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 的“荒原意识” 浅析

2013-08-15 00:50姚利芬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绿珠格非荒原

姚利芬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春尽江南》 是“江南三部曲” 的收尾之作,倘若略去作者名字,直接去读小说文本,或许想不到作者会是当年以极强的实验性和先锋姿态著称于文坛的格非。《春尽江南》 读来应该算是一部较规矩的现实主义作品,“地气” 味十足:拆迁、教育、婆媳间隙等不一而足,又像一部杂糅了历史、现实及寓言意识的作品。格非曾说自己在创作中最大的变化和收获,是能正面地切入现实。《春尽江南》 的刀刃爽快锋利,直切现实,但 “回归传统写作不等于与先锋写作绝缘”。格非认为他的现代写作并非是走向传统写作的简单过渡,而西方现代主义提供了很多有效的借鉴方式[1]。格非是知识分子型作家,熟谙西方文学之脉数,在他的小说中经常可以见得哲议与玄思。《春尽江南》第三章标题为 “人的分类”,试图通过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的讨论与对话去践行作者的 “存在之思”。学者张清华即指出,“格非在哲学上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于 ‘历史’和 ‘现实’的所谓‘真实性’都抱着深深的怀疑,对人性和存在都抱着深深的绝望。在残酷性方面,他和余华有相似之处,关注着 ‘存在——死亡’的主题,困惑于宿命的力量。另有着一种 ‘玄学’的不可知论者和神秘的宿命论者的倾向。”[2]格非写 “江南三部曲” 的创作基调应当是渐趋沉重的,再无 “聊寄一枝春” 的江南,没有了风情水脉,有的是 “春尽江南”,题目便昭示了二律背反和作者对 “存在之境” 的思考,具体表现在城与人的书写上,“荒原意识” 于此中隐现。

何谓“荒原意识”? 诗人艾略特于1922年发表了著名长诗 《荒原》,以 《圣经》 中关于蝗虫过后是一片“荒原” 的传说,作为中心的象征意象,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的,人生、人的命运和生存的方式,他们精神世界的空虚与无聊等,进行了深刻的嘲讽和批判性的描绘。这首长诗,被人们称为是 “过去和将来的桥梁”。“荒原意识” 不仅震撼了西方诗人的心灵,也很快地波及到焦灼地思考国家和民族悲剧性命运的中国觉醒的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孙玉石先生结合 《荒原》 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的创作影响,点明 “荒原意识指的是在艾略特 《荒原》 的影响下,一部分现代派诗人头脑中产生的对于整体人类悲剧命运的现代性观照,和对于充满极荒谬与黑暗的现实社会的批判意识”[3]。《荒原》 是关于荒原意识、死亡意象与终级拯救的诗篇,这里旨在以此为观照剖析 《春尽江南》 文本中的“荒原” 式书写。

一、城之颓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枝在从

这乱石块里长出? 人子啊,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枝在从

这堆乱石块里长出? 人子啊,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

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4]

艾略特在《荒原》 中开篇即出语惊人,四月份本应是大地复苏、春意盎然的季节,但在诗人的眼中其季节是反常的,四月的田野本应春意盎然,但却变成了荒地,大自然的一切都显现出凋零、枯萎的景象,回忆中的美好景象则使荒野的现实愈发地突兀。无独有偶,“春尽江南” 四字亦直接点明了江南无春的窘境,“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的传统诗境退隐,现代的工业化发展给鹤浦这座江南小城带来的是“荒草丛生的滩涂,乌黑发亮、臭气逼人的古运河,以及河中劈波斩浪的船只”,此种变化让人无端地感觉到 “一种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 再来看小说中的几段相关描写:

大雨将街上的垃圾冲到了河中,废纸、泡沫塑料、矿泉水的瓶子、数不清的各色垃圾,汇聚成了一个移动的白色的浮岛。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烧焦轮胎的橡胶味。不过,雨中的这个庭院,仍有一种颓废的岑寂之美。[5]25

