诗之穷,穷则工也。’圣俞以诗名家,仕不前人,年不后人,可谓穷矣。其同时有王平甫,临川人也。年过四是始名荐书群下士,历年未几,复解章绶归田里,其穷甚矣。而文义蔚然,又能于诗,惟其穷愈甚,故其诗愈多,信所谓人穷而后工也。虽然,天之命物,用而不全,实者不华,渊者不陆,物之不全,物之理也。尽天下之美,则于富贵不得兼而有也,诗之穷人,又可信矣。”大凡人生经历坎坷、仕途踬踣的诗人容易将目光投注到与其经历遭际相似的文人身上,产生深刻的共鸣。穷且宜坚反而造就了梅尧臣诗歌成就,成为陈师道所钦佩的对象。材料阐述的重点虽是人生遭际对创作的影响并借此表达对王氏平甫才华的赞扬,但“以诗名家”的话显示出对梅尧臣的敬仰。与其说文章是借梅尧臣的“穷而后工”来安慰和鼓励王平甫,倒不如说是以梅尧臣为榜样来激励自己。
二
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又一次提及梅尧臣,“阆士有好语这,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与上面笼统地赞说梅尧臣“以诗名家”以表达内心的崇仰之情不同,这里则主要阐发梅尧臣的创作主张和审美意趣。“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不仅准确提炼了梅诗的美学核心及宋诗异于前代的独特之处,而且实际上也正是陈师道的创作追求。
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包括诗歌的题材和语言两方面。题材的“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显然与生活态度和审美态度的世俗化有关。与唐人欲要征服世界的外向性心理不同,宋人多为内敛、含蓄及委婉的内驱心心理,诗人们多开始关注身边的琐事微物,他们把前代未曾注意的或不屑入诗的事物写进诗中,成为诗歌的题材,造就了宋诗内容的巨细不遗。梅尧臣诗中有关酬唱赠答、思亲怀友及日常琐事细物的题咏之类占据大部分,把蚊虫、蛙蝦、鸡犬等身边一些平俗之物作为吟咏对象,甚至从未入诗的“虱子”竟成了诗歌的主题,像《师厚云虱古未有诗邀予赋之》及《秀叔头虱》。陈师道政治失意、生活范围狭窄,促使其诗歌本身范围局促,他那对诗歌“少好之,老而不厌”(《答秦觏书》)的创作态度又逼迫他不得不把身边的俗事凡物写进诗歌,如很少入诗的萤火虫,陈师道就描写道:“年侵观物化,共被岁时催。熠熠孤光动,翩翩度水来。稍能穿幔入,已复受风回。投卷吾衰矣,微吟子壮哉。”(《次韵萤火》)开篇以哲理入笔,一种人生无奈之感笼罩全篇,再写萤火虫形态及被命运摆布的遭遇,最后发出慨叹。诗人把萤火虫与自身境况比较,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情感,题材新奇,写法别具匠心。陈师道自云“苦嗟所历小,不尽千里目”,便是对其诗歌表现范围的表述。
贫苦的陈师道在描写周围俗事微物的同时,还大量抒写自身贫寒的生活现状与感受,成为其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述贫诗是梅尧臣和陈师道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把这种再平俗不过的困顿的生活情状不厌其烦地陈述于诗中,呈现在读者面前。
梅尧臣反复提到妻子儿女的饥饿之状和家徒四壁的窘境,如《回自青龙呈谢师道》、《次韵和司马君实同钱君倚二学士见过》等,甚至干脆直接以一个“贫”作为诗歌题目。在《次韵和永叔石枕与笛竹簟》中诗人曾自嘲道:“我吟困穷不可听,昼夜蚊蚋苍蝇声”,吟困说穷是梅尧臣的习惯。在陈师道诗歌中,据统计“贫”字出现18处,“穷”字出现32处,“寒”字出现67处,这类诗歌如“盎中有声囊不瘿,咽息不如带加紧。人生七十今已半,一饱无时何可忍”(《拟古》)、“平生忍欲又忍贫,闭口逢人不少陈”(《谢宪台赵史惠米》)、“束湿炊悬釜,翻船补坏垣。侧身无著处,呵手不成温”(《暑雨》)、“夜雨秋水深,烈风畏寒裳。尊空囊亦空,花且为我黄。官奴复青绫,破屋任飞霜”(《秋怀十首》之六)等。陈师道与梅尧臣的述贫诗以“穷”为题材,真实显现了他们的生活状况,真切流露了他们对待贫苦生活的人生态度。