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荣琦,田 平
(巢湖学院 外语系,安徽 巢湖 238000)
在叙事领域,歧义是一种重要的叙事策略。歧义叙事是一个动态过程,在一个话语语义范畴中,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设置叙事话语多义项,使原本清晰或者应该清晰的界限趋于模糊,让文学作品处于模糊状态,为读者提供了多种理解的可能性。歧义只是叙事的一种策略,目的是比较客观地表达事物本身固有的复杂性,通过歧义创造了新的隐含意义空间,收到了更好的审美效果,将读者引入更深层次的思考。“这种艺术特性似真似幻……远远超出了那些全方位的、最透彻的探讨所能从中获得的东西。”[1]
由于受到传统认知习惯的影响,歧义一直以来都被视作是一语多义的错误表达,研究歧义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多项语义中选择正确的义项,从而避免表达中的歧义。认为“歧义”是一种很复杂的语言现象,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语言表达不严谨的表现[2]。学界已经从词汇歧义、结构歧义、指代歧义等多个角度进行了广泛而又深入的研究。然而,在叙事领域的歧义研究并未受到学界的关注。实际上,“歧义”并不总是消极的东西,它也有一些可取的地方,常可以利用语言中的歧义现象达到某种目的或取得某种效果[3]。叙事领域的歧义叙事正是利用话语歧义来达到某种目的或取得某种效果的。在一个话语语义范畴中,话语者采用多种方法,使受话者乍看话语只有一个语义(掩盖歧义),其实话语者设置了话语多义项(制/致歧);受话者(或在别人的帮助下)反向地,让语境项显露、寻找语境项,让间接话语过渡为直接话语,或看到了只有一个语义项的话语有多个语境项,发现了话语的多重意义(揭示歧义或生歧);在一定的是非观、价值论引导下,受话者(有时也包括制歧中的话语者)比较语境项、细化语境项,甚至发现新的正确语境项,使话语多义单一化(消歧)。话语者和受话者在这个过程中分别体会到了一定的认知意义[4]7。歧义叙事策略就是将歧义运用到叙事过程中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叙述方法,也是理解文学作品叙事方式的理据和手段。
歧义叙事的认知是一个动态的逆向认知过程。它是指叙事客体利用多种消解歧义的手段,采取与叙事主体相反的叙述方法,根据一定的是非观、价值观,比较叙事语境、细化叙事语境或发现新的正确叙事语境,从多义项的叙事话语中择出正确、合理、有利的语义项,消除叙事主体刻意创造的歧义语境,理解其掩盖歧义的目的与制歧的用意(消歧),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一定的认知意义[4]7。也就是说,认知主体通过一定的认知手段,消解叙事主体故意创设的歧义,从而获取叙事语言或者是隐藏在语言背后的叙事者所想表达的含义,实现对文学作品意义的认知过程。
美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作品在世界各国的文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她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畅销书,成为美国当代杰出的女作家之一。2005年发表的作品《拯救溺水之鱼》(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上市仅两周就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该书讲述了一群美国人的东方之旅的故事①本文涉及的小说内容均由笔者根据英国Harper Perennial 2006年出版的谭恩美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翻译。。12位来自旧金山的美国中产阶级准备到中缅边境旅游,计划从中国丽江出发,经香格里拉,然后穿越中缅边境进入缅甸,再沿着滇缅公路欣赏异域风情和名胜古迹。但就在他们出发之前,他们的朋友,也就是这次旅游的策划者、美籍华人陈碧碧(Bibi Chen)女士突然离奇死亡。尽管如此,她的朋友们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启程,而陈碧碧的幽灵则跟随他们一起上路。作者在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歧义叙事手法,不仅增加了小说隐含的阅读空间,而且也体现出了这部小说创作主题的多样性,更为全面地展现了人们在面对“苦难”时的复杂心情,引领读者对“如何面对他人的苦难”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
