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艳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中国是一个儒家思想深厚的民族,孝则是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重要范畴。陈睿瑜说:“由于西周以来宗法制度的确立,孝成为中国传统社会最基本和最主要的道德规范,孝在社会道德生活中具有基础性的重要作用。”[1]可见,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元杂剧中有大量描写孝子的作品。刘唐卿的《降桑椹蔡顺奉母》和无名氏的《小张屠焚儿救母》,关汉卿的《刘夫人庆赏五侯宴》和《状元堂陈母教子》,王仲文的《救孝子贤母不认尸》,秦简夫的《宜秋山赵礼让肥》和《晋陶母剪发待宾》等作品都宣扬了孝子的行为。
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观念非常重孝,孝不仅可以维护家庭的和谐,而且可以促进社会的稳定。孝已经成为一种民族文化,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元杂剧中塑造了各式各样的孝子形象,如《蔡顺奉母》中的蔡顺、延岑,《焚儿救母》中的小张屠,《刘夫人庆赏五侯宴》中的李从珂,《救孝子贤母不认尸》中的杨谢祖,《剪发待宾》中的陶侃,《赵礼让肥》中的赵孝、赵礼兄弟等。
一
元杂剧中的孝子身份、性格、经历不同,他们的行孝方式也有区别,作者对这些孝子形象的描写有所侧重。主要有以下几类:
第一,奉养型孝子。孝敬父母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养其亲,这类孝子在日常生活中全心全意赡养父母,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曾子说:“所谓孝也,民之本教曰孝,其行之曰养。”[2]父母对孩子有抚养的义务,那么作为子女也要关心和照顾父母。小张屠感激母亲的抚养之恩,告诫妻子“朝侍奉,暮煎汤”,不敢些许怠慢。《刘夫人庆赏五侯宴》中的李从珂从小与养父生活在一起,习文练武,生活幸福,但他执意要认下自己的亲身母亲,“我那亲娘在那里与人家担水运浆,吃打吃骂,千辛万苦,看着至死,不久身亡,你孩儿争忍在此不去认母也?我说罢也雨泪千行,恰便似刀搅我心肠。做娘的忍饥受饿,为子的富贵荣昌。可怜见看看至死,可来报答你这养育亲娘”。孝顺父母,就要留在父母的身边,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父母。李从珂对母亲的爱是真挚的,无论养父如何反对,他都执意要认下母亲,最终得以和母亲团圆。
第二,顺从型孝子。《大孝》云:“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孝顺父母不仅仅是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更要从心底尊敬父母,让父母心情愉悦。《状元堂陈母教子》中三个儿子听从母亲教诲,读书上进,最后都考取了功名,得以光宗耀祖。《剪发待宾》中的陶母对儿子要求十分严格,陶侃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从心底尊敬母亲。为了让父母高兴,在自己的愿望与长辈发生冲突时,这类孝子往往顺从父母的心愿。《救孝子贤母不认尸》中的杨谢祖虽然不是李夫人的亲身儿子,但他十分尊重自己的养母。明知道送嫂嫂回娘家会招人笑话,但他还是听从养母的吩咐送嫂嫂回家,不幸遭逢人命官司,但他对养母没有一点怨言。
第三,报恩型孝子。元杂剧中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义子也牢记养父母和义父、义母的恩情,表现得十分孝顺。李从珂在认亲娘的过程中,尽管受到养父一家的阻挠,但他并没有怨恨他们。相反,他牢记养父对他的恩情,依旧报答养父。《降桑椹蔡顺奉母》中,蔡员外认下延岑当义子,并送给他衣服和银子。延岑感激义父母的恩德,“父亲母亲,您孩儿只今便索长行。久以后不得峥嵘发达便罢,但得一身显耀,您孩儿口中衔铁,背上搭鞍,报今日父母之恩”。延岑果然说到做到,当他听说义母生病后,马上奉上牛蹄粳米,并举荐蔡顺入朝为官。
第四,纾难型孝子。这类孝子在父母遭受灾难或者疾病时,甘愿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减少自己的寿命来换取父母的健康。《焚儿救母》中,小张屠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为了救母亲,甘愿将三岁的儿子作为祭物还愿。《降桑椹蔡顺奉母》中的蔡顺认为:“凡人子侍其父母,当尽其孝敬之心。夫孝者,始于事亲,终于事君。盖事君则忠,事亲则孝。想父母养育之恩,至重难报。今蔡顺遵先王之道,读孔圣之书,切思父母深思,重若泰山,岂敢不行孝道也?”蔡顺是至孝的典型,他为了照顾父母,放弃了考取功名的机会。当母亲生病时,他四处寻医,甚至愿意减一半寿命给母亲,这样的孝顺非常人所能做到,因而受到人们的赞扬。
