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婷
(渭南师范学院教育与公共管理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一直以来,“尚阴崇母”被认为是老子哲学最鲜明的特点之一。然而,从价值观的角度重新对其进行审视,笔者却认为老子“崇母”确然,但“尚阴”未必。近些年诸多学者习惯将老子哲学称为阴柔哲学或女性哲学。如台湾学者吴怡先生说:“中国哲学上有两本运用女性之德的经典之作,一本是易经,一本是老子。易经只用了一半,而老子彻头彻尾都是女人哲学。”[1]15但是,老子虽把“道”称为“万物之母”“天下母”,实际上他是借用了“母”的特性,并且把“母”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用“母”来形象地比喻“道”与万物的关系。因此,老子的“母”并不等同于我们平常意义上所说的“阴”或“女性”。所以在笔者看来,老子的哲学与其说是女性哲学或是阴柔哲学,不如称为母性哲学更为恰当。
《老子》一书共有七处提到“母”字,清晰阐明了“母”与最高价值范畴“道”的密切关系。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2]63老子认为,所谓“天地母”就是浑沌而成,先天地生的“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2]2“道”衍生万物,正如万物之母。至高无上的“道”具有鲜明的母性特点。“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2]125“道”与万物的关系就如同母与子的关系一样。对于万物而言,“道”就是母亲。但是,老子这里所言的“母”是如同“道”一般被老子抽象化、哲学化了的“母”,而不是我们平常所认知的生理意义上的“母”。因为“道”类比于“母”,具有了“母性”,所以老子才会“崇母”,归根结底,老子“崇母”实际上是因为“崇道”。甚至,老子文中直接以“母”代替“道”,如“有国之母,可以长久”[2]143。由此可见,在老子那里,“崇母”就是“崇道”。
老子讲“崇母”,并不等于“崇阴”。他确立了“母”与“道”的密切关系,奠定了“母”与“道”等同的崇高地位,但他并没有表述“阴”与“道”等同的思想。在老子哲学中,“阴”只是作为“母”的一种固有的天然属性而被认可。“阴”不能代替“母”。我们可以说“崇母”等于“崇道”,但不能说“崇阴”就等于“崇道”。“阴”与“母”不能相互替换,因而它与“道”也绝非相互替代的关系。“道”可被视为“天下母”,但“道”却不能被视为“阴”。因此,“崇母”不可简单地被等同于“崇阴”。
同样,老子哲学中的母性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女性。老子用“母”来喻“道”,并不是单纯想要借喻“母”的生殖能力,更重要的是借喻形而上之“母”所具有的创生能力。“道”衍生万物,依赖的不是生殖能力,而是创生能力。这种创生能力不是平常任意一个女性所能具有的。这种至深至远的创生力,只有“道”或者说与“道”处于同一层次的形而上的“母”才能具备。由此,形而上的“母”就与形而下的“女性”分割开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2]16所谓“牝”,《说文》上说:“牝,畜母也。”即“一切动物的母性生殖器官”[3]72。而“玄牝者,形而上之牝也”[4]16,指玄妙地生养天地万物的母性,象征着深远的、看不见的生产万物的生殖器官。老子对这种神秘而无法理解的生殖崇拜,上升到更高层次的形而上,即就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道”。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老子在喻“道”时指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母”,而是“玄之又玄”的“母”。所以,将其与一般意义上的“女性”辨析开来是十分必要的。当然,二者并非全然无关,“女性”也是“母”所具有的重要属性之一。老子“崇母”也会推导出尊崇女性的结论,只是前后关系不可混淆了。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2]163老子对这“三宝”以及“清静”“柔弱”等品质的珍视贯彻在他的哲学思想中。而这些被老子尊崇的品德也正囊括在他“崇母”价值观中。
母性之慈。老子讲慈,不仅指慈悲、慈爱之意,还有包容、宽容的意味在其中。“天下母”衍生万物,除了对万物慈爱之心,还有融括万物的胸怀。正如母亲生养子女,赋予他们生命,包容他们的一切。“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2]5,顺应自然,不控制,不操纵,在潜移默化中培养他们的品质。母亲之慈,在于不求索取,不求回报。这种“生而不有,为而不持,长而不宰”[2]123的博大胸怀,老子给予了无限的崇敬和赞美。
母性之俭。老子曰:“俭,故能广。”[2]163“治人事天,莫若啬。”[2]143节俭是“母”与生俱来的品性,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2]143。俭之重要,即使是圣人也要“去奢,去甚,去泰”[2]74。所以老子“尚俭”,就是他“崇道”“崇母”的重要内容。
母性之静。“大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2]149“静”是母性之德。老子重静德,因为“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2]111。要培养清静淡泊、虚怀若谷的精神状态,就要做到“致虚极,守静笃”,这是培植万物的根基。
