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习英 孙 静[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 天津 300384]
西晋至南北朝时期的绿珠形象论析
⊙夏习英 孙 静[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 天津 300384]
西晋至南北朝阶段是绿珠故事的初步流传阶段。绿珠故事观照的基点还是绿珠故事的原始面貌,集中在对绿珠美若天仙的容貌、音乐舞蹈方面高超的造诣等方面的描绘,很少涉及道德方面的评判。
绿珠 石崇 西晋 南北朝
西晋至南北朝阶段是绿珠故事的初步流传阶段。就文本形式来说,绿珠故事文本分布的数量和范围与中国古典文学各体裁的文学发展轨迹相吻合。在史传、诗文等雅文学中,绿珠故事观照的基点还是绿珠故事的原始面貌,集中在对绿珠美若天仙的容貌、音乐舞蹈方面高超的造诣等方面的描绘,很少涉及道德方面的评判。
距这一历史事件时间较近的史学家,如由西晋入东晋的干宝所著的《晋纪》以及另一位史学家徐广所著的《晋记》里,都记载了绿珠的故事。这两部书现已亡佚,分别在《艺文类聚》和《太平御览》还保存一些片段。原文如下:
干宝《晋纪》曰:石崇有妓人曰绿珠,美而工舞。孙秀乃使人求焉,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崇出妓妾数十人,皆蕴兰麝而被罗觳,曰:“在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旨索绿珠。”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重,不可得也。”使者还,以告,故秀劝赵王伦杀之。①
徐广《晋记》曰:石季伦甚富侈,衣服妓乐夸于许史。有妓人曰绿珠,美,孙秀欲之,使人求焉。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皆蕴兰麝而被罗觳。②
以上材料,是与绿珠同朝代的史学家留下的,是绿珠故事现存的较早的记载。保存下来的这些材料,非常逼真地再现了孙秀向石崇索要绿珠的情景,石崇先是“出妓妾数十人,皆蕴兰麝而被罗觳”,读到此时,我们会以为孙秀会就此罢休,可是来者不善,“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旨索绿珠”,此处寥寥数语更衬托出绿珠之美。以上材料只是提到孙秀派人强行索要绿珠,石崇不予,孙秀劝赵王伦杀石崇,关键人物绿珠一直没有出场,材料中也没有提到绿珠的最后结局如何。由唐太宗李世民下诏撰修,司空房玄龄等分头执笔的《晋书》,关键人物绿珠第一次正式出场,“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崇曰:‘吾不过流徙交、广耳。’”增添了绿珠临坠楼前的言语,以及效死于石崇面前,自行坠楼而死的命运结局。这些描写让人们觉得好像《晋书》的撰者们就在绿珠坠楼时的现场,这是因为唐代所修的《晋书》,主要以臧荣绪的《晋书》为依据,又采择诸家旧史和晋代文集中的材料,虽然唐修的《晋书》严格说来不符合修史的标准,但是却为我们记载了关于绿珠坠楼故事的逼真一幕。
绿珠坠楼之事发生之后,她的悲惨命运以及绝世美貌和多才多艺历来被人们吟咏不绝。关于绿珠的才艺,后人的印象中绿珠是一个擅长吹笛的绝色女子,而实际上,在早期的诗文中,绿珠是多才多艺的美女,她在音乐上的才艺也不单单限于吹笛,而且擅长弹琴,并且在舞蹈方面还有很高的造诣。南朝齐“竟陵八友”之一的谢 在《赠王主簿诗二首》其二写道:“清吹要碧玉,调弦命绿珠。”③南北朝文学家庾信《春赋》以及《对酒歌》中分别写道:“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④以上诗人都是把绿珠当做弹琴的高手,绿珠的所弹之琴也变成了非常名贵的琴。除此之外,也有诗人称赞绿珠的吹笛技艺之高超。除了以上几条材料明确指出绿珠在音乐方面的具体的造诣之外,更多的时候是把绿珠当做在音乐上修养很高的音乐家来记载的,如南朝梁简文帝《筝赋》:“故乃宋伟绿珠之好声,文君慎女之清角。”⑤南朝梁元帝《玄览赋》:“乃有青琴碧玉,绛树绿珠。”⑥梁代阙名作家的《七召》:“绿珠绛树,宋猎韩娥。”⑦陈后主:“池侧鸳鸯春日莺,绿珠绛树相逢迎。”⑧绛树,汉末著名舞妓、歌唱家,相传绛树可以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韩娥,战国时代的民间女歌唱家,歌声美妙而婉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绵驹、王豹,也都是歌之圣者,以上几条材料把绿珠和绛树、绵驹、王豹等古代音乐造诣极高的人物相提并论。由此可见绿珠在音乐史上可以和这些著名的音乐家并驾齐驱,而丝毫不逊色。
绿珠不但在音乐上出类拔萃,而且舞技超群。如梁庾肩吾《石崇金谷妓诗》“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南朝陈诗人江总《洛阳道二首》“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⑩。在晋至南北朝吟咏绿珠的诗中大多数是称赞绿珠舞技以及音乐方面的造诣之高超,而江总的这首诗却首次描绘了一个含泪而舞的绿珠形象,从而也开启了文学中绿珠含泪而舞,哀怨动人、凄楚可怜的形象。这和江总的这首诗的怀古诗之题材相映衬,同时也和江总的经历有密切的联系。随着国家兴亡和个人际遇的变化,江总的诗也渐渐洗去浮艳之色,而时有悲凉之音。
绿珠最擅长舞《明君曲》,《古今乐录》“《明君》歌舞者,晋太康中季伦所作也。王明君本名昭君……晋、宋以来,《明君》止以弦隶少许为上舞而已”⑪。石崇制新歌,以昭君的口吻,抒发远嫁之难情,哀郁低回,婉转动人,对后世的咏昭君诗词影响很大。石崇以《明君曲》教绿珠,聪颖伶俐、美丽端庄的绿珠也是以跳“昭君舞”最为出色。正如宋代乐史的《绿珠传》中所说:“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并且绿珠故乡的人们传说,绿珠歌时引得百鸟争鸣,舞时引得满天飞虹。
