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萍,李吉光
(长春师范大学 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火,是人类文明进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为有了火,原始人类改变了曾经茹毛饮血的野兽行为,生命有了全新的意义。恩格斯曾说过:火的使用“第一次是人支配了一种自然力,从而最终把人与动物分开”[1]。而且在摩尔根的《古代社会》里面,他所定义的中级蒙昧社会,是始于鱼类食物和用火知识获得的人类发展时期[2]。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类从他们的原始环境向外扩散,遍及于地球上大部分地区。几乎在全世界各个民族的初始阶段,都产生过关于发现、掌握与运用火的神话。火,在人们心目中是极其神秘和神圣的存在。
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重要神祗之一,在重重阻挠之下,为人类盗来了文明的火种,以牺牲和奉献精神铸就了不朽的英名。在社会的不断发展过程中,人类文明向前进步,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也演变成为盗火神话的鼻祖。作为一种典型,他反复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上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都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新的创作灵感,从而将这个盗火神的原型流传下来,而且发扬光大。人们挖掘普罗米修斯的悲剧精神,在他痛苦的经历中仰望神性的崇高和伟大。
在中国的晚清时期,希腊的普罗米修斯盗火神话伴随着西方文化思潮的冲击,传入了华夏大地,一石激起了千层浪。由于欧洲许多著名诗人、画家、戏剧家、雕刻家的努力宣传,这个盗火者神话在我国产生的影响巨大。中国的学者不仅开始大量翻译这类作品,而且同时从中国本土的神话世界里查寻类似的英雄人物,借以歌颂中华民族的崇高精神。有的人提出了夸父,将其看作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茅盾在《中国神话初探》中就提到过:“夸父是中国的巨人族和神权斗争的象征”[3];有的人提到了鲧,把中国的鲧盗息壤治水与普罗米修斯盗火相类比;还有的人举出来中国神话中钻木取火的隧人氏、火神祝融等与火有关的神话人物……就这样,随着本土的相关传说故事不断发掘,中国神话研究逐步深入到更多的地方和领域。
在众多异彩纷呈的盗火神话中,就有东北满族传说中的盗火女神——拖亚拉哈,另有盗火的男英雄托阿恩都力。这两则神话的发现,不仅显示了传说是母系社会的产物或者说是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时期的产物,更代表了中国盗火神话的源远流长。中国的神话宝库,与西方神话一样耀眼灿烂。
由于气候寒冷,居住在中国东北部的民族对于火有着异乎寻常的崇拜,口耳相传着不少关于火的神话故事。其中在满族说部《天宫大战》中,就有一位极具崇高之美的女神——拖亚拉哈。她不惜牺牲自己,从天神那里盗取了火种,拯救了世人,展现了女性神祗不同于男性神祗的阴柔崇高之美。相较于希腊的普罗米修斯和满族的另一位男性盗火神托阿恩都力,拖亚拉哈的形象代表了女神的悲壮和崇高,有着重大的美学研究价值。
在早期神话中,女性因素占据着重要的文学地位。最早诞生的女神形象,大多是生殖神或丰饶女神,扮演着传宗接代和养殖播种的角色。但是随着社会、历史的向前发展,女神的形象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女性的品质和性格日趋丰满突出,所有的职能也逐渐由单一化向多元化过渡。民族的历史文化积淀于女神形象当中,通过女神形象的嬗变折射出历史文化的变迁和社会形态的发展。在历史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女神们倚仗各种不同的形象发挥着不同的功用,随着社会的发展,其职能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从最初的开天辟地的女巨人到女神的气味遂渐被淡化,最终为男性神所取代。在这些不断变化着的女神形象中,满族说部(天宫大战)中的拖亚拉哈女神,是中国少有的本土女性盗火神,她不仅仅具备着人类繁衍的母性神特点,还有一段动人的盗火传说,令她的存在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神话外衣,值得后人研究和重视。
