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诗会

2013-08-15 00:54肖复兴
未来教育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汇文老朱北大荒

肖复兴/文

都已是鬓发斑斑——五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位整整八十岁的老翁,聚在北京春寒料峭的春天里。

今年春天,是我们中学语文老师田增科先生八十大寿的日子,我们五个中学同学早就商量好,要给田老师过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不到饭店去觥筹交错,不买生日蛋糕,也不千篇一律地点生日蜡烛,而是约好这一天到田老师家里去,每个人带上写好的祝寿诗,赠予田老师。然后,请田老师还像当年教我们的时候,在课堂上点评我们的作文那样,点评每首诗的长短、优劣。

田老师高兴地说,“好,好,这比什么花样出新的生日都有意义,让我又回到年轻的时候。”其实,我们也重返年轻时的青葱岁月。整整50 年前,1963 年,我们在汇文中学读初三,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田老师30 岁,刚刚大学毕业没几年。师生之情,平淡如水,却也温润如玉,漫延过半个世纪,浸润着我们,从孩子到变老。这中间连接着一段文化大革命和我们云游四方到各地插队的漫长难熬的日子。即便那时候,我们和田老师也没有失去联系。记得那一年,我从北大荒回京探亲,田老师从内部买来当时的禁书《三国》、《水浒》和《红楼梦》,亲自送到我家里,让我带回北大荒,嘱咐我即使路远天长、条件艰苦,也不要忘记读书。要记住:“书能养心,技不压身。”那几本书,在我们几个人之间传看,再蔓延出去,最后传到哪里,不知所踪。

在生日会上,我们每个人朗读了自己的诗。建国诗:“八旬矍铄儒风在,鹤寿松青度晚年”,最贴“贺寿”的题旨。俊戌诗:“一生执教仪风范,三尺讲台业精勤”,勾勒出田老师一生为师的生命轨迹。老傅诗:“目随暮野阔,心逐新柳青”,祝贺的是田老师新出版的两卷文集——《新柳集》。老朱诗:“汇文忆课送老子,百花寻香育新禾”,回忆在汇文读书时的具体情景。那时,我们学校一楼大厅墙上,挂有一个用乒乓球案子做的写作园地,上面贴着一张张抄写工整的稿纸,都是师生的文章。这个园地的名字叫“百花”,上面常有田老师的文章。

轮到我了。我总认为,田老师对我的帮助最大。那年初三,北京市征文比赛,我的一篇作文——《一幅画像》经田老师修改后获奖,并得到叶圣陶先生的赞赏和接见。可以说,田老师是我文学的启蒙者和引路人,没有田老师,也许就不会有我今天可以步入文坛执笔为文。我拿出事先装裱在镜框里的诗,郑重地读道:“寿筵八秩日,花放满春园。堂上多金桂,身边有玉莲。红烛心外尽,黑板鬓前斑。风雨长相忆,师生五十年。”诗里说的玉莲,是田老师老伴的名字,也是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还有什么比“教师”更让人敬重的职业吗?更何况是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讲台和黑板的教师!

窗外阳光明媚,院子里的桃花正开,仿佛是有意为这些诗衬托出温馨的背景。田老师静静地听着,没有褒贬,只是概括了每首诗的特点:建国最讲格律,俊戌最老派,老傅属于才子型,老朱属于苦吟型。没错,老朱的确属苦吟型,老朱的诗,拿来了三稿,请田老师判断哪一稿更好。那一刻,蒜瓣般头碰头凑在一起的评点和推敲,仿佛回到当年的课堂上,那情景,像是卡朋特唱的那首经典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真的是昨日重现。

最有意思的是大家的争论,像是课堂上讨论时的自由发言。五个小老头,返老还童般,如五朵争相怒放的花朵、五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把田老师家里搅成“一锅粥”。指出,诗里平仄、对仗和用词等的毛病,谁都不服气,谁都要争辩。一畦萝卜一畦菜,自己的孩子自己爱,都觉得自己的是最好的。最后,我们把皮球推给田老师,请田老师当裁判。一开始,田老师笑吟吟地没说话,拿出早已写好的两首诗,对我们说:“在你们的感染下,我也写了两首诗,以前我是你们的老师,现在你们是我的老师了,我还想请你们评评我的诗呢。”其中一首是:“复兴大荒诗三百,老傅雅韵唱俚词,堪笑老朱博客主,拉匹老马鸣嘶嘶。”将我们几人都说到了——我的是指《北大荒三百首》,老傅的诗田老师最为欣赏,老朱博客里常常有新诗。而田老师谦虚地以夫子自道:“老马奋蹄”,让人感怀。这正是——

六十老头八十翁,堆盘寿宴是诗丛。

春光乍泄丝丝暖,雅韵初集句句清。

流水偏争花落意,老鸦犹赛燕新声。

都夸自己颜色好,返老还童师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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