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波
(巢湖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古往今来,无论穷达贤愚,人类对于亲情的关注与重视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亲人的逝去总是格外让人伤感失落。所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潘岳《悼亡诗》),这份天人永隔的悲哀引得无数文人泣血创作了大量的悼亡之作。
“悼亡”一词原可用来泛指悼念一切亡者,但自西晋潘岳创作《悼亡诗三首》之后,它就成为一个专有名词,用来特指悼念亡妻。《辞海》对之的解释是:“悼亡,晋潘岳妻死,作《悼亡》诗三首,后人因称丧妻为悼亡。”[1]本文所说的悼亡诗,从内容上看即指悼念亡妻之作,从体裁上看也包括悼亡词。
自《诗经》以降,迄于清代,悼亡题材一直是中国诗歌国度中一个屡书不绝经久不衰的话题。这其中不乏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如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元稹的名篇《遣悲怀》三首、号称“悼亡词双璧”的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和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仅仅把悼亡诗看成是对死者的怀念与追悼未免过于简单,实际上,追悼逝者固然是悼亡诗所包含的主要情感,但同时它也包含了一些其他的复杂情感。
悼亡诗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诗经·绿衣》和《诗经·葛生》,作为悼亡诗的开山之作,它们在许多方面对后世的悼亡诗产生了很大影响,如其所传递的情感和它的典型艺术表现手法。试以《绿衣》为例: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此诗传递的是一位丧偶的丈夫对亡妻的无限怀念之情,从其对亡妻遗制的绿衣婆娑再三的举动中,我们是不难明了其“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哀恸的。情之所至,《葛生》的男主人公甚至发出了“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的追随对方于地下的悲号,足见其对亡妻的一往情深。
值得一提的是,《绿衣》开创了悼亡题材写作中常见的睹物思人的艺术手法。不必说潘岳《悼亡诗》中的“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和苏轼的“小轩窗,正梳妆”,即以“衣”、“裁衣”、“补衣”为例,后世秉此机杼的便不胜枚举。如,江淹的《悼室人》其六“窗尘岁时阻,闺芜日夜深。流黄夕不织”、元稹的《遣悲怀》其三“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李商隐的《悼亡后赴东蜀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贺铸的 《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文人屡屡在悼亡诗中塑造妻子的织衣、补衣的形象,撇开艺术师承的因素不提,其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男耕女织”的生产模式,女红技能往往成为衡量女性妇德妇功的重要标志之一。女子的当户织布、为夫缝衣是她们留给丈夫生平最深刻的印象,这也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她们的包括勤劳在内的诸多美德。文人饱蘸真情追悼追忆亡妻,着力歌颂不仅仅是她们的勤劳,更多的是对她们与己之间不离不弃同甘共苦之情的感激。如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拨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宅。
此诗的末两句一直受非议较多,评论家多以为元稹以金钱入诗无疑是玷污了爱情的纯洁,但换个角度看,它也见证了元稹对亡妻的补偿心理之切,这种补偿心理正是源自于妻子往日对自己的付出。对此,元稹更是在《离思》中用比喻进一步表白心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北宋梅尧臣也在《怀悲》一诗中无限深情地回忆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之情:
自尔归我家,未尝厌贫瘘。夜中每至子,朝饭辄过午。十日九食齑,一日傥有脯。东西十八年,相与同甘苦。本期百岁恩,岂料一夕去。尚念临终时,拊我不能语。此身今虽存,竟当共为土。
为此,梅尧臣更是直言赞誉其妻“见尽世间妇,无如美且贤”(《悼亡三首》其三)
正因为这些女性身上拥有着这些 “美且贤”的品德,所以在她们去世之后,诗人们才呕心沥血书就此类感人至深的悼亡之作。
在悼亡诗作中,诗人在凭吊逝者的同时往往又加上了自伤自悼的成分。
以元稹为例,他在妻子去世之后写下了《遣悲怀三首》和《离思五首》等诗,引发其创作冲动的情感契机当然是爱妻的逝去。然而妻子的离去,自己膝下无男丁,又使得诗人在悼念亡妻的同时更多的是伤悼自己的不幸,感慨人生无常。如其《遣悲怀三首》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期然。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此诗以“悲君”总括上两首,以“自悲”引出下文: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寿有时而尽命运的变化无常,又用邓攸、潘岳的典故,透露出自己无子的深沉悲哀。可以说,这首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为亡妻而作,也是为自己悲苦的人生境遇而作;不再是痛哭和哀嚎,而是把丧妻无子之痛和人生之痛结合在一起,现实的失意与痛苦在淡淡的追忆中获得安慰。