盗火女神拖亚拉哈的故事,来源于满族说部《天宫大战》,从神话情节看,对拖亚拉哈的描写只是《天宫大战》的一个小小插曲,对故事主线没有很大影响,是战争的最后提到的,情节简略,叙述不多。《天宫大战》讲述了创世神与邪恶力量战斗的故事。在神魔大战的最后,阿布卡恩都力头上的红瘤诞生出了我们的盗火女神,她作为仁慈善良的母亲,从天神的心中偷来神之火,怕火熄灭就吞进了腹中,给人间带来了火种和希望。自己却承受着烈焰焚身的痛苦,变成一只怪模怪样的兽族,放弃了美貌和神间的一切,将自己献给了人类子孙。虽然拖亚拉哈的故事没有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丰富曲折,叙述复杂,但是简单的只言片语,却勾勒出女神伟大的崇高形象,满族人民用自己的智慧和口耳赋予了女神不朽的绝世神韵。
在生存条件恶劣的时期,拖亚拉哈最初的职责是保护人类,繁衍人类,更像是一位美丽善良的人类母亲,哺育着自己的儿女。
阿布卡恩都里额上突生红瘤“其其旦”,化为美女,脚踏火烧云,身披红霞星光彩,嫁与雷神西思林为妻。[4]
在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古希腊神话中的另一位女神——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样是从神王的头部出生,象征着智慧和启迪。而另一个盗火神普罗米修斯也是有着先知的头衔,象征着富有智慧的存在。东西方的神话同样都具备着丰富的文化内涵。然而作为东方的盗火神,拖亚拉哈与风神的结合,有着风火相生相长的寓意。
而风神西斯林早生于西思林雷神,是阿布卡恩都力两双巨脚所化生,风驰电掣,不负于雷神的肆虐,乘其外游盗走其其旦女神,欲与女神媾孕子孙,播送大地,使人类得以绵续。[4]
此时拖亚拉哈和传统的女性神祗一样,具备着繁衍人类的使命,神明交合孕育的孩子,将进入凡间,以强大的生殖能力让人类不断发展壮大。这是和其他的满族神话相通的。男人稀少是满族传说中的一个普遍现象。萨满神的最重要使命就是帮助女人找到男人,然后进行交合孕育后代。保护男人,繁衍子孙,这是满族神的共同使命。而拖亚拉哈为了子孙的延续,除了担负起孕育后代的责任外,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最古,先人用火是拖亚拉哈大神所赐;阿布卡恩都力未给人以火之前,茹血生食,常室于地下同蝼鼠无异。雪消出洞,落雪入地,人蛇同穴,人蝠同眠,十有一生。[4]
没有火,没有熟食,人类的生活连荒原的野兽都比不上,只能和冷血的动物为伍,没有温暖。这是怎样一幅凄惨悲凉的景象,却直观地反映了原始社会人类艰难的生活,也让其对火的渴望更加迫切,为后来的盗火神出现埋下了伏笔。
这则经典的神话,属于原始人类的思维。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人们对火的崇拜联想出了火神形象和盗火的神话传说。拖亚拉哈的人心怪兽形象,完全是按照作为女真初民和萨满教信仰的图腾动物——虎、豹、鹰、獾、猞猁的形象塑造的,盗火女神变成了“虎目、虎耳、豹头、豹须、獾身、鹰爪、猞猁尾”的神兽。人类是符号的动物[5],原始图腾崇拜的出现,就是印证了这个观点,无数的强力飞禽走兽符号组成了早期人类的人生观。从这个神话形象上,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崇拜和动物崇拜的痕迹。从天神“呵气为霞,喷火为星”,酣睡不醒,使天寒地冻,万物不生的描述中,不仅反映出满族人民居住的北方浓郁的地方气候特征,而且还可以看到浓厚的原始自然崇拜观念。这样的特点与满族的女性崇拜特征融合在一起,就诞生了女性盗火神。从这则故事中所讲到的盗火艰辛,我们可以知晓女真族的原始人类在与恶劣自然环境斗争的坎坷过程和伟大进步。
拖亚拉哈女神的出现,是在萨满作为行走在人间的神使之前。她并非是凡人,而是由神入凡的超然存在,从她的诞生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不凡之处。拖亚拉哈是第一位为人类繁衍操心、为人类生存奋战的女神。
对于“其其旦”来说,她的牺牲是新的开始。美丽容颜的失去,从烈火燃烧下的灰烬中,诞生出的是凤凰涅槃似的拖亚拉哈大神。这种敢于牺牲自我造福人类的精神,不可磨灭地永存在满族文化的发展中。尽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却依旧闪耀着灿烂的光辉。故事中的拖亚拉哈由一个美貌的女神,变成人间的野兽,是一种不属于死亡的悲剧精神,也鉴证了拖亚拉哈的伟大和不朽。在令人敬仰赞叹的悲剧情节之中,读者或者听众从中得到的感受净化了心中的自私和短视,起到了教育和感化的作用。这和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说相符,这是少数民族人民智慧的结晶,在故事的传播中,无数的满族人受到了新的启迪。
其其旦女神见大地冰厚齐天,无法育子,便私盗阿布卡恩都力的心中神火临凡。怕神火熄灭,她便把神火吞进肚里,嫌两脚行走太慢,便以手为足助驰。天长日久,她终于在运火中,被神火烧成虎目、虎耳、豹头、豹须、獾身、鹰爪、猞猁尾的一只怪兽,变成拖亚拉哈大神,她四爪踏火云,巨口喷烈焰,驱冰雪,逐寒霜,驰如电闪,光照群山,为大地和人类送来了火种,招来了春天”[4]