后世流传下来绿珠制作了的一首《懊侬歌》。距绿珠时代较近的南朝陈代释智匠所撰的《古今乐录》记载“《懊侬歌》者,晋石崇绿珠所作,唯‘丝布涩难缝’一曲而已。后皆隆安初民间讹谣之曲”⑫。《晋书》卷二三志第一三乐志下也记载了这一条材料。《懊侬歌》原本是隆安初俗间讹谣之曲,又作《懊恼歌》《懊垄歌》。《懊恼歌》是唯一一首流传下来的绿珠作品,但是也有人认为是石崇为绿珠作,如《初学记》卷十五乐部上“懊恼歌(晋石崇为绿珠作)”;《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三“《懊恼歌》,崇安初,人间讹谣之曲。又云石崇为绿珠作”。绿珠所作的《懊侬歌》,原文如下:“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⑬只有短短的四句,并且该诗所表达的含义也非常模糊不清。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绿珠不单单擅长吹笛,而且是能歌善舞,弹琴的技艺也非常高超,为什么善吹笛子的绿珠的形象在后世广为人们接受呢,可能是凄楚哀怨悲凉的笛音和绿珠坠楼而死的悲惨命运的故事格调相吻合,绿珠的形象逐渐定位为擅长吹笛的美女。
在笔记小说类中,南朝宋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在《仇隙第三十六》中只是简单提到“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⑭,而并没有写到绿珠坠楼的事情,这与《世说新语》记述汉末至魏晋时士大夫言行的宗旨有关,所以绿珠坠楼之事不见于《世说新语》。
这期间的其他笔记类著作中,更多的是涉及绿珠的一些古迹风物传说。诸如绿珠所生活的金谷园以及绿珠楼等古迹。与此同时,绿珠的容貌也进入了画家的视野,绿珠的画像在后世广为流传,北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
又御府所秘古来丹青,其最高远者,以曹不兴《元女授黄帝兵符图》为第一,曹髦《卞庄子刺虎图》第二,谢雉《烈女贞节图》第三,自余始数顾、陆、僧繇而下。不兴者,吴孙权时人。曹髦,乃高贵乡公也。谢雉亦西晋人,烈女谓绿珠。实当时笔⑮。
北宋艺学十分昌盛,内府所藏古代名迹,要算曹不兴作品第一,曹髦次之,谢雉《烈女贞节图》为第三,其余方数到顾恺之,并点明西晋人谢雉的《烈女贞图》“烈女谓绿珠”。谢雉是西晋人,离绿珠生活的时期非常近,他所画的《烈女贞节图》中烈女的含义和宋元以降的贞节烈女的含义是有区别的,是指烈女最原始最基本的含义,即刚烈的女子。这是第一次把绿珠和烈女联系起来。
总之,从晋至南北朝的诗文中,吟咏绿珠多着眼于歌颂绿珠美貌以及绿珠的才艺,很少从道德评判的标准去褒贬绿珠。这和当时的社会状况有密切的关系。魏晋南北朝除西晋五十年短暂统一外,其间充满着分裂和动乱。在这一漫长的年代里,以皇权为中枢的国家统一局面已呈瓦解崩溃之势。社会──政治秩序的解体,社会各阶层、各集团都经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而魏晋时期的知识分子阶层,作为文化的主要载体,在精神上受到的冲击尤为剧烈。他们否弃儒家道德人性论而把目光投向了道家的自然主义和个人主义,人的主体性得到空前的提升,人生的自由和解放成为这个时期跳动着的主旋律。人的觉醒伴随而来的应是个性的张扬和情感的勃发。他们高呼“越名教而任自然”,大胆地展示了他们的纵情任性、卓尔不群的精神风貌,并把目光从社会转向了内省,投向了山林。文人雅士以玄静、超脱的审美旨趣在对自然的观照中发现了山水的独特审美价值,心神得到了解脱,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在这种时代氛围下,人们接受绿珠故事的时候,还主要是着眼于绿珠的美貌和才艺,尚未上升到道德评判的层面。到唐代以后,也不乏赞叹绿珠的美貌和才艺的作品,但是人们逐渐从道德角度来审视绿珠故事,或褒或贬,所接受和再创造的绿珠形象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时代的色彩。
① (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第十八卷,汪绍楹校点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25页。
②⑬ (宋)李 等编,《太平御览》卷四百七十一,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165页,第2589页。
③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47页。
④ (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周文》卷八,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920页。
⑤⑥⑦(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八,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96页,第3037页,第3365页。
⑧⑩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512页,第2569页。
⑨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02页。
⑪ (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25页。
⑫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⑭ 余嘉锡撰:《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24页。
⑮ 史仲文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百部经典》,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6657页。
作 者:夏习英,文学硕士,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讲师,研究方向:文学与文化;孙静,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文学与文化。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