与元稹同样遭受亡妻丧子之痛的梅尧臣在《书哀》中同样不无自悲自悼之意:“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拊膺当谁问,憔悴监中鬼”。
苏轼则把亡妻之痛与政治上的失意相结合,借悼念亡妻之契机传递失意之感。《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作于被贬密州之时,这首悼亡词已不再是单纯地写对亡妻的哀悼,更多的是借悼念亡妻来悼伤自己失意不得志的人生际遇。十年的亡妻之痛和政治生涯的坎坷苦辛让作者 “尘满面,鬓如霜”,人生的潦倒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向善解人意的妻子诉说,然而,“相顾无言”,是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呢?陶道恕先生认为:“苏轼这首悼亡词,是在政治上遭到排斥打击,政治抱负很难得到施展,他一时怀念着一起生活过的已故夫人的贤德,于是满腔哀愤,便通过梦境,充分而有节制地发泄出来。”[2]
将悼亡与自伤自悼伤时失意熔于一炉的典型代表是李商隐,其悼亡诗少有单纯地追悼亡妻之作,更多的情况下,李商隐将悼亡与自伤、伤时、仕途失意等复杂情感融为一体。不必去一一列举李氏的具体作品,姑且转引几则刘学锴、余恕诚先生的灼见。其《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筵作》“诗以轻快流利之笔调,抒写身世廖落之感,寄寓悼亡之痛”[3];《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余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此诗抒写对亡妻之深长悼念与己之凄凉寂寞情怀,其中渗透浓厚身世之感,悼亡、自伤融为一体”[3];《宿晋昌亭闻惊禽》“此诗兼包陈情之感、悼亡之痛、远行之恨”[3]。
对于大多数作家而言,爱妻的逝去所带来的伤痛是终生难以抚平的,即便在他们续弦之后这种隐痛依旧会不经意间萌发(如梅尧臣《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梦》“自我再婚来,二年不入梦。昨宵见颜色,中夕生悲痛”),世事又总是难以处处如人意的,现实世界的不如意和这种伴随终生的丧妻之痛很容易便互相生发,此时的悼亡诗更多的是充当一种载体——借助对死者的悲怀,抒发生者人生的无奈与酸楚。
逝者已矣,一味地沉湎于痛苦中于生者而言实是一种折磨,正所谓“伤多人自老”(韦应物《月夜》)。为了排遣这种绵绵无绝期的“恨”,诗人们也有意开脱自身,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力求超脱生死。
古往今来,对待生死最为达观的莫过于庄子,其妻去世之后,他不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至乐》)。在庄子看来“死生如昼夜”,生亦何欢,死又何惧,他的这种达观的对待死亡的态度为后世许多文人所效仿。如潘岳《悼亡诗三首》其一睹物思人一往情深地怀念妻子,其结句却写到“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可见,潘岳有意学庄子的豁达,正视人生之有限,淡化悲痛。虽然他的豁达只是一种勉自安慰之词,欲堪透生死却又实不可得,但毕竟我们能从中看出悼亡诗的这类情感倾向。
苏轼在侍妾朝云死后作有 《悼朝云诗》:“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与苏轼为王弗所作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相比,此诗的哀伤意味并不很浓。这并不意味着苏轼对二人厚此薄彼,朝云堪称是苏轼的红颜知己,并且是他实际上的第三任妻子,朝云之死带给苏轼的悲痛是毋庸置疑的。但此时的苏轼已步入人生暮年,历经宦海沉浮,饱尝世事变幻的他对人生种种,包括生死,看法更为豁达。此诗前有引言:“(朝云)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4],很显然,在这首诗中,苏轼欲以佛禅之道求得对无力把握生命所带来的怅然情感的解脱。
蒲松龄的《悼内六首》将这种豁达的生死观体现的淋漓尽致。试看其一:“魂若有灵当入梦,涕如不下亦伤神。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少年夫妻老来伴,蒲松龄老来丧妻,其内心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他一气作了六首七律、一首七绝、一首五古表达自己的哀悼。但在《悼内六首》其一中蒲松龄在坦承自己内心悲痛的同时却从反面设想——也许“死者方为快活人”,透露出厌弃人世羡慕死者的情怀,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道家的一些影响的。
再如,纳兰性德在亡妻忌日所作的《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因妻子的逝去而颇觉得“人间无味”,其后在《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中追悼亡妻时他甚而发出发出 “十一年前梦一场”的人生感慨,纳兰欲从禅学中获得解脱,其结果却是对整个生命的彻底否定,其人生哲学也完全进入了悲观主义哲学的层面。
综上,悼亡诗的作者们在追悼逝者的同时既不无自伤自悼之意,又一定程度上流露出品味人生,欲求超越生死的达观态度。其情感成因最起码有以下三点。
汉代流行的丧葬时所唱的挽歌《薤露》道出了人类普遍的乐生哀死之情:“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生短暂甚至不如早晨的露珠,并且死亡使得生命有去无归,永远消失。