从简单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拖亚拉哈是一个具备崇高品质的女性神祗形象。虽然康德定义的“崇高”,带有强烈的雄性特质,但是丝毫不妨碍我们将这个形容词用在拖亚拉哈身上。因为康德定义的“崇高”产生条件,需要想像服从于理性,就是要在自然界中呈现出理性的秩序。而为了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是一种表现了超越理性存在的巨大精神力的行为,就不能按照常规的理性去判断其是否崇高[6]。康德使用过的很多雄性语言,刚性的形容词诠释的崇高。诸如“强而有力(Powerful)”、“活跃(Active)”、“震撼(Overwhelming)”、“驾驭(Dominating)”和“控制力(Masterful)”等,在盗火女神身上依旧可以看到:崇高,体现了一种勇于牺牲个人利益,成全集体利益的精神,判断是否崇高应从牺牲入手[7]。一切发自高贵和真挚的情感的行为的力量,就是崇高最好的精神诠释,要感受这样的崇高,就不能够单单依赖我们的感官,凭借我们的直觉,我们必须要运用我们的心灵一步步循着思想的步骤,智慧的途径,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拖亚拉哈——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坚韧、刚强、强而有力地行走人间的女火神,不同的兽类部分组成的满族火神图腾,是和龙一样强大威力的神兽。尽管女性经常被看作柔弱美的典范,此时的拖亚拉哈女神却是当之无愧的崇高化身。这是因为阴柔的崇高来自于常规感知标准的突然崩溃[8]。只要阴柔达到不可测与不可思议的高度,只要它能把我们脱离常规的社会构建的自我,只要它能把我们送往“心凝形释”的超旨境界,美学体验就可以称为崇高。而为了人类的幸福生活,牺牲了美貌、优厚的待遇、神人的身份……一路赤脚奔波,拖亚拉哈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让人敬仰叹服!
如果没有欣赏美的能力,人类将永远抛弃尊严,深陷生物性的束缚。如果没有崇高推动我们前进和进取,我们就会在美的感官世界中过度纵欲,变得虚弱,我们将忘记、抛弃我们作为有道德、重精神的人类的尊严、活力和生命力。改变一以创造性的误解形式,这是使神话生长的灵丹。从我国现在已挖掘的神话资料来看,西南贵州的水族中有《蚵原送火种》;东北的满族有“盜火”的拖亚拉哈和托阿恩都力英雄。尽管这些神话,有的保存在人民口头并掺有后人有意识加工修饰中;有的保存在萨满教的经典里,与原始神话有较大距离,但毕竟都属于“盜火神话”系列,这些发现是神话学界的一大喜事。
火神拖亚拉哈,是民族性格的体现,是母权形象的化身。她的行为代表着北方人民母系社会的女性崇拜,图腾形象的塑造也是少数民族融合的体现。她虽为天神之女,却站在了天帝的对立面人类一边。为了保卫人类,给人类以温暖和光明,面对盗火后的惩罚,也不能动摇她为保存火种而献身的决心。这种行为不论从主旨还是从形象上看,都在普罗米修斯之上。因为后者的结局,终究是在宙斯的授意之下被救下了悬岩。而天神对人世的冷漠是关系华夏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后来虽涉及洪水后造人、传授技艺等主题,但已与“盜火”神话本体不属于同一文化层次。拖亚拉哈盗火的原始文化无疑更集中、更深远。因此,拖亚拉哈是典型的具有古代东方中国特色的盗火英雄,更是女性神的杰出代表,为我国上古神话宝库增添了奇特的珍品。
神话虽然诞生时间久远,但是对于当下社会的影响依旧。至今,在满族萨满教中,祭祀和庆典活动中仍旧保有的吞火术和走火术,不仅让人联想到拖亚拉哈吞火的情节,两者之间的关系值得我们进一步的研究。而日本的神话学专家大林太良的学术观点中,认为火和性有着密切关系。天神的心中有火,拖亚拉哈的身体有火,这里的火仿佛是生命的孕育,这又给了我们新的启示。而满族的女神神话,为满族文学塑造了经久不衰的典型女神形象。女神形象不仅是满族大众在神话中创作、传承的文学典型,更是满族人民内心世界里敬仰的真实女性形象的再现。满族神话中的女神体现出的永恒美学价值使人们从阅读和欣赏神话中能够得到精神上的震撼和启迪。
[1]恩格斯.反杜林论[M].北京:三联书店,1950.
[2]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古代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茅盾.中国神话研究初探[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4]富育光,邢文礼.天宫大战西林安班玛发[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5]埃德蒙·伯克.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
[6]康德.判断力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7]林新华.崇高的文化阐释[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8]梁宗岱.诗与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