梅尧臣前,诗人们写自身穷困多为与理想抱负形成反差,或为高呼坚定不可动摇的济世之志,如杜甫的《秋屋为茅风破所歌》;或为排遣难以平复的心理落差,宣泄忧郁与牢骚,如贾岛、孟郊吟苦作品。而梅、陈述贫诗多采用的是客观、冷静的观察态度,细腻地刻画着身边的一景一物,流露着对待贫寒的随性接受态度。写贫道贫是作者信手而作,凌云之志不需寄托,忧愤极少宣泄,他们不是为了凸显某种心绪而写贫,而只是单纯地以此为主题。这种大多数人不愿过多涉足的题材,被梅、陈二人充分吸纳、大量抒写成为诗集中重要的成分。这类创作并不见得是刻意地趋向“以俗为雅”的创作实践,但反映出两人共有的“以俗为雅”创作意趣。
语言的“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首先体现在陈师道继承了梅尧臣大量运用俗语、口语、俚语等生新求异的独特创作个性。梅尧臣做诗语言上力避俗套,独造生新,将平易通俗的言语运用于诗歌写作,如“君来何所闻,君去何所见”(《依韵公择察推》)、“昔闻醉翁吟,是沈夫子所做;今听醉翁吟,是沈夫子所弹”(送建州通判》),言语通俗平易,明白晓畅。王鸣盛对此总结说过梅诗“滑眼看不下,滑口读不入。”(《冬夜读梅圣俞》)纪昀在品评梅尧臣诗歌时多次用“俚”、“浅拙”、“凡语”、“粗野”、“太俗”、“腐”、“鄙”、“率易”等字眼,可见即是对梅诗用语俗俚的深刻认识。关于陈师道,宋人庄绰在《鸡肋编》中总结陈师道诗用语21例。①《鸡肋编》卷下:陈无己诗亦多用一时俚语,如“昔日剜疮今补肉”,“百孔千窗客一罅”,“拆东补西裳作带”,“人穷令智短”,“百巧千穷只短檠”,“起倒不供联应俗”,“经事长一智”,“称家丰俭不求余”,“卒行好步不两得”,皆全用四字。“巧手莫为无麦饼”,巧媳妇做不得无面馎饦;“不应远水救近渴,谁能留渴须远井”,远水不救近渴;“瓶悬瓽间终一碎”,瓦罐终须井上破;“急行宁小缓”,急行赶过慢行迟;“早作千年调”,“一生也作千年调”,人作千年调,鬼见拍手笑;“拙勤终不补”,将勤补拙;“斧斫仍手摩”,丈斧斫丁手摩婆;“惊鸡透篱犬千屋”,鸡飞狗上屋;“割白鹭股何足难”鹭鸶腿上割股。师道受尧臣的影响,做诗时刻意使用俗语浅词,而他做诗的理念却是“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后山诗话》),可见“俗”只是陈师道做诗异于常人的手法而不是寻求的目的和结果,最终是为了达到“以俗为雅”的美学境界。这种境界就是梅尧臣追寻和实践的“淡而有味”。梅尧臣为开辟宋诗的独到特性而不避俗浅进行创作方面的勇敢探索,致使被有些评论家诟病为“枯”,如袁枚指责过梅诗“平浅”、“无可爱”,[4](P630)朱庭珍则说 “枯淡”,[5](P4)但他们并未意识到 “淡”背后的 “隽永”、“深远”的终极指向。梅尧臣是反对语言俗气的,张鎡《诗学规范》曾载:“梅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6](P7520)胡应麟清楚说过:“宋之为律者,梅尧臣之五言,淡而浓,平而远。”(《诗薮》)[3](P214)刘熙载也明白说道:“梅诗幽淡极矣,然幽中有隽,淡中有旨。”[7](P66)陈师道诗同样被贴上“乏味”的标签,《石洲诗话》言:“后山无可回味处”。[8](P122)所幸陈师道寻求的言简意深、外枯实腴境界还是被人辨查了出来,刘壎云:“若他人必费尽多少言语摹写,此独简洁峻峭;而悠然深味,不见其际。”[9](P91)卢文弨说:“后山之诗,于淡泊中醰醰乎有醇味,其境皆真境,其情皆真情,故能引人之情,相与流连往复而不能自已。”[10](P123)中肯道出了陈诗的特色。