端午和绿珠来到运河边散步,河水微微地泛着腥臭。两岸红色、绿色和橙色的灯光倒映在水中,织成肮脏而虚幻的罗绮,倒有一种欲望所酝酿的末世之美。[5]55

伯先公园内仅有的鸟类,乌鸦和麻雀,在肮脏的空气中飞来飞去,坚忍不拔地啁啾。蝉鸣倒是格外地吵闹,在散发着阵阵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树林里响成了一片。[5]55

格非写出了城市繁华表象背后的荒颓,“颓废的岑寂之美”、“浮靡之美”、“末世之美”,此种描写与闻一多先生的诗歌 《死水》 有异曲同工之妙,“以丑为美” 亦只是写作策略,而此等景象断不是美的所在,看似冷静沉实的笔调背后有的是沉重与痛心。小说中写到一个情节,夜里,端午和绿珠顺着江边大堤散步,看到江堤的西边有灯火闪动,以为是张网捕鱼的渔民,他们便循着灯火走去,指望从渔民手里买点活鱼带回去,结果他们最终抵达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掩埋场。长江堤坝的南岸,垃圾成山,与水相毗。哪里有什么张网捕鱼的渔民、鲜鱼和螃蟹呢? 这也是意味深长的一笔,渔火是想象出来的,现实的荒败和不堪对诗性思维形成了反讽和解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诗兴与春意无处安放。格非擅用美丑对照的写法,荒诞自现。春不在日常,在号称“销金窟” 的花家舍里,那里有美艳春花,淅沥小雨,迤逦小路,但却更多是消费意义上的春天。

小说中提到一家叫 “荼靡花事” 的私人会所,“开到荼靡花事了” 在 《红楼梦》 中是女仆麝月抽到的花签,苏轼也有诗云:“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任拙斋有 “一年春事到荼靡” 的诗句。王琪诗云:“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靡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开到荼蘼花事了,意为荼蘼花开时,春天那些五色斑斓,美艳不可方物的各类花儿,都悄悄地退场,格非以 “荼靡花事” 命名,深意直指春的没落和隐却,他对欲望驱使下的疾速发展给城市带来的隐患忧虑之重,并借此表述了一种充斥着没落、躁动与不堪的荒原意识。

二、人之病

《春尽江南》 写了理想主义的幻灭与覆亡,不合时宜,以至几欲被时代大潮湮没的理想如珠串般遗落的荒原景象,冯延鹤、端午、王元庆和绿珠是这类形象的老中青代表。格非将这几个人物写成了“失败者” (端午)、重度抑郁症患者(绿珠)、精神病患者(王元庆)和一个骨灰气十足、有病态洁癖的人 (冯延鹤)。小说的女主角庞家玉,一个顺时而为的时代强者,最后也患癌症死去。格非在很多场合称自己没来由地喜欢失败者,并愿意为之代言,成功者在格非看来似乎少了一层深层悲悯的思考,“文学原本就是失败者的事业。”[6]

绿珠在小说中是作者理想人物的化身,美丽异常,个性叛逆,姿态慵懒,堪破人生,又不无萌动与生机,格非把她写成了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一度想找个干净的地方死掉的女子。绿珠才华出众,博闻强记,“随便就能引用 《诗经》 里的句子”[5]28,包里装着 《史蒂文斯诗集》,随口即可背诵翟永明的诗。“这屁丫头,能把 《荒原》 从头背到尾,不管是查良铮版、赵萝蕤版,还是裘小龙版,都能一字不落。”[5]29小说透过陈守仁之口侧面点出了绿珠的阅读喜好,年纪轻轻,却不乏对人生的参透,“我无所谓” 一度是她的口头禅。从绿珠熟谙的著作中,可以窥见她思想信奉的因袭,《荒原》 是对战后西方文明走向迷惘和式微的高度概括,其主题可以概括为两个词:沦落与拯救。史蒂文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诗人,“存在”与“虚无” 是他的语言风格和诗魂。绿珠一直在寻觅自己的桃花源,离家出去,浪迹寺庙,做环保,投身 “香格里拉的乌托邦”,种种行迹均是在寻找拯救自我脱离“荒原” 的良方。