母之柔弱。老子崇尚的柔弱不是弱小,而是蕴含了生命弹性的柔韧。“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2]107与男性的刚阳锐利相比,母性的阴柔缠绵更适应外界环境强硬的冲击。母性柔和低调的表现方式蕴含了强大的生命活力和绵延的持久力。“柔弱胜刚强。”[2]89“弱之胜强,柔之胜刚。”[2]186在阴柔与刚阳的对抗中,老子更看好母性侵润如水、悄无声息的胜利。“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2]100母性所具有的这种柔弱不仅是她战胜刚强的重要武器,更是老子推崇的处世方式和生存谋略。
我们之所以将这些品质称为“母性之德”,一方面固然是其本身与母性有相通之处;另一方面却是考虑到老子“崇道”“崇母”的价值体系。这些母性之德为“崇母”价值观的确立提供了支柱和补充,使老子的“崇母”价值观与他的哲学观更加融为一体。
每一种哲学思想的形成都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思想渊源。老子的“崇母”价值观也不例外。
老子的宇宙论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瑰宝。当古代哲人不满足于敬畏神灵创世的神秘时,老子跳出其他流派拘于人事的狭隘圈子,大胆开创出一个先天地而生的混成之物——“道”,从而脱去了神性的外衣,更理性地去思考世界的创生。但是,怎样用他的最高价值论范畴“道”来回答“世界是如何产生的”,老子也受到了原始创世神话的影响。王博先生也说,老子对道的描述背后有“创世女神的影子”[5]。
有史料记载可供考据的中国创世神话并不多见。第一位具有创世身份的神灵是屈原《天问》中提到的女娲:“女娲有体,孰匠制之?”[6]89《说文》中有云:“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7]97显然,老子以“母”喻“道”,与女娲的创世能力不无关系。女娲的身份为老子对“道”的特性和能力的思考提供了灵感。“道”衍生万物,与女娲创生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老子的“道”褪去了神灵的外衣,消磨了人格的束缚,上升为“玄之又玄”的混成之物,使他摆脱了宗教神话的迷雾,从而提升到哲学理性的高度。
此外,老子“崇母”价值观的形成也离不开母系社会的影响。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母系社会中,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没有了父性尖锐、侵略性的性格主导,以女性柔和包容品性为奠基构建了一个质朴、安宁、平和、无争的原始社会。这种社会形态与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社会无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说,老子是父权制下的母系社会崇拜者也是不无道理的。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2]71在纷乱的春秋时代,面对“朝甚除,田甚芜;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夸”[2]128的糜烂社会状况,老子尖锐地批判父权社会“非道”的现实。他敏锐地意识到父权文化推崇的男性控制、有为、侵略等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存在极大地缺陷,是社会动荡不安的重要因素,因此,他大胆地用“崇母”观念去冲击那个自西周以来逐渐完善的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不但深刻反省着在动荡社会中反映出的由于父权至上带来的焦躁、暴虐、争执的种种弊病,而且为缓和焦灼的社会矛盾,援入母性慈悲、柔和、清静、不争等美好品质来重塑自己的理想社会,为水深火热中的人们指引解脱的道路。
生活在父权至上的文明时代,老子在“阳尊阴卑”观念的环绕中,通过“崇母”价值观的树立,为母性之德的彰显付出了诸多的心血。虽然在以儒家为首的维护父权制社会的学派的思想冲击下,老子“崇母”所激起的浪花微小几不可见,但是,在以“刚阳”为贵走向“刚柔并济”的历程中,老子因“崇母”而作出的哲学贡献,在中国思想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1]吴怡.中国哲学的生命和方法[M].台北: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1.
[2][春秋]老子.老子[M].饶尚宽,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3]任继愈.老子新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高亨.重订老子正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
[5]王博.老子与夏族文化[J].哲学研究,1989,(1):43-52.
[6]雷喜梅.屈原《天问》《离骚》新译[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7][汉]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