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性别·主体:论《看不见的人》对黑人性的操演

2013-08-15 00:45董雪飞四川外国语大学400031重庆
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兄弟会白人黑人

□董雪飞 [四川外国语大学 400031 重庆]

引言

在20世纪非裔美国文学中,种族与性别关系是书写黑人形象时一个不可回避的中心话题。拉尔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作为哈莱姆文艺复兴与黑人权利运动之间的一个关键的作家,对于黑人与白人之间的性别关系、种族关系以及黑人性等有着独特而深刻的认识。白人与黑人之间生理性别(sex)差异被夸大为绝对的社会性别(gender)差异,成为种族歧视制度的又一基石。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修辞与比较文学教授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解构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一一对应关系,主张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之间不是先在和对应的关系,而是话语建构的,性别是操演(performance)的结果。巴特勒指出,“性别不应该被解释为一种稳定的身份,或是产生各种行动的一个能动的场域;相反地,性别是在时间的过程中建立的一种脆弱的身份,通过风格、程式化的重复行动在一个表面的空间里建制。”[1]184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包括几层含义:第一,性别具有不稳定性和暂时性,性别是话语和符号的表征物,操演性的性别解构了任何本质主义的性别关系;其二,性别是操演的结果,操演建构特定的性别与主体;第三,性别的操演性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时改变性别,而是说应该考虑性别生产的社会和政治因素,特定性别是怎样被生产、塑造并得以维持的,其后有什么样的权力网络和政治效果。巴特勒对性别操演性的洞悉为理解性别身份的生产与主体重构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看不见的人》讲述了一个黑人青年从南向北寻找自我的故事,这部黑人史诗巨著,“不仅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最伟大的美国小说,而且是对美国黑人经验最为经典的再现。”[2]对该书的解读主要集中在叙述技巧、意识形态、权力关系、黑人民俗传统等方面,除此之外,性别和身体也是理解黑人主体性的一个重要维度,艾里森通过对书中黑人性别操演的描摹解构了黑人形象的本质主义原型,重构黑人性的复杂性与多元性;黑人性别的操演实际上是对白人父权制性别等级制度的颠覆和反抗,是对性别民主和主体重建的诉求,是黑人争取个性独立的一部分。

一、身体与性别等级

在美国主流文化中,黑人常常被描写成逆来顺受的汤姆大叔,或者是具有严重暴力倾向的野蛮种族,1953年,在《20世纪文学与人类的黑面具》一文中,艾里森分析了美国一些主流白人作家笔下的黑人形象后指出,“不管是海明威和斯坦贝克,还是早期的福克纳,他们都趋向于忽视黑人的存在,或者是歪曲黑人的人性以适应他们个人关于黑人的南方神话版本。他们很少考虑到黑人性格中也拥有复杂人性的多样性。”[3]对黑人形象的脸谱化再现不仅加深了白人社会对黑人的已有偏见,而且以文学经典的形式固化下来,形成对黑人歧视的制度化实践,隐藏在这一歧视背后的是一种本质主义和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这种逻辑以话语、成规和符号的形式制造了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说的“情感结构”,成为白人社会的普遍认知模式。

在叙述人的毕业典礼上,叙述人与其他黑人小孩一起应邀观看白人裸体女子的表演,白人社会对黑人性征充满了矛盾心理,一方面他们常常利用黑人满足自己的性幻想,另一方面又害怕黑人的男性气质对白人父权制构成威胁,所以,“要是我们瞧见了姑娘有人就露出凶相,要是我们没有去瞅她又会有人怒形于色。”[4]20黑人小孩完全处于白人的凝视之下,白人的凝视实践是一种性别和种族权力,凝视强化自我的主体地位并将他者客体化、边缘化,就像玛格丽特·欧琳所言,“与欲望一致,凝视通过他人实现自我欲望的满足。凝视也存在着争斗:一个看的人是凝视的主人,被看的是他者。……变成客体的主体,看自己如同他人看自己:他内化了凝视。因此,当女人像男人看他们一样看自己,当少数团体像多数人看他们那样看自己,就导致了负面的自我形象和有限的自我意识。”[5]白人的凝视实际上是要通过对黑人男性的阉割来实现自我性别的确认,通过对黑人性的压制来维护白人性别的优越,通过对黑人自尊心的打击来满足自己的支配欲望,其目的是剥夺黑人的主体意识,迫使黑人否定自己的种族和形象,憎恨自己的身体。

