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会读到不少关于高考誓师大会的新闻。有些学校换了诸如“成人礼”、“百日总动员”之类的名目,但内核都很相像:充满了战斗气息——“冲刺”、“誓师”、“苦战”等词汇必不可少;而学生的激奋呐喊中所表现出来的狂热与盲从,也让人联想到一部社会学名著——《乌合之众》。这些孩子都是九零后,他们的记忆里,不曾有战争、革命与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却为何如此轻易地融入到这样的话语系统与行为模式中呢?
德国汉学家顾彬曾介绍:二战期间,德语遭到了空前的破坏,歌德、席勒、黑格尔的母语被暴力化,成为斗狠和杀戮的锐器。二战结束后,德国在整理焦土的同时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清理德语,清理其中的暴力倾向。文革结束后,我们做了很多整顿改革的工作,却没有清理文革语言,以致今天的日常生活、学校教育、网络语言中,文革式的暴力语言依然随处可见。我曾在一所名校的高考百日誓师会上见到这样的标语,听到这样的口号:
彻声鼓,撼天雷,士气如虹战不怠。一鼓作气势如虎,翘等百日题名还。
珍惜一百天,奋战一百天,拼搏一百天!
我们行!我们能行!我们一定行!
如果没有“百日题名”这样的提醒,我一定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几十年前,或是在某个传销会的现场。广受关注的纪录片《高三》,被许多学校用来为高三学生励志,尽管这并非纪录片导演的本意。《高三》中的王锦春老师,有着传销者一样亢奋的情绪与鼓动力,带着学生一起唱《北方的狼》,大喊励志口号,教学生拿出半条命去经历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洗礼。
然而,岂止是高三,从小学到高中,孩子们都沐浴着“血雨腥风”。他们虽未曾经历战争,却一直被灌输着你死我活式的战争意识。高三的老师这样鼓励学生为“一分”奋斗:一分就是几千人,你前进一分,就干掉了几千人!在这种斗争意识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但要最棒,而且要比其他孩子棒很多,甚至把别人踩在脚下才心满意足。他们考试得了第一后会小心翼翼地打听第二名是多少分,如果分数差距很小,就茫然若失。他们表面上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好斗的狼,是披上了“教养”外衣的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低龄段的孩子,则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旅居德国的自由撰稿人卡乎发现:一套原名为“学会相处”的美国童书,在中国出版时更名为“长大我最棒”。丛书分为15册,包括:礼貌和友善、倾听和学习、学会分享、注意安全、诚实和坦率、接纳和认同他人、理解和关爱他人、懂得和遵守规则、尝试和坚持、帮助和给予等内容。这些内容不仅跟竞争“谁最棒”一点关系没有,恰恰相反,它们所强调的是分享、认同和包容的多元价值观。卡乎一开始因“长大我最棒”之名,误以为这套丛书又是一套劣质的国产童书,原因很简单:西方现代的文明教育不会灌输给孩子这种狭隘的竞争观念。
近一百年前,德国少年雷马克在一战的炮火声中反思战争,反思教育。战后,他写下小说《西线无战事》。在这部自传色彩浓郁的小说中,他回忆被班主任坎托雷克的军国主义教育鼓动参军的同窗贝姆的死,并追问“坎托雷克”们的责任:他们本来应该是介绍人和引路人,带领着这群少年走向成人世界,走向工作、责任、文化和进步的世界;他们应当和更远大的判断能力、更加合乎人性的知识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些成人却只教给了少年“战争”。本该热爱世界、热爱生活的少年,学会的却只是向这个世界“开炮”,只相信战争,再也无法相信一切神圣的事物。“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将会变成什么?”“如果我们有一天站起来,走到我们的父亲们面前,要求说明情况,他们将会怎么办?”有这样的反思,有二战后对战争思维和暴力语言的清理,才有了“学会相处”而非“你死我活”的现代文明教育。
雷马克在小说开篇写道:“这本书既不是一种谴责,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他们尽管躲过了炮弹,但还是被战争毁掉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中也有人写下这样一段话,只是在“战争”上加了个引号——我们该作出什么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