绿珠是端午的红颜知己,而端午的形象则有作者格非自己的影子,《春尽江南》 小说出版后,格非一度被人称为“端午兄”。端午和绿珠一见如故,似乎有灵魂深处和直觉表层的相悯相惜。端午执守着1980年代那些启蒙主义者的气质理想,终于蜕变为 “当代隐士”,生存能力差,在清水衙门混日子。正如小说所写,“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又像是一个刚刚进城的农民”[5]23。端午喜欢遗世独立的古尔德,“喜欢一切病态的人”[5]22。没来由地喜欢一切失败的人,鄙视成功者,“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似乎这些变化都与他无关。他仍在鹤浦地方志办公室上班,只要有可能就溜号。每月两千多一点的工资只够他抽烟。他仍然在写诗,却羞于拿出去发表。对庞家玉骂他‘正在一点点烂掉’的警告充耳不闻”[5]17。小说几次提到端午阅读欧阳修的 《新五代史》。《新五代史》是唐代设馆修史以后唯一的私修正史,关于欧阳修当时写史的动因,《宋史·欧阳修传》 作了简略说明:“自撰 《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 《春秋》遗旨。” 所谓“自撰”,是说这部史书不是奉朝廷之意,而是私家所撰。而“《春秋》 遗旨” 即《春秋》笔法。欧阳修自己说:“呜呼,五代之乱极矣!”“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缙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他作史的目的,正是为了抨击这些他认为没有 “廉耻” 的人,达到孔子所说的 “《春秋》 作而乱臣贼子惧” 的目的。《新五代史》 一书是端午的床头书,是贯穿全文的一条物件线索,端午为何流连于此书,亦是欲籍此达致到现实世界的超脱,是外面“风沙扑面,驼鸟兀自埋头” 的一种形象展示。

冯延鹤是端午的同事,地方志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是老派理想主义者的代表,迂腐、固执、有病态的洁癖、老愤青。“一个鳏夫,有点洁癖,酷爱庄子和兰花。他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首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他自己”[5]2。他以熟谙并信奉庄子之人生理念为荣,但具体到做人修养上,却是另外一码事,与人下棋时悔棋不断,别人借过他两块五的菜票,两个月后还记得并催要,冯延鹤称自己“是一个怪物,一个饱餐终日、无所事事的老怪物”[6]30。

王元庆是一个性格偏狭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过裁缝,写过诗,倒卖钢材,欲建成“大庇天下寒士” 的花家舍公社,从而与合伙人张有德发生争执,结果王元庆被迫宣布退出花家舍项目,后转向投资建成了一所精神病治疗中心,并成为中心所收治的第一个病人,用四千万的投资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监狱和坟墓。王元庆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写给端午的信虽是一些类似于警句似的只言片语,但亦可见他冥冥不忘的理想以及对世道人心的体悟,诸如“花家舍的小岛,将来可考虑建一个书院”[5]31,“浊其源而欲清其流,可得乎? 腐其根而欲繁其枝,可得乎?”[5]32王元庆选址建成的精神病院不到十年便被开发商看中要拆迁,最后的一点家园也不得善终,理想在现实利欲的夹击下,荒颓溃散。

小说中还有另一个重头人物,庞家玉,她是个顺时而为的失败者,最后患癌症死去。她的顺应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自己职业的选择;第二是对待丈夫端午的态度;第三是对儿子的教育管理。她的失败则表现在身为一名 “优秀律师”,面对自家房子被侵占的事实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借助黑社会的力量解决;与自己的丈夫貌合神离,很难找到他们心神相通之处;对儿子施以粗暴简单的管理教育,唯成绩至上,为了高分不惜一切。信奉一步都不能落下的人生信条,“逼儿子去背 《尚书》 和《礼记》,对儿子身上已经明显表露的自闭症的兆头却视而不见”。如果说秀蓉是满怀理想与青涩的化身,“早已远去,湮灭。它已经变得像史前社会一样的古老,难以辨识。而庞家玉的时代,则使时间的进程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让生命变成了没有多大意义的煎熬”[5]240。固然是煎熬,但庞家玉是在顺时而为地为生活得更好做着努力,她是一个独立、要强的人,其性格中亦有着不为人知的悖谬。她原本学的是船舶制造,毕业后却没有从事相关的工作,乐此不疲地折腾,譬如摆地摊、倒卖服装,还卖过绿豆糕,并拒绝从事编辑的工作,因为“她已经摸到了时代跳动的隐秘脉搏”[5]6,她通过个人努力拿到了律师资格证,她秉性中的良善让她无法成为一块板砖,对找她求助者,会报以同情、怜悯,愿意请求助者吃饭。庞家玉的合伙人对其有一番中肯的评价,认为庞家玉本质上并不适合律师的工作,她太认真太投入了。与端午的得过且过相反,她凡事力求完美,“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5]13。