正因为如此,亲人的逝去总是格外叫人揪心,更何况是与自己情投意合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人生伴侣呢?死亡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在他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纵观中国古代所有的悼亡之作,上至帝王下至一般的凡夫俗子,在悼亡之作中流露出的总是哀伤乃至悲痛欲绝的情感。如汉武帝刘彻所做作的 《李夫人歌》:“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对待死亡也是徒呼无奈的。
“人死一去何时归”,死亡的不可逆转使得众多作家频频借助梦境跨越生死和逝者再续前缘。元稹的《江陵三梦》、韦应物的《感梦》、梅尧臣的《来梦》、苏轼的“夜来幽梦忽还乡”,众多作家不约而同地进入梦中寻求片刻慰藉,虽然梦醒时分的哀恸定当是无法排遣的,但“情知梦无益,非梦见何期”(《江陵三梦》其一)。
文人大抵是一群特殊的动物,多愁善感是他们的天性,较之常人他们对周遭世界的变化和内心情感的波澜显得更为敏感。爱妻的故去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情感世界的晴天霹雳,“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于悼亡诗中寄托生者的哀思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了。悼亡作品中一个常见的表现手法是睹物思人,从艺术的角度看,这其中或许有相互借鉴和继承的可能,但若从生活常理的角度来解读也未尝不可:引起他们怀念死者之情的所睹之物往往都是死者生前常用的,对他们而言,这些事物本身已经不再是一个个简单的具有某种实际使用功能的物品,而是凝结着一份特殊情感的纪念品,一个能引发怀念之情的媒介。文人的多情善感在此处得到很好的彰显。
值得一提的是人生的失意常会勾起文人对亡者的怀念,而思念亡者又会加剧人生失意的悲痛。爱人的逝去意味着自己另一半精神支柱的倒塌,意味着自己的孤独无助,如贺铸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文人越是无助、失意、落寞时,亲人的离去越是会搅动其内心的酸楚。正如苏轼的《江城子》,就是失意与悼伤亡妻相碰撞,从而激起作者心中的涟漪。李商隐的将悼亡与自伤、伤时、仕途失意等复杂情感融为一体的特征亦是明证。
纵观悼亡诗的发展历程,其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先秦两汉时期很少有这类作品,《诗经》中只有《绿衣》、《葛生》两首,两汉时期尤少,唯有一首汉武帝的《李夫人歌》,步入唐代悼亡诗作开始大量出现,韦应物有二十余首悼亡诗,元稹则自称“悼亡诗满旧屏风”,此后宋人也有不少悼亡之作,不过除梅尧臣之外,如苏轼、贺铸、史达祖等人都是以词作为悼亡情感的载体。有一则逸闻或可有助于我们理解其中一二:
据《汉书·张敞传》记载,“(张敞)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张敞)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5]尽管如此张敞却因此而“终不得大位”,由此可见礼教对于人伦情感的压制。
传统礼教的束缚可能是汉代悼亡诗少的一个重要缘由,而“诗言志”的传统观念可能又进一步导致了作家在诗歌这类严肃的体裁中很少言及包括个体丧妻之痛在内的“小我”之情。随着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作家的个体意识开始觉醒,诗歌可以用来言情,此后两晋南北朝期间,潘岳、孙楚、鲍照、江淹、沈约、庾信等人均有一些悼亡诗作,但他们多是采用五言古体进行创作,此亦是取这种文体的端庄雅正之意。宋代理学的兴盛可能是众多宋代作家大多采取词体进行悼亡题材创作的缘由之一,且词体又有其利于抒情的先天性优势。至于唐人因其所生活的时代及社会风气比较开放的缘故,兼之唐人在诗歌领域的开拓精神,他们一改前人的羞羞答答在诗歌中坦言自己的丧妻之痛,所用诗体不仅有古体也有五绝、七绝、七律等近体诗,对于唐人而言,诗歌不仅可以用来言志,抒发崇高的“大我”之情,也可以用来书写小我世界的私密情感。正如袁枚所说:“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情所最先,莫如男女。”[6]
细细咀嚼中国古代的悼亡题材之作,无论是悼亡诗、悼亡词还是哀诔文,可以说皆为上品之作,因为对于遭受丧妻之痛的作家们而言,他们不是用笔在创作,而是用心在写作,正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言“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7]。
[1] 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333.
[2] 陶道恕.东坡词论丛[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576.
[3]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4] 苏轼.苏轼全集(卷四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502.
[5] 班固.汉书(卷七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62:3222.
[6] 袁枚.随园诗话(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62.
[7]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