当然,有些孝子的行孝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往往兼有几种方式。如蔡顺既是顺从型孝子,又是纾难型孝子;李从珂既是奉养型孝子,也是报恩型孝子。
二
元杂剧中出现了众多的孝子,尽管他们的身份、地位、经历和性格不同,但他们都懂得“人子立身,莫大于孝”的道理。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去照顾父母,尊敬父母。在元代这样一个传统道德观念薄弱、社会秩序混乱的社会,这些孝子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方面,元杂剧中出现的孝子形象具有较强的教化作用。曾子说:“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孝是世界上最普遍、最永恒的道德,在人伦关系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3](《论语·学而》)孝作为一种行为规范,是仁的根本,也是人世间最善良、最美好的情感,因而能够感动山贼强盗,促使他们改邪归正。“孝乃百行之源,万善之本也”,孝具有超凡的力量,能够促进人心灵的进化。蔡顺的至孝行为感动了延岑,他认为蔡顺的孝顺是贤能的表现,因而他决定改邪归正。孝是其他一切道德的基础,甚至关系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元杂剧中通过孝子形象的塑造,大力宣扬传统的忠孝思想,“孝可移于忠,在家为孝子,入朝为忠臣,它使家庭和谐,也可使朝廷清平。所以历代荐举制中,最基本的条件便是‘举孝廉’,即至孝清廉之人,才可治国平天下”[4]248。作者宣扬孝子的行为,认为孝是贤能的表现,在家是孝子,那么在朝廷也能成为一个忠臣。孝子具有良好的品行,能够更好地报效国家。《赵礼让肥》中的强盗马武本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赵氏母子“兄爱弟敬,为母者大贤,为子者至孝”感动了他,因而他放了赵氏母子,还举荐赵氏兄弟入朝为官。延岑也举荐蔡顺“有颜回亚圣之学,曾参养亲之孝。仁宏德厚,至善光辉。忠尽于君,孝尽于亲。忠孝两美,驰名于朝野之中”。元杂剧宣扬孝子的行为,能够促使人们遵守传统伦理道德,引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另一方面,元杂剧中的孝子形象在审美价值上有了重要突破。元杂剧中的孝子德才兼备、善良执着,他们对父母的孝顺是发自内心的。这些孝子不仅全心全意赡养父母、尊敬父母,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换取父母的健康。这些孝子的至孝行为具有崇高性,展现出令人崇敬的伟大精神。《降桑椹蔡顺奉母》中,蔡顺发下誓愿,“愿将己身之寿,减一半与母亲。愿母亲寿活百岁有余,方表人子之孝也。小生为母不安,这些时衣不解带,废寝忘餐,忧凄不止。似此可怎了?”《焚儿救母》中的小张屠为救母亲,不惜将自己三岁的儿子作为祭物还愿,“(后庭花)我这里望东岳圣帝方,祝神明心内想。则为我生身母三熊病,许下喜孙儿做一炷香。我这里过茶汤,愿母亲通身舒畅。汗溶溶如水一江,参似冰凉。面溶溶有喜光,笑孜孜亲问当”。小张屠深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母亲的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他的至孝行为最终感动了神灵,既救了母亲,也保全了儿子。这种孝顺的行为是独特的,非常人能做到,因而展现出崇高的品格,使读者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元杂剧中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义子都十分孝顺,“这闪耀着善的色彩并由此显示出崇高的艺术作品,其实是人类早就推崇的”[5],因而产生了持久深刻的艺术魅力。与以往的同类形象相比,超越了血缘关系的孝子更是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在审美价值上获得了突破。
三
元杂剧中出现了很多孝子、孝顺、孝道、至孝等词语,可以看出作者十分赞扬孝子的行为。在元杂剧的创作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孝子形象呢?