当叙述人看见裸体的白人女郎时,他作为男性的本能是“我想抚摸她柔软的大腿,爱抚她,同时又想毁掉她;想爱怜她同时又想杀害她;想避开她,同时又想抚摸她刺有美国国旗花纹的小腹下面与大腿形成大写V字的部位。”[4]19-20但是在白人强大的目光审视之下,叙述人不敢正视白人女郎,Richard Kostelanetz 曾评论指出,“白人权力迫使非裔美国人把他们的侵略性冲动对准自己的种族,而不是他们的真正敌人,而这些敌人就在他们旁边……其政治意义就在于,如果非裔美国人要想从白人那里获得奖赏,他们就必须公开羞辱自己、压抑自己的真实愿望。”[6]叙述人对白人裸体女郎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反映了黑人的生理性征与白人所主导的性别秩序之间的紧张关系。白人女子是黑人可望不可及的符号,黑人的身体只是白人社会可供铭刻的载体,黑人的性征主张被看作是对白人社会的威胁,通过在黑人身体上刻写下性别等级,把黑人的身体与其种族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黑人的身体负载的是野蛮、粗暴、愚蠢等符号,这样的性别理所当然是被监控的对象。就像杜波依斯所言,“这个世界不让他具有真正的自我意识,只让他通过另一世界的启示来认识自己。……这种双重意识,这种永远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用另一个始终带着鄙薄和怜悯的感情观望着的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思想,是非常奇特的。”[7]因此,白人女郎的效应实际上是对黑人实施的一场阉割仪式,仪式具有重复、权威、惯例、常识等功能,其目的在于把性别等级规范化、自然化和合理化。

如果说观看裸体白人女郎的表演是一场阉割黑人的仪式,那么黑人对乱伦禁忌的违反则进一步合法化了关于黑人性别低劣的迷思。当叙述人不小心把学校的白人校董诺顿先生带到一个黑人棚屋的时候,诺顿对黑人特鲁布拉德与女儿的乱伦故事表现出过度的着迷。尽管特鲁布拉德的行为为黑人社会所不耻,但是却意外地受到白人的慷慨相助,“我做了一个人在家里能做出来的最坏的事,他们非但不赶我反而帮助我。他们给我的帮助超过了给其他任何一个黑人的,再好的黑人也没有我得到的多。”[4]67诺顿对黑人乱伦的着迷一方面满足了白人对黑人的偷窥欲望,从黑人的乱伦中看到那个镜中的自我,因为诺顿先生一直迷恋自己的女儿,另一方面也为了证明黑人人种的未开化。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一书中,阐明早期人类社会通过禁忌来阻止部族兄长之间的仇杀和同族之间的乱伦以维持部落的和谐与部落组织的幸存,黑人身上发生的乱伦故事表明黑人似乎还处于史前社会的原始阶段,特鲁布拉德的故事确证并强化了这一事实,因此,白人有责任和义务拯救他们。诺顿不止一次地向叙述人阐述,他的工作就是安排人们的生活,驯服黑人,把他们变成有用的文明人,这是他的人生目标和意义所在。对此,美国著名黑人文学理论家小贝克(Houston A.Baker, Jr.)认为,“在一定意义上,特鲁布拉德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对白人慈善行为的阉割效果的贬损评论。”[8]黑人对乱伦禁忌的违反满足了白人社会的期待视野,如同Edith Schor 所指出,“诺顿从南方所占有的不仅仅是对从前奴隶的经济剥削,他还继承了用黑人来维护白种女人纯洁的传统。”[9]在此,白色是被定义为非黑色,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生理差异生产并强化了他们之间的性别等级。就像福柯所言,“它体现了某种权力的效应,某种知识的指涉,某种机制。借助这种机制,权力关系造就了一种知识体系,知识则扩大和强化了这种权力的效应。”[10]可见,性别等级的生产与负面的黑人性表征牢牢联系在一起,重建黑人性就必须打破这种性别等级。

二、操演与主体性

朱迪斯·巴特勒认为,操演是建构主体的重要途径,她指出,“我们可以把性别看作,比如说,一种身体风格,就好像一项行动一样,它具有意图,同时也是操演性质的;而操演意味着戏剧化地、因应历史情境的改变所做的意义建构。”[1]182在不同的语境下,操演可以实践性别的多样性内涵,操演可以形成对规范的抵抗,操演是维护个体性别的一种途径。黑人要实现自己的主体性,就必须不断地挑战白人主导的性别秩序,操演一方面可以打破黑人性的本质主义叙事,彰显黑人性的多样性,另一方面也是对白人父权制性别等级的抵抗和解构,因为“抵抗是黑人的一种重要社会实践,在抵抗中,黑人复苏了自我意识、重塑了主体的独立。”[11]

