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山阳史学的整体考察报告

2013-08-15 00:52:05张冬阳
外国问题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外史山阳新田

张冬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赖山阳(1780—1832),名襄,字子成(少时曾以“子赞”为字),号山阳、三十六峰外史,通称久太郎(也曾用过“怜二”、“改亭”、“德太郎”之名),是江户时代后期的代表性文人,也是著名的史学家、汉文学家和思想家。他是文苑全才,诗、文、书、画皆绝,“文宗八家而不乘其范围,诗步趋宋元而不坠其圈套,胸罗四库之书”,“为诗为文为史策,奇正万变”,乃至“在京最久,文名岿然,衣被海内”,“隐然执文坛牛耳者数十年,莫敢或争。”[1]82

赖山阳的学术以汉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中心,是一个有系统的整体。他的史学以《日本外史》、《日本政记》为代表,不仅“寒乡僻邑,家诵户读,五尺童子,知为良史”,而且“其感奋振起,不知几千万”,“维新之业,与力尤甚”[2]821-823,具有持久广泛的影响力。国内对赖山阳的史学研究有限,且仅针对其某方面或某部书,较为片面①国内学界缺乏对赖山阳史学的宏观认识。赵建民《赖山阳的〈日本外史〉与中日史学交流》(贵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和《〈日本外史〉的编撰、翻刻及其在中国的流传》(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两篇文章,是国内最早介绍赖山阳的学术著作,着眼于赖山阳《日本外史》一书。朱谦之在其《日本的朱子学》(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中,将赖山阳视作朱子学者来介绍。。本文着眼于赖山阳的史学体系,对其特点试加归纳,以求从宏观角度探讨山阳史学的几个主要问题。

一、赖山阳的史学体系

赖山阳出身书香名门,是安艺藩儒赖春水(1746—1816)之子,叔父春风、杏坪皆一时名士。他18岁入昌平坂师事尾藤二洲(1747—1813),21岁因脱藩罪被软禁废嫡,32岁再度脱藩并最终定居于京都。他倾心于中国古典式的文人生活,终生不仕,朝夕与笔墨相伴,于诗文书画外,对古董、篆刻、煎茶、平曲等都有精深造诣。中年后游历四方走访名家名胜,“身优游于京华最胜之地”[3],多与知名人士相交,“批山批水,诗酒自适”[1]44。又广收门徒,使“关西文坛的主导权几乎全归入他一人之手”[4]255。卒于天保三年(1832),年五十三。

赖山阳的学术大致可分成文学、史学两方面。其中《日本外史》22 卷,是他“独立网罗古今”[5]482、“拮据二十余年”[5]5的心血结晶,于享和二年(1802年)起稿,文政十年(1827年)完成,书稿进呈前老中松平定信(1758—1829),成为当年文坛盛事。作为幕末学塾的初级教材,《日本外史》文笔出众、质实易读,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必读物,也是整个19世纪日本人最爱读的史书。该书对幕末的尊王攘夷与倒幕维新以及近代日本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都起着重要的精神推动作用。恰如德富苏峰(1863—1957)在为赖山阳写的传记中所形容:“《日本外史》之于赖山阳,正可谓‘知我者由《外史》,罪我者亦由《外史》’也。”[6]201

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八月十四日,川田瓮江撰文论赖山阳说:“山阳先生近代名儒,生遇幕府全盛之日,欲复王权于既坠,所著《外史》,正名分、谨称谓,历叙国家治乱成败之迹,直笔褒贬,无所畏避。……《外史》遍行于海内,人心兴起,遂开维新之洪基。沿流讨源,论者归功先生。”[2]846足见赖山阳史学的影响,以及《日本外史》在山阳著作中的核心地位。

赖山阳以一介布衣撰修私史,和其父赖春水的宿志有关。赖春水于天明二年(1782年)起担任广岛藩校主讲,执掌一藩学问。天明四年(1784年)十月,春水向藩里表达了自己著述国史的意愿,获准后立即着手施行,他鉴于有水户藩纪传体的《大日本史》在先,乃打算仿照《资治通鉴》采用编年体。这一事业虽于几年后受藩议阻挠被迫中止,却成为赖山阳史学的早期渊源。

