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蕾
(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9)
《苹果树》是英国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的一部中篇小说。这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小说开篇,阿瑟斯特和妻子斯特拉沿着荒野的边缘驱车旅行,回忆起二十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当时,刚走出大学校门的阿瑟斯特在旅行途中遇到了纯真美丽的乡村姑娘梅根,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并决定私奔。后来,阿瑟斯特在城里遇到旧时的朋友哈利迪并住在他的家中,结识了他的妹妹斯特拉,决定不再返回乡下,而与同样出身中上阶层的斯特拉结婚。等待无望的梅根最终以死殉情。
《苹果树》这篇小说篇幅不长,行文间却处处充满了清新隽永而意味深长的意象,如含苞待放的苹果花、有妖怪出没的小溪水等等。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这些意象并非图像式的简单重现,而是如庞德所说,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1]4-5。本文通过对这些意象的剖析,揭示其意象下隐含的深层心理困境,从而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解读这篇小说。
在《苹果树》中,高尔斯华绥把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春天,男女主人公在春天相恋、分离、直至最后的天人永隔。从小说开篇直到结束,花的意象可谓贯穿始终。春天的花朵象征着女性的美丽和纯真;绽放的花朵象征着爱情的激荡与奔放;摘下的花朵则象征着青春或生命的逝去与哀伤。
在故事的第一个小高潮,即阿瑟斯特与梅根定情苹果园的夜晚,花的意象贯穿其中。苹果园黑色树干上的苹果花轻柔、模糊,似乎被初升的月亮赋予了生命,粉白的花朵密密匝匝、生意昂然。苹果花神秘的美加剧了等待的焦急与内心的矛盾,阿瑟斯特再一次摘下轻柔而圣洁的苹果花,随后又把它们扔掉。当梅根恍如仙子般走来,“她的白色面庞成了苹果花的一部分”[2]34;“她张开的嘴唇微红,就像苹果花一样充满生意昂然的非凡的美”[3]35。在阿瑟斯特心里,鲜艳的苹果花点燃了美好的春夜,而和苹果花齐美的梅根,则更是大自然和美的化身。于是,激情荡漾的阿瑟斯特情不自禁地许下诺言,信誓旦旦地要带着梅根私奔。
在阅读文本过程中读者可以发现,在故事的第一部分,花的意象与梅根一直是形影不离、合而为一。梅根居住的农庄周边到处开放着各式各样的野花。阿瑟斯特对梅根的认识也与花结合在一起,从最初的野花到野苹果花,梅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的乡野气息,她的善良纯洁,她的年轻单纯,她的无畏无惧追求爱情的精神,无一不与苹果花紧密相连。绽放的苹果花既是梅根美丽的象征,也是她与阿瑟斯特爱情的见证。而阿瑟斯特两次摘下又折断、扔掉苹果花的举动,则反映了他在面对纯真的爱情与世俗的藩篱时内心的挣扎与矛盾,更预示了故事结尾处梅根悲剧式的命运。
在故事的第二部分,阿瑟斯特与他的大学同学哈利迪在城里邂逅,并受邀来到哈利迪及其三个妹妹的住所。沉静而安详的斯特拉大方典雅,她居住的地方好似一座有围墙的古老英国式花园,“花园里有石竹、矢车菊、玫瑰,还弥漫着熏衣草和丁香的芬芳”[4]59。这种气氛凉爽、洁净、圣洁。对阿瑟斯特而言,一边是代表着都市文明与先进的、人工栽植的花木,一边是散发着乡野气息的、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一边是天真无邪却只能读写的梅根,一边是懂绘画会弹琴举止娴静的斯特拉。站在弥漫着丁香花的夜里,阿瑟斯特又一次陷入矛盾,他最终选择了放弃梅根和那段信誓旦旦的爱情。
在故事的第三部分,等待爱人归来却守候无望的梅根在水塘中自尽。尽管已是六月,但她还是设法找到一小枝残留的苹果花,把它插在头上,欢喜地走上不归路。二十六年后,站在苹果树下追忆往事,阿瑟斯特泪水迷蒙,眼前仿佛再一次出现了梅根的脸,“湿淋淋的黑发上插着一枝苹果花”[5]67。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此刻的苹果花仿佛无声的鞭挞,也好似着无尽的追思。
水是世间万物的起源,水孕育了生命。在小说中,水超越了一般意义,形成了多重而独特的意象。小说中,水的意象主要包括两个组成部分:水塘和大海。
在故事的开篇,阿瑟斯特初到苹果园时,就选择了园中的水塘进行沐浴。水塘既洗去了旅途的风尘,也带给他莫大的享受和放松。他在水塘里按摩着受伤的膝盖,眺望着远处大自然的风景,想到了古希腊的诗人、英格兰的古城堡,想到了梅根。封闭的水塘和那封闭的苹果园,远离都市的喧嚣,让阿瑟斯特彻底回归自然、心神宁静。
在故事的第二部分,当阿瑟斯特与斯特拉姐妹结伴出游时,亲眼目睹着梅根孤单无助地来到城市,寻找他。看着梅根焦急地向人群和房屋的窗户张望时,尽管阿瑟斯特认为自己是个畜生,发出长长地叹息,但最终却转身走向火车站。但梅根怅然若失的脸萦绕在他的眼前,让他充满了强烈的谴责与不安,他奔向海边,企图以洗浴的方式浇灭心中不安和自责的烈火,让他“去掉着热病”[6]59。
在小说的结尾处,水塘的意象再次出现,带给了读者答案。“她脸朝下躺在那水里”[7]67。对爱情痴心的梅根,最终选择了阿瑟斯特曾经沐浴过的水塘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二十六年过去了,故地重游,而伊人已逝,在阿瑟斯特的灵魂深处,又怎能不再次饱受内心的谴责?