徐吉士和陈守仁都是端午当年的诗友,徐吉士是当地 《鹤浦晚报》 的新闻部主任,当年是一个“享誉全国的青年诗人”,是一个会把“鸲鹆” 念成“句谷” 的报社社长,也被冠以 “老流氓”[5]119,恨不得天下美女供他赏乐。“吉士” 的名字可谓来意深长。《诗经·野有死麕》 有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古老 《诗经》 中的男女自然之爱在徐吉士身上变为赤裸裸的肉欲之欢,名号与行径形成一对有力的张力和反讽。陈守仁貌似是一个追求雅致之人,在江畔建立起自己的庄园 “呼啸山庄”,“崇尚病态的’唯美’和 ‘虚静’,那些打着赤膊的穷光蛋,让他一看就心烦。但他的高雅终是脱不掉道貌岸然的底子,对自己的远房外甥女绿珠,在遇见后把绿珠堵到厕所里求欢,前后不过二十四小时,“仁” 终是没有守住。

《春尽江南》 的结尾有点 “大团圆” 的意味,绿珠选择了定居鹤浦做一名幼儿园教师,过一种平凡朴素的生活,从而期望对厌倦、抑郁、追寻日子的解脱;庞家玉借由死亡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端午完成了长诗 《睡莲》,似乎也籍此完成对过去的反省与悼念;王元庆娶了端午家的小保姆,借家庭的暖意化解和抚慰内心的迷离冲突。格非大概不忍让这些理想主义者在物化的世界一直撞壁并无所依托,便选择让温情上场做解围,这样的结局未免失之戏剧化和理想化,“我当然是理想主义者”,格非如是说。《春尽江南》 也可以理解为一群生病的人“寻找金杯” 的过程,艾略特的诗歌 《荒原》 有“死而再生” 与 “寻找金杯” 两个神话原型,并使之“构成诗歌各章意象群的象征意义和作品主题的基础”。关于渔王 “死而再生” 的原型,说的是国之王渔王患了重病,土地荒芜,想要治疗疾病,就必须找到圣杯。圣杯是起死回生的神力,于是有一个少年英雄终于找到了它,渔王的病也治好了,荒原就开始复苏。“寻找圣杯” 的传说虽然有许多故事系列,但其主流原型故事是:耶稣受难时滴血的杯子后来失散在民间,中世纪时许多骑士历尽千难万苦寻找圣杯,所以成就了许多仪式性伟业。《荒原》 借 “死而再生” 与 “寻找金杯” 两个神话原型,所表现的就是荒原意识、死亡意象、受难拯救、回归意义等形而上的意义。

《春尽江南》 写了城市之 “荒”,以此做为故事铺展开来的背景底色,城内人们精神世界的荒颓与对荒败的拯救是格非重点刻画的,格非曾称自己写作《春尽江南》 的真正动机是欲勾画出改革开放30年来人们在物质意义或者说物理意义上的社会变化之下的精神史,或者说心灵的反应史。但小说结尾给“病人” 开出的方子显然带有“想当然” 的意欲,这更多是格非的一厢情愿和无奈之方,而真正的“金杯” 却仍待寻找。

[1]格 非.好的小说一定是对传统的回应[EB/OL].http://book.sohu.com/20070216/n248273429.shtml.

[2]张清华.境外谈文[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4.

[3]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

[4][美]托马斯·艾略特.荒原[M].赵萝蕤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5.

[5]格 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6]格 非.我愿意代表失败者[EB/OL].http://www.china writer.com.cn/wxpl/2011/2011-11-14/10620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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