叙事视角一直是叙事学中一个存在诸多分歧的问题,尤其是它的分类更是纷繁复杂。与其纠缠叙事视角的庞杂分类,不如在简化分类的基础上对叙事视角作出更准确、明晰的把握。
叙事视角实际上也就是“通过谁的眼光来观察故事事件”[5]。简而化之,读者通过谁的眼光或叙述来观察、了解故事的事件,那么,这个人的眼光就构成了叙事视角。《拯救溺水之鱼》是以“灵异叙述”的手法展开故事叙事的。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是华裔女子陈碧碧。她在出行前几天突然死亡,且死因不明,而她的灵魂跟随朋友们一起出发,目睹了旅途所经历的一切,并以讲述者身份,从全知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成为故事的“事外叙述者”。正是这个“灵魂”叙事者的出现,才使得作者可以克服叙述角度的单一,实现了叙事视角在“人”与“灵魂”之间的不断转换,从而看到了很多“人”无法观察到的情景场面,弥补了“人”作为叙事者的局限性,更加真实地反映出了故事本身的复杂蕴含,更加符合事情发展的实际规律。故事情节在“谁在叙述”、“说给谁听”、“谁在倾听”等问题中层层推进,虚实交替,呈现出复杂的多角度叙事特征。作者在小说开篇的《致读者》中叙述了自己的一次偶然经历,也就是这部小说的创意来源。一个夏日,作者在曼哈顿西区遭遇了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为了避雨,作者进入了一个挂有“美国心灵研究学会”牌子的大楼,无意中翻到了“无意识创作(Automatic writing)”的索引,并被其中“一个叫克伦·伦德加的中间人写的来自灵魂‘陈碧碧’的故事”深深吸引。小说以布朗的报道开启创作,似乎是以一种真实可信的基调来建构整个故事情节,但整个故事又是以陈碧碧的灵魂作为叙事者,真假之间没有任何说明性的过度,让读者进入阅读状态后,很难分辨孰真孰假,弄不清到底是作者在叙述还是陈碧碧的灵魂在叙事,迷失在真实和虚幻的模糊世界。诚如作者自己所交代的那样:“我只能用虚构的人物来阐述‘碧碧的报告’,也许这会使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变得不太清楚。”实际上,尽管在故事开头就交代了陈碧碧的灵魂是故事的叙事者,但读者不会相信这仅仅是一个灵魂在叙事,而且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作者的存在。但在故事情节中,作者又多次强调这是陈碧碧的灵魂在进行叙事,使得叙事视角再次模糊。叙事者到底是陈碧碧的灵魂,还是作者借灵魂之口传达自己的声音?这既增加了小说的文学性,又让读者感到这不是来自谁的叙事,而是自己内心的声音,自己就是那正在受到苦难煎熬的“溺水之鱼”,抑或是执意要将鱼从水中救起的“文明人”。叙事者和倾听者在模糊的叙事视角中融为一体。叙事视角的模糊,给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能更好地满足不同读者的“期待视域”。
谭恩美的这部小说虽由已经死去的陈碧碧的“灵魂”展开叙事,但从故事的明线来看,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旅行小说。小说中包含了大量的关于各地风土人情的描述和旅行中的见闻,甚至还介绍了一些旅途前应该做的准备工作以及旅行途中应该注意的事项。难怪有读者说,根据这本书都可以来安排自己的旅行了。虽然兰那王国是杜撰的,“无名之地”也是杜撰的,但作者为了这部小说亲自安排了一次中缅之旅来体验生活。经由中国出发,沿着滇缅公路行走,了解了一路上的风俗习惯(如白族对子宫洞的崇拜),为这部小说积累了大量真实的素材,而且作者还专门请教了生物学家和动物行为专家等,让文中很多关于生物和动物的描写都显得非常真实可靠。大量的写实性描述增加了小说的可信度,但小说的情节却是从虚构的“灵魂”叙事开始。一群美国游客经历了腹泻到因亵渎神灵而遭诅咒,然后又被“神之军队”诱骗到“无名之地”,直到最后又被解救出来等一系列曲折离奇的、虚构的故事情节,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常常处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增加了小说的神秘感和阅读性,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更为宽广的思维空间,真真假假留待读者自己去考量,引人深思。