黑人在操演自我身份的过程中,面具是黑人的一种重要的自我保护,在面具之下黑人实践着自己的文化与身份认同,面具为黑人的性别操演提供了合法的外衣,是黑人日常生活实践的权宜之计。叙述人的祖父代表了大多数黑人的状态,“自重建时期开始,我缴了枪以来,我就成了潜伏在敌国的密探,你要在险境中周旋。希望你对他们唯唯诺诺,叫他们忘乎所以;对他们笑脸相迎,叫他们丧失警惕;对他们百依百顺,叫他们彻底完蛋。”[4]16面具是黑人的一种伪装,表面上他们对白人言听计从,暗地里却把生活看作是一场与白人的抗争。所以“美国黑人传统自起始阶段起就是比喻性的,否则,它如何生存至今呢?……黑人一开始就是比喻大师:说一件事意指另外一件事,这是在西方文化压抑中求生存的一种基本方式。”[12]黑人一方面扮演着白人强加给他们的社会角色,另一方面又在面具之下挑战白人社会的规范和等级,所以,黑人独特的文化实践形成了其独有的“双重意识”。

对叙述人来说,人生就是舞台,生活就是表演。在白人社区聚会和他的毕业典礼上,叙述人扮演着一个忠实的黑人仆人形象,叙述人希望通过顺从白人来获得进入大学学习的机会。所以,当白人要求叙述人与自己的同族兄弟打斗的时候,叙述人内心充满了矛盾,他不愿意把拳头对准自己的兄弟,但是又不能违反白人的意愿。对白人的表面认同并没有导致主体性的丧失,反而激活了叙述人的主体意识,“服从就是主体的制造,就是管制的法则,主体依次被阐明或被生产。这样的服从是一种权力,作为一种控制的形式,它不仅单方面地对一个特定的个人起作用,而且也激活或形成了主体。”[13]尽管他被迫扮演白人强加的角色,但并没有丧失内省的能力,叙述人的内在冲突是他人性与社会权力规范的冲突,是黑人性与白人性别等级制度之间的冲突,表面服从之下的内在冲突使叙述人变成了一个“我思,故我在”的主体,这一主体形成的过程松动了黑人只是一群暴力动物的种族神话。白人的承诺成为叙述人主体形成的条件和诱因,使叙述人的主体形成成为可能,叙述人在展演白人给予的身份的同时,激活了主体意识。

在大学校园里,叙述人是一个积极上进、善良诚实的学生,叙述人所扮演的角色是著名黑人领袖B·T·华盛顿虔诚的信徒。B·T·华盛顿主张,黑人应该放弃对自由和平等的追求,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以赢得白人社会的认可。B·T·华盛顿的观点在南方和北方都很有市场,有很多的追随者,深受白人社会的欢迎,华盛顿的主张是大学校园里的主导意识形态,也是白人社会对黑人实施的一种文化霸权,那就是黑人学生要放弃自己的黑人性,按照白人中产阶级的行为来规范自己。叙述人起初对B·T·华盛顿的主张深信不疑,努力实践华盛顿的主张。但是,吊诡的是,在与白人校董诺顿及北方的一系列白人慈善家的遭遇中,叙述人越是想努力成为白人期待的样子,越是不能得到白人的真正认可,“叫我朝东,我绝不朝西,我规规矩矩做人,兢兢业业办事,然而我非但没有好报,相反,我此刻却在这条路上。”[4]146叙述人在援引并实践社会主流规范的时候,却发现学校奠基人B·T·华盛顿的塑像没有眼睛,是失明的,这表明B·T·华盛顿的意识形态是盲目的、妥协的、僵化的,完全忽视了种族之间、种族内部的权力压制。在反思自己所展演的身份时,叙述人开始了寻找自我的历程,这是主体意识的进一步复苏,叙述人的身份展演颠覆了模式化的黑人形象。可见,规范尽管实施了对主体的控制,但并没有发挥持续的效果,主体在与规范的冲突中逐渐形成。