“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还表现在陈师道对梅尧臣注意词语锻炼而求新求工的创作特征的吸纳。梅尧臣追求的是“意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而作为实现这一终极理想要采取的创作实践与方法,他强调的是“语工”、“言简”。这种程途走的是以规范而艰难的实践达到生新而典奥的路线。构思艰难、用力甚勤、工于锤炼是梅尧臣创作背后的努力,他是宋人苦吟的开拓者。全祖望“梅圣俞主于勤”、[11](P415)赵翼“(梅尧臣)构思极艰”、[12](P165)陈匪石“吾人读陶潜诗、梅尧臣诗,明白如话,实则练之圣者。”[13](P286)梅尧臣费力构思、艰难创作达到意新语工,并不是着意于用字本身的奇怪生僻,而是通过对习见字的独特安排造成生新之感与奇特意味,最终达到“以故为新”的目的。如“亚 (压)树青帘动,依山片雨临”、“野杏堪同舍”(《红梅》)、“桃根有妹犹含冻,杏树为邻尚带枯”(《梅花》)等虚词的活用,《较艺和王禹玉内翰》等喻体的奇特,《金陵》等“宫地牧牛羊”的对仗新颖,《燕》的典故新用,《夜》的声律新奇。梅尧臣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或援用常见之词,另生新意;或撷取前人创造的意象,翻出新境;或摘取以往典故,表达新解;或提炼惯习之语,另出机杼。一言以蔽之,这些就是“以故为新”。
陈师道承继尧臣苦吟法,他每有所作,往往是“揪敛锻炼之工,自不可及。”[9](P90)与梅尧臣一样,陈师道并非刻意用字冷僻生硬,而是通过日锻月炼使“语简而益工”(《后山诗话》),使常语精炼,对典故反巧成新。语简而益工如“父子各从母,可喜亦可悲”(《送内》),只此一句就把自己的贫困处境和分离时矛盾的内心、不舍之情和盘托出,一句中包含数意。《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句:“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谢枋评曰:“二句绝妙。余尝独步山巅水涯,积雪初霁,云敛日明,遥望松林,徘徊溪桥,踏月而归,始知两句如善画。做诗之妙,至此神矣。”①见蔡正孙《诗林广记》卷六“陈后山《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刻画了难写之景,包含着不尽之意味。精炼常语的如“山断开平野,河回杀急流”(《秋怀》)、“柳弱留春色,梅寒让雪花”(《晚坐》)等动词的巧用,“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 (《寄外舅郭大夫》)、 “信有千丈清,不如一尺浑”(《次韵苏公观月听琴》)等句中虚词别出心裁,使得诗句流畅婉转。典故使用上,陈师道“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14](P1)对于前人典故,他常改头换面,为我所用,或反出其意,或仅取片意,如“不尽山阴兴,天留忆戴公”(《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就是反用《世说新语》之典。陈师道在《次韵秦少章》中说过自己的文学主张:“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学诗如学仙”说的是苦心孤诣地锻炼熔铸以求语工,而“时至骨自换”是功力到达后,作品呈现的意新的局面,是“以故为新”的目标的实现。
三
陈师道对梅尧臣的接受不仅体现在技法、手段的继承,更重要的是显现在文学精神上的贯通,陈师道承接着梅诗的灵魂和精髓—— “真”。“真”是两人诗歌里最具价值的共性。
梅尧臣生活困厄,生计艰危,内心的痛苦与酸楚使得他不得不借助诗歌来倾泻自己的忧思。诗歌因此成为了他生命的组成部分。其在《依韵和永叔劝饮酒莫吟诗杂言》云:
我生无所嗜,唯嗜酒与诗,一日舍此心肠悲。名存贵大不辄思,甑空釜冷不俯眉,妻孥冻饥数恚之,但自吟醉与世远,此外万事皆莫知……厌此劳苦不喜出,唯有文字时能为,诸公尚恐竭智虑,勤勤劝饮莫我卑。再拜受公矫时,只爱诗,谓余痴。
诗人嗜诗如命,对诗歌达到了痴狂和不能脱离的地步。诗歌与其说是他抒情遣怀的工具,毋宁说是他精神的感契与托付。