例如故事中陈碧碧身后事的安排,她生前和朋友们开玩笑说,死后要躺在自己从中国乡下收购的“两百年前的棺材”里,而且棺材盖子要打开。结果死后她的朋友们把这句玩笑话当成了她的遗愿,真的这样去做了。而实际上这并非她所想,她宁愿进行佛教式的火化。她的“假”变成了别人的“真”。就像小说中的情节一样,谁又能断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首先是故事的叙事者、主人公陈碧碧。她生于上海,其父因原配(甜妈)不能生育又娶了小妾,也就是碧碧的母亲。母亲在生完3个孩子后死于难产。碧碧是在甜妈的抚养下长大的,后来举家逃难到美国,在这个崇尚人权和自由的国家,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虽然她的生活方式美国化,英语流利,结交了众多的美国朋友,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但她始终是个美国文化中的“他者”。一方面她有归属美国的特性,把东方文化视为“他者”;一方面又无法割断与东方文化的联系。正如她的灵魂在小说里这样叙述道:“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富有的流浪者,用细细的金沙铺路,穿过这个世界,最终才意识到,我刚走过,路就消失了。”而这也许正是谭恩美自己的真实写照。她在接受采访时曾这样说:“我虽然是华裔,但我是一个美国作家。如果你是一个美国作家,即使你是中国人、印度人、意大利人或阿拉伯人,你依然是一个美国作家。文学就是文学,人们把我称为美籍华裔作家并没有伤害到我,事实上我因此受到了更大的关注。如何定义美国人中国人以及美籍华裔这些概念,每个人的定义都不同,甚至有点困难。但我自己认为,我就是一个作家。”[6]6文化冲突一直是谭恩美小说的主题,也许这正是基于模糊身份的一种探索。
再来看其他12位美国游客。他们都是来自旧金山的中产阶级,代表了大部分美国人的情趣,始终抱有对东方文化的优越感。当他们到达白族子宫洞时,因为柏哈利不愿意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他者的文化,将子宫洞内的文字误读成了“让我随处接受命运的安排”,从而将子宫洞当成了厕所,导致他们被白族村长诅咒,并不得不提前进入缅甸。应该说,他们是并不相信这种诅咒的,这一点可以从他们遇到水牛时的情景看出。导游荣小姐说这是一种命运轮回,前世做了坏事今生才投胎为牛来承受困难。但这些美国游客并不相信,他们看到的是虐待动物,有的只是怜悯之心。此外,当他们到达“无名之地”后,由于之前吃的食物不干净,大部分人开始拉肚子。出于对本族文化的信任和优越感,他们拒绝了老祖母的“甜苦艾水”,直到种植园主莫菲发现这种植物有抗菌作用,他们才接受用这种草药熬制的水,大家得以痊愈。这又反映出了他们对他者文化的接受。之后,他们每天都喝这种草药熬制的水来抵抗病毒,在身上抹上用白蚁制成的油来驱赶蚊虫,像当地人一样在河水里洗浴,习惯了像“无名之地”的人们一样生活。在获救后,这一群美国游客又回到了对“自我文化”的优越感上,开始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帮助这些“无名之地”的人们,邀请他们参加商业演出,通过政府给兰那王国施压……这些都没有考虑到“无名之地”人们自我救赎的想法,造成了最终的悲惨结局。他们始终徘徊在对“他者”文化的接受和“自我文化”的优越感之间。
再比如,这些美国人中的华裔朱玛琳女士。她是一位专为私人收藏家收购艺术品的馆长,已经融入美国文化,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就。在讨论面条的发明时,她兴奋并带着自豪地说是中国人发明了面条,并且和持不同观点的其他人进行了辩驳,体现出了她内心对“自我文化”的坚守。其他成员则对朱玛琳的论点并不赞成,甚至嗤之以鼻,其实是对“他者”文明的不屑和对“自我文化”优越感的一种体现。
作者通过对故事人物的模糊叙事,引起了人们对文化交流中的身份认同的思考,特别是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如何建构“自我文化”身份?如何才能不徘徊在“他者”与“自我”之间?引发了读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作者的前几部小说主要围绕华裔美国人的生活和母女之间关系展开叙述,而在《拯救溺水之鱼》中,作者一改以往的写作风格和叙事主题,用幽默甚至荒谬的笔法探讨了文化身份的归属、命运、友情、亲情、战争、道德、苦难等一系列问题。难怪有学者认为,这部小说是谭恩美的转型之作,是她对华裔文学创作和主流文学的一次思考。小说从多视角、多层次对众多问题进行了探索性的思考。从表面看,似乎只是一般的旅行小说,而实际上,作者重点意在探讨他们旅行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故而使得小说主题呈现出多样性,让读者陷于似乎清晰而又模糊的状态,更好地满足了不同读者的不同需求。