在黑人政治组织兄弟会里,叙述人扮演的是兄弟会政治主张的宣传者和发言人。兄弟会是一个极端的政治组织,声称为社会上受压迫的人服务,其实质是以集体之名谋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叙述人的演讲才能使他在兄弟会里面崭露头角,当兄弟会的工作推进到纵深的时候,兄弟会的成员指责叙述人利用兄弟会提高个人声望,叙述人被调离了工作岗位。其实,叙述人只是兄弟会的一个工具而已,必须服从抽象的意识形态,叙述人想脱离兄弟会,被迫戴上墨镜和帽子伪装起来,结果他被误认为是莱因哈特,一个身兼数职的人:既是妓院老板、赛马赌注的组织者,又是情人、牧师。叙述人把兄弟会的主张当成自己的事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却最终为兄弟会所抛弃,叙述人由此意识到,抽象的种族主义不能拯救自己。叙述人通过兄弟会给予的权力实践自己的主体意识,在反抗兄弟会权力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多重身份的可能,权力让主体屈从,同时也生产了主体。

在寻找自我的历程中,叙述人试图扮演别人赋予他的各种角色,这些角色代表了不同的身份,叙述人在展演这些身份的过程中,产生了对各种规范的抵抗,主体得以逐渐形成,削弱了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因此,展演生成了主体。

三、性别与黑人性

性别是表征黑人性的一个重要维度,对黑人性别的再现与想象关系到黑人性的内涵界定,而黑人性既关系到黑人对自身历史和传统的认识,也关系到黑人形象的未来建构,所以黑人性对于黑人族群至关重要。在黑人争取个性独立和自由的过程中,一直困扰他们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们需要什么样的黑人性?白人社会常常把黑人性别表现为愚昧和暴力,黑人的性别不是与乱伦相联系就是作为性能力的幻象而存在白人臆想之中。泛非运动领袖杜波伊斯认为黑人性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黑人的非洲文化传统,强调黑人的文化之根。以理查德·赖特为代表的黑人作家主张声讨白人社会对黑人的罪恶,以抗议小说和暴力反抗实践黑人性。

泛非运动和激进黑人民族主义实质上陷入了另外一种本质主义的藩篱,忽视了黑人群体内部的差异,也忽视了白人与黑人之间的共同点。黑人性不是黑人民族主义主张的一个纯粹的黑人传统,其结果是把黑人性表现为仅仅是好斗和暴力,也不是泛非运动和黑人权力运动所追求的那种对黑色的过度张扬,把黑人性化约为本质主义的单一性,黑人性是黑人的非洲文化传统与其在美洲大陆独特体验相接合的产物,是黑人在压抑中求生存的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所以黑人性没法回避它所面临的“双重传统”。艾里森不仅反对把黑人性构建为任何一个单一的原型,而且也反对放弃黑人传统而全盘接受白人的价值观,艾里森坦言,“我不得不有意识地、想象地想起自己与各种背景的联系:美国人、美国黑人……更重要的是,我必须确定我同美国文学的真正关系。”[14]在艾里森看来,黑人性是丰富、多元和异质的,它一方面植根于黑人自身的文化传统和欧美文化的传统之中,另一方面也孕育于个体的独特人生体验。在艾里森看来,黑人性具有普遍人性的共性,也具有黑人族群的独特个性,更与黑人的日常实践密切关联,黑人性超越了黑/白的二元对立。黑人对性别身份的展演表现了黑人性的多元性,黑人的性别不是性和暴力的代名词,黑人的性别与白人一样,具有人性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能够表达丰富的多元情感。

黑人的性别特征与黑人的身体、黑人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把黑人性归结为某个特定的性征或形象有陷入模式化的危险。二元社会性别体系主张生理性别是社会性别的基础,决定和限制社会性别的行为,社会性别像镜子一样反映并表征生理性别。而事实上性别并不是固化静止的,社会性别是多元异质的,“因为在不同历史语境里,性别的建构并不都是前后一贯和一致的,它与话语在种族、阶级、族群、性和地域等范畴所建构的身份形态交相作用。”[1]4性别是在多维关系之中的话语建构物,性别的内涵是动态的、暂时的、不稳定的,白人通过对黑人身体的压制和性别的贬损来建构一种性别等级规范——父权制白人异性恋,这种规范成为一种“支配意识形态”主导黑人与白人之间的种族和性别关系。性别不应该是黑人区别于白人的根本特征,更不应该是白人实践种族话语的借口,因为“性别既不会是正确的,也不会是错误的;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表象的;既不是原初的,也不是后天获得的。然而,作为那些属性的可信的承载者,性别也可以变得完全、彻底地不可信。”[1]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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