“一日舍此心肠悲”的尧臣自然不会把诗歌创作当作消遣和游戏,他主张诗写真情。方回曾评价过梅诗“真言写实事,组刻全屏除”。“真”是其作品的内在精神。他的社会诗如《田家》、《田家语》、《汝坟贫女》等,是以仁为本精神的体现,是发自内心的对于人民悲惨生活的真切同情。讽喻诗《猛虎》、《聚蚊》、《谕乌》、《彼䴕吟》等揭露了恶势力的嚣张气焰,凸现了诗人的悲愤之情,是诗人不屈的率真个性的反映。他的赠友诗如《留别永叔》:“旧友竞留连,我征时已晚。但言会合难,岂道行路远。行路到有期,别离未即返。明当各相思,念此去且懒。”字里行间流露着两人沉挚醇深的情谊。他的悼亡诗如《悼亡三首》,凄怆感人,催人泪下。尧臣对家人的深挚真情,字字从肺腑中流出。陈衍称其沉痛过于潘安《悼亡》。①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言:“潘安仁诗,以《悼亡三首》为最,然除‘忘庐’二句、‘流芳’二句、‘长簟’二句外,无沉痛语。盖熏心富贵,朝命刻不去怀,人品不可与都官同日而语也。”朱东润评曰:“《悼亡》诗三首,写出真情实感,故能动人。”[15](P63)尧臣晚年生活困苦,诗歌创作并没有丝毫回避这种现状,啼饥号寒是其诗歌的一个主要内容,如《十一月十三日病后始入仓》:“曾非雀与鼠,何彼大仓为。狐裘破不温,黄豹补其皮。霜花逐落日,缀在枯槁枝。予年过五十,瘦寝冰生肌。”“狐裘”句写贫,“瘦寝”句写饥,窘迫哀怜之状写得真切自然,毫无“无病呻吟”之嫌。友人的接济,圣俞甚至都用诗歌一一记下,如《永叔赠绢二十匹》:
凤凰拔羽覆鹑鷃,鹑鷃幸脱僵蒿蓬。昔公处贫我同困,我无金玉可助公。公今既贵我尚窘,公有缣帛周我穷……生前曾未获一饱,徒说吟响如秋虫。自惊此赠已过足,外可毕嫁内御冬。况无杜甫海图坼,天吴且免在褐穷。瘦儿两胫不赤冻,病妇十指休补缝。厨中馁婢喜有望,服鲜弃垢必所蒙。梁上君子切莫下,吾非陈寔何尔客。
“生前”句如实刻画了穷寒的现状,“瘦儿”、“厨中”句毫不掩饰地描绘出了得到绢匹后的喜悦之情。最后的两句,爱不释手而略有顾虑的内心状态毕陈透现出来。这些情状符合实际,毫不造作。人们只知尧臣平淡,殊不知平淡的背后隐藏着诗人的真情实感,这才是艺术作品产生强大感染力、取得成功的关键。
为诗但求真性情。陈诗的核心亦是一个“真”字。清人卢文昭曾评价说:“后山之诗,其境皆真境,其情皆真情,故能引人之情,相与流连往复,而不能自已。”[10](P123)“真”既是他的创作态度,又是他率直个性在艺术中的反映。《出清口》、《赠欧阳叔弼》、《田家》、《乌呼行》是对民间疾苦的真切体验,对于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达,承续着尧臣记录现实、抒发同情、宣泄不满的风格。对于现实的龃龉和生活的窘况,师道在诗中毫不回避,细腻刻画,真情吐露,如《次韵春怀》:“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败絮不温生虮虱,大杯覆酒着尘埃。衰年此日长为客,旧国当时只废台。河岭尚堪供极目,少年为句未须哀。”笔调沉郁雄健,苍劲悲凉,读罢令人慨然!述贫诗的写真纪实特征在诸如“盎中有声囊不瘿,咽息不如带加紧。人生七十今已半,一饱无时何可忍”(《拟古》)、“平生忍欲又忍贫,闭口逢人不少陈”(《谢宪台赵史惠米》)、“夜雨秋水深,烈风畏寒裳。尊空囊亦空,花且为我黄。官奴复青绫,破屋任飞霜”(《秋怀十首》之六)等诗句中显露无遗。“风叶初疑雨,晴窗误作明。穿林出去鸟,举棹有来声。深诸鱼犹得,寒沙雁自惊。卧家还就道,自计岂苍生”(《宿合清请口》)则更如实的记录了为生计的仓惶奔走和得到微职后的欣喜情形。这些情状完全符合事实,毫不矫饰,真趣自然。
“‘真’是陈师道诗最突出的特点之一”。[16](P67)这与梅尧臣诗的内在精神是完全一致的。他们俩人坚守在艺术的本源处,看护着艺术与自身本源存在的关联,将诗性艺术升华为存在,融化发送到生命的底层。在诗歌这个精神的避难所中,他们尽力张扬着秉直的个性,寻求着灵魂的慰藉。
总的说来,陈师道不仅承继着梅尧臣诗歌以“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审美旨趣和创作特点,而且接受着“真”的艺术核心。另外,如果从宋诗发展道路上看,陈师道承续着以文为诗、重理趣意味、风格质朴古淡等这些宋诗典型的时代特性,而这些特性风貌的奠定者正是梅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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