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师
波兰诗人辛波斯卡(另有译名为“希姆博尔斯卡”)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
知道这位诗人,是源于多年前学生送给我一本书,《诗人与世界: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诗文选》。扉页上学生告诉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书包里每天都装着这本书和一个苹果,因此书页上总有苹果的清香。读到这句话时,我忍不住拿起书闻了一下。似乎是猜到我会这么做,他接着说,现在已经没有了。他还说,辛波斯卡是一位轻逸的诗人,相比之下,这位译者就有些笨拙,看看他给一些诗句加的注释,就会想到顾城说的“产品解说员”。正如学生所说,译文的确有些生硬,因此我只略略翻了其中几页就放下了。
这一放,很多年过去了。
春节出门,正是雪后,在火车上看雪景,给另一位学生发了条短信:“路边覆着薄薄的雪,有点脏,像石灰。灰色的屋,灰色的人。一个灰色的小院,墙上刷着‘勿倒垃圾’。视线往上移,衬着天空,落了叶的树都那么美。姿态的美,线条的美。树枝间的风是浅蓝的。这些年,努力地把视线上移。悬空于垃圾之上,惶恐挥之不去。”许久,学生回了一条短信:“通晓地球到星辰的广袤空间,却在地面到头骨之间,迷失了方向——辛波斯卡。”对于我刻意的“视线上移”中的逃避与虚无,她委婉地表示了批评。这个高二的女孩沉静而敏感,读书多,悟性也好,不觉间成了我最好的对话者。她接着告诉我,辛波斯卡的诗集《万物静默如谜》非常好。
就这样,我开始重读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这个译本是台湾的两位译者完成的,第一译者陈黎,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诗人的译笔果然出色,和之前的译本比较,高下立见。我一首首地读,不是按顺序,而是翻到哪一页就读哪一页。多年前,那位学生曾告诉我,有时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首一首读下去,竟觉得如果可以这样读一生,该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多年后,我终于体会到这种阅读的愉快,借此对抗生命中沉重的忧郁。
课堂上,有时会多出零碎的几分钟,我会拿来和学生分享一首小诗。于是,学生和我一起走近了辛波斯卡。一位女生被辛波斯卡的诗深深吸引,读之品之尚不足,手自抄录。她向我描述那美好的时刻:中午,她临窗而坐,执笔抄写,诗句流淌在纸上,更刻在心中。阳光洒在桌上,她似乎也融化在了暖意和诗意中。三个多月后,她终于抄完全书,我问她能否把笔记本给我看看,她害羞地告诉我,送给一位朋友了。这又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呢?
分享的诗歌中,有一首《三个最奇怪的词》:“当我说‘未来’这个词,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当我说‘无’这个词,我在无中生有。”我轻轻念出这些诗句,讲台下少年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收到一位男生的短信:“辛波斯卡说,说出未来,即成过去。佩索阿说,写下就是永恒。当‘未来’与‘过去’落于纸上,辛波斯卡已然创造了永恒。”这位男生很有意思,擅写北岛风格的诗,平时却极有喜感,课间常能听见他极富特色的大笑。我给他回了短信:“文字里的你,忧郁而深思,与平时充满喜感的你迥然不同。辛波斯卡有一诗《写作的喜悦》,恰可证明永恒。”
常有人感慨,这是个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还少的时代;同事们也常忧心,现在的学生很难静下心来读一点诗了。对此,我有不同的判断。作家筱敏曾说:“一代人和一代人看着区别很大,简直处处都起冲突,但拉长几十年再看,其实也就是流风的一点不同,越往深处,同的东西越多。毕竟人的精神和情感是千万年积淀下的,不说是沉积岩,也是珊瑚礁,变幻的不过是水草和水面的泡沫而已。”我认同这个比喻。对世界与自我的哲学性的惊异,深刻而高贵的诗性,潜藏在不同时代的每个孩子的心灵深处。作为教师,我们如果不能将其唤醒,擦亮,至少不要蒙蔽甚至扼杀了那最珍贵的灵性。
而对于我们自身,诗歌的阅读和写作,同样帮助我们抹去那些水面的浮沫,使自己的生命有坚固的沉积岩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