首先,与中国传统的孝文化有关。孝在中国文化中占据有十分重要的位置,“中国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没错”[6]。孝作为个人行为的准则,“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和深厚的社会基础。它首先是原始社会末期父系家长制的产物,也是人类社会家族血缘关系在伦理观念上的反映。商代甲骨文和周代金文中‘孝’字已屡有出现”[7]。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古代逐步形成了一整套关于孝的理论。《论语》中把孝作为仁的根本,初步形成了有关孝的理论。《孝经》认为孝是“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系统阐述了孝的要求和方法,并将孝亲与忠君爱国联系起来。汉代统治者十分重视孝道,并把“举孝廉”作为一项重要的选官制度。古代还有很多关于孝子行孝的传说,例如“舜子孝母天将养,郭巨埋子天恩降,孟宗哭竹天垂象。王祥卧鱼标写在史书中,丁兰刻木图画在丹青上”。这些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虽然具有理想的成分,却有着十分动人的力量,对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国传统的孝文化自然也影响到了元代戏剧的创作。
其次,与传统伦理秩序受到破坏有关。蒙古族以极其残暴、野蛮的方式夺取了天下,他们“大肆杀戮、疯狂抢掠”[8],统治中原后,又实行民族歧视政策。在这样一个政治动荡的社会,除极少数汉族官员外,大部分汉人地位低下。更为严峻的是,他们的草原文化冲击了汉族的伦理思想,整个社会处于混乱状态,造成中原社会文明的衰落。传统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准则不再具有约束力,人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受到金钱的腐蚀,整个社会秩序混乱不堪,“封建伦理提倡的‘孝’在这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封建家庭的等级关系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9]。元杂剧中对孝子的赞颂,实际上是对传统儒家伦理思想的认同,作者希望用传统伦理道德观念来支配社会成员的行为。《降桑椹蔡顺奉母》的故事原型来源于汉代,这个时期礼乐修明,儒家的伦理道德占主导地位,因而歌颂“圣人任贤使能,崇儒重道,好礼尚文,乃仁德之君”。作者对汉代儒家文化的赞美,实际上是对元代社会礼乐崩溃、社会秩序混乱的批判。
最后,与元代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有关。元代统治者不重视文治,废除科举制度长达80余年,造成了大量的下层文人。他们“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难以实现,只好“混迹于瓦肆勾栏、出入于青楼妓院,积极创作杂剧”[10]。这些剧作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们对社会的现状认识很清楚,更能体会到弱势群体的痛苦生活。《赵礼让肥》虽取材于历史故事,描写了灾荒时期人吃人的残酷现实,但是这部作品本身却蕴含着作者深刻的人生体验。面对元代社会纲常大坏、人伦混乱、秩序失衡的状况,他们感到极度担忧,却无力改变现状,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因此,“这些被迫来到瓦舍书会,社会底层、灵魂得到净化的元曲家们,从此执着于杂剧事业,创作了大量的剧作,发泄了对蒙元社会的愤怒之声、绝望之情,发泄了自己的不平之气、失落之感,展示了胸中的绝世才华和济世才志,表达了对理想社会清平世界的向往追求”[4]136。关汉卿、秦简夫等作家怀着强烈的责任感,创作了一大批反映社会现实的杂剧,塑造了身份各样的孝子形象,希望以此来恢复中原传统道德,维护家庭和社会的和谐。
[1]陈睿瑜.论曾子以孝为核心的伦理思想[J].伦理学研究,2010(5):137-140.
[2]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曾子大孝[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50.
[4]田同旭.元杂剧通论[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
[5]张宏梁.论“崇高美”的质的规定性[J].云南社会科学,1997(6):87-92.
[6]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7:307.
[7]安作璋.说“孝”[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3):31-33.
[8]高益荣.元杂剧的文化精神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341.
[9]郭慢华,刘晓芳.元杂剧中的吝啬鬼形象[J].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1(2):24-26.
[10]刘竞.论元杂剧中的母亲形象[J].中国文学研究,2002(1):87-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