首先,小说是以旅行展开的,故而这也成为了小说最明显的主题。
其次,虽然小说中的人物以典型的美国人为主(除了陈碧碧的灵魂和朱玛琳母女为华裔),但作者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搬到了东方,因此,文化冲突和身份认同的问题就成为小说的另一主题。
第三,母女关系和亲情主题。叙事者陈碧碧的灵魂分别讲述了自己的两个母亲——生母和养母甜妈。母亲生下她后就去世了,对母亲的感知只能来自甜妈尖酸刻薄的描述。母爱的缺失让她背负了沉重的心理阴影,始终无法感受到爱。而母亲留下的翡翠发卡几经周折后,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她把发卡“紧紧地贴在胸口”,终于“第一次感受到她的爱”,从而弥补她母爱的缺失。这可谓是和作者之前小说的主题一脉相承。
第四,苦难与救赎的主题。作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在小说里思考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面对他人的苦难?”[6]7作者在扉页讲述了一个引人深思的故事,借以告诉读者书名的来历。故事中一位虔诚者告诉他的追随者:剥夺生命是罪恶的,拯救生命是高尚的。他将网撒向湖里,把鱼放在岸上。“我将你们救起,免得被淹死。”他告诉鱼儿。很快鱼儿都死了,他也后悔道“我总是救得太晚”。他把这些鱼拿到市场卖了,用换来的钱去买更多的网,好拯救更多的鱼。看似哲学上的悖论,其实反映的正是我们在面对他人苦难的时候该如何作为。这些美国游客被从“无名之地”救出后,深感当地人民生活的凄惨,兰那政府强迫他们去探雷,一些人,其中甚至还有小孩,被炸断了胳膊、腿。因此他们决定要把当地部落的人从这种苦难中拯救出来,他们采取了各种方法,邀请他们参加商业演出,利用外交手段给兰那政府施压等。这些确实给部落里的人带来了好处,他们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似乎完成了对他们的“拯救”。但是,让这些美国人没有料到的是,部落的人民正是因为他们的拯救而最终被政府军枪杀。他们的拯救行为无疑是故事中的“救鱼”之举。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存在方式,就像鱼要生活在水里一样。面对别人的苦难时,到底应不应该“救鱼出水”,作者在最后也没有交代如何面对,而把这一问题交由读者自己去体会、思考。
通过对作品的叙事视角、故事情节、人物身份和故事主题的分析,不难发现作者在她的这部小说中充分地运用了歧义叙事的手段,对小说的多重主题展开了叙述,我们无法简单地用错与对的标准去进行衡量判断。这种歧义叙事,增加了小说的文学性和可读性,让故事情节更加逼真,人物形象更加丰满、鲜活,让事情的不同方面得以全面展示,使得纷繁复杂的问题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折射出了作者对这些问题的多维度思考,主题得到进一步的深化,为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
[1]吴美红.浅析《彼得·潘》的模糊叙事策略[J].中国儿童文化:第六辑,2010:94.
[2]李新明,周晓岩.结构歧义句的句法分析及排除歧义的策略研究[J].外国语言文学研究,2006(1):64.
[3]伍谦光.语义学导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122.
[4]田平.歧义:叙事策略与认知机制[J].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理论研究,2010(11).
[5]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3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5.
[6]张英,谭恩美.我们该如何面对他人的苦难[J].视野,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