在阿瑟斯特到达农庄后的一日,他与两个小男孩儿尼克和里克在有鳟鱼的小溪边玩耍,从他们那里第一次得知了吉普赛妖怪的传说。据说这个妖怪就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晚上会出现伤人,梅根对它十分畏惧。
阿瑟斯特在苹果园中第一次与梅根拥吻后,独自在荒原上消磨了数小时,直到漆黑的夜到来。这时,一轮红色的圆月从后面的斜坡升起。炙烈的月色既映衬着阿瑟斯特和梅根迸发的爱情,也照亮了梅根等待阿瑟斯特归来的焦急心情。
在阿瑟斯特与梅根约定在苹果园会面后,他独自漫步,遇到了瘸子吉姆。瘸子吉姆向阿瑟斯特讲述了自己看到的吉普赛妖怪的样子,“满脸是毛,走路的样子就像手里拿着把提琴”。当阿瑟斯特问那天是否有月亮时,吉姆回答说“有,几乎是个满月,不过刚升起来没多会儿,在那些树的背后,一个金晃晃的月亮”[8]31。
在阿瑟斯特与梅根第二次会面当晚,阿瑟斯特向果园方向走去。此时,“月亮刚刚升起,金黄金黄的,挂在小山上,好像一位光辉而威严的守护神”[9]33。这里描绘的金黄色的、刚升起的月亮对应了上文吉姆提到的吉普赛妖怪出现时的月亮。在这样的月色中,苹果园中的一切都笼罩了神秘的色彩。月光仿佛给白色的苹果花、黑色的树干施加了魔法,又向小溪投射了清光。正当他们陶醉在爱的激情中,梅根仿佛看到,月光下出现了吉普赛妖怪的身影,她吓得逃走了。令人激情澎湃的爱情却伴随着妖怪的幻境,这也暗示着这段城市青年与乡村姑娘之间的恋情最终可能不过是一场空梦。
在这三次描写月亮的场景中,月亮从最初的红色变成金黄色,从炙热变为与吉普赛妖怪相连的神秘。月光既渲染了阿瑟斯特与梅根相恋的浪漫色彩,也为他们的爱情笼罩了一丝朦胧的阴影。金黄的月亮和那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吉普赛妖怪的传说暗示着阿瑟斯特与梅根的爱情有着激情和浪漫,但也充满了险阻和艰辛。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一方面对花、水、月的具体形象作了如实的描写,另一方面运用神话、妖怪等元素将这些意象虚化;一方面这些意象象征着富有生机的青春、浪漫的爱情、纯真的自然和生命的质朴,但另一方面,这些美好的事物在旁人的眼光、阶级的界限、虚伪的现实面前却始终显得无力而脆弱。在作者笔下,种种富含象征意义的意象正反映了阿瑟斯特这一貌似平静却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展现在眼前的美好事物在人为的界限面前最终都变成了虚幻的镜花水月。理查兹在《文学批评原理》中说,“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为意象的生动性,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10]4。从表面上看,这篇小说中的种种意象只是为一个悲情的爱情故事制造了故事发生的情境,但从更深的层面上看,可以发现,小说中的意象真正揭示的实际是现代西方社会中人们特别是处于中上阶层的人们对爱情、对美和对人生的思考与心理困境。在小说中,高尔斯华绥既揭露了现代文明中体现的人性的虚伪性,同时也以同情和感伤的笔调来描写阿瑟斯特的复杂心理状态:他一方面对现实社会中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阶级、社会经济和文化地位的鸿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表示不满,感叹其无法在生活中获得真、善、美;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行为中实践和加深着这种冷漠和伪善。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饱含象征意义的意象既反映了作品主人公阿瑟斯特的心理困境,也反映了作者高尔斯华绥自己内心的矛盾和焦虑。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高尔斯华绥怀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崇高的正义感,始终与生活不幸的人们站在一起;而另一方面,他“在真实描绘中透露褒贬,在嘲弄中有谅解,在鞭苔中深怀悲悯”[11]278,也反映了他对英国社会和各阶层人民广泛而深刻的人文道德关怀。
[1][10]汪耀进.意象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
[2][3][4][5][6][7][8][9]约翰·高尔斯华绥.屠枫、周永启,译.苹果树[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5.
[11]蒋承勇等.英国小说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