赖山阳“少小嗜读国乘,每病常藩史之浩穰,又恨其有缺”,感叹“近代之事与夫隆治之所由,非无先辈撰著,又未有晰其端绪、综各家终始者”[5]482,于是从青年起便以修史为己任。文化二年(1805年)三月二十日,尚被软禁于广岛家中的赖山阳致信友人大榉平泉,最早介绍了自己“隐史五种”的设想:

三纪:提起神武,至后阳成,大事为三卷,便童蒙也。凡以下诸书,皆为便蒙而作,非所以示大方也。

五书:舆地书,封建书,官制书,财用书,法律书。

九议:大势议,平安议,前镰仓氏议,后镰仓氏议,中兴议,室町氏议,安土氏议,浪速氏议,总议。

十三世家:藤原氏世家,平氏世家,源氏世家,北条氏世家,楠氏世家,新田·足利世家,足利氏世家,伊势氏世家,毛利氏世家,武田·长尾氏世家,织田氏世家,丰臣氏世家。

二十三策:君权内治,大臣监察,铨吏革弊,分禄选举,用方得失,均田厘籍,财利之计(六篇),务农富国,裁制商贾,平均米价,开垦新畲,水利河漕,金钱楮钞,铜铁之制,市肆征课,货权轻重,法律刑名,讼狱保甲[5]89-90。

可以看出,赖山阳原想仿照中国正史的结构,写一部由“本纪”、“世家”、“书”、“议”、“策”五部分组成的综合性日本通史,参照其著作,正是《日本政记》、《日本外史》、《新策》、《通议》的雏形。《日本政记》断限依旧,只是扩写为16卷,后三书结构如下:

日本外史

源氏前记·平氏,源氏正记·源氏,源氏后记·北条氏;

新田氏前记·楠氏,新田氏正记·新田氏;

足利氏正记·足利氏,足利氏后记·后北条氏,足利氏后记·武田氏上杉氏,足利氏后记·毛利氏;

德川氏前记·织田氏,德川氏前记·丰臣氏,德川氏正记·德川氏。

新策

六略:舆地略、封建略、官制略、兵制略、财用略、法律略。

八议:古今总议、平安议、前镰仓议、后镰仓议、中兴议、室町议、安土议、大坂议。

二十三论:君权内治、大臣监官、铨吏革弊、分禄等位、用才取人、均田厘籍、财利之计六篇、务农

劝耕、裁商榷酤、平均谷价、穷尽地力、水利之术、钱钞之制、铜工之禁、征课厚薄、货权轻重、法律因革、讼狱利害。

通议

论势,论权,论机,论利,论官制,论民政,论内廷,论市籴,论地力,论水利,论钱货,论法律,论讼狱,论兵制,论骑兵,论边防,论火技,论水战。

对比可知,赖山阳《予大榉平泉书》所谓的“书”、“议”、“策”,都在《新策》之中,而《通议》则是晚年他对《新策》的补充和修正。至于书名,他在《新策》例言中说:

贾生曰《新书》,陆生曰《新语》,谓之“新”者,谓其一人创意之私言,非天下素行之公议也,今亦以“新”名书,乃是意耳。然《新书》、《新语》,今也已为通行之名,莫以自别焉,故曰《新策》。“策”,书策简策之策,非策略筹策之策也。或曰:书内多论载国事,则以为史策之策,如何?吾对曰:要之三义,吾随人人所取应之[7]1。

关于《日本外史》的体裁,虽宣称是“仿《史记》世家”而作,其实还是纪传体,这点赖山阳也承认:“叙是传,则称谓言语,皆如私是人,是纪传体耳,如《史记》传项羽,不得为当 代变其 体”[5]418-419。赖山阳认为纪传体对文笔要求高,更能发挥自己叙事之才,他对门人牧百峰说:

编年依年月直叙,作者易,读者亦易,纪传不然——作难,读难,要观其大部勒、大开阖、大照应处。编年唯左氏有此意,穿插错综,备有变化,战斗事实,琐屑毕露,而筋脉流动。仆取法于《左》、《史》二书,虽如鳖学月,亦冀公辈少按其法,亦可以此领事势世态也[5]415。

文政十年(1827年),当时将军伯父、前老中、白河藩主松平定信慕名向赖山阳索求《日本外史》,“既览,手笔题数言其后,大意曰:叙事适繁简之宜,论事不任偏私,而洞中机先”[8],不但使赖山阳的私史声名鹊起,为其公开流传提供了护身符,也激励他晚年发奋修订《日本政记》,以补《外史》之不足。

赖山阳富于个性之处,是既标榜学中国古人,又时时标新立异,常借“私书”、“私言”、“私心”等为自己史书破格处开脱。他说:

盖此间有宇宙未曾有之国势,叙之当用宇宙未曾有之文体[5]418。

父母之邦,称呼异例,亦私书之体耳,观者谅之[5]419。

赖山阳“志气慷慨,而性强记,该博无所不窥,尤留心史学与经济。其中夜读书,苟遇事涉忠孝节义者,虽或醉而卧,辄悚然起坐,敛襟朗诵,钟鸣漏尽不省也。”[1]75-76他 著《日 本 外史》,始 自21 岁被软禁,于28岁初稿告成,之后书不离身,随时随地不忘推敲润色,现尚存其自笔初稿本,字里行间蝇头斑斑,黑、红、蓝三色字错综其间,可见其苦心,他称“自幼至老所嗜在此”[5]420,并非虚言。《日本政记》和《通议》完成于山阳晚年,他因积劳成疾,不得不在门人协助下打起精神卧床修改。“其在病床,尚不辍笔,且草且呻。”[2]916天保三年(1832)九月二十三日,赖山阳自感精神恍惚,依然戴着眼镜在枕上审查《政记》稿本直至气绝,《日本政记》是以成为赖山阳绝笔。

《日本政记》与《日本外史》都是夹叙夹议,侧重政治和军事,而赖山阳“胸中所蕴大经济”[9]114,在《新策》与《通议》中方得以尽情发挥。从二书篇目与构想来看,有些近于中国正史中的“志”,只是更着重于议论。赖山阳后来也并未将二者当做正版的史书,他说:“叙事中有议论者,史也;议论中有叙事者,子也”[5]130,是想如先秦诸子那样通过这两书阐述自己的政治思想。

最后还要述及《日本乐府》。该书系赖山阳生前唯一公刊的著作,是“乘岁暮闲暇”,“以腊尾探梅余兴”“偶咏国事”之作,是“出一时消闲之技”,却“似肆实严,似粗实精”,又“短而易读”,“清新奇逸,醒人耳目”[1]49-56,是一部浓缩的日本史诗,也是赖山阳史学与诗才的结晶。

《日本政记》、《日本外史》、《新策》、《通议》四部书加上史诗集《日本乐府》,构成赖山阳独自的史学体系。

二、特点一:明快易读的日本史

赖山阳的史书都是通史,且文笔简净,精练明快,是其一大特点。正如明治三十年(1897年)九月三十日有贺长雄在《帝国史论》中所说:“时本朝历史,如《古事记》、六国史、三镜,非专家不能翻阅,皆是此类。襄著《日本外史》二十二卷、《日本政记》十六卷,世人从此易知往事,天下士气得以大发扬。”[2]852日本古代的正史自《日本书纪》以下,“以汉字填和训,充当不易,非深于文学者不能。”[10]64中世虽有众多的镜类史书(如《大镜》、《增镜》)和军记物语,“野乘如烟海”,但“可信者,可屈指耳。”[10]67江户时代官修的《本朝通鉴》与《大日本史》工于考据,后者更是“开辟以来第一大典”,但因卷帙浩繁,连赖山阳这样读书万卷的学者也“力不能购得”,仅“姑抄其赞”[10]68,一般人更可想而知。正因为此,赖山阳的史书就有了向一般民众普及国史知识的意味。弘化元年(1844年)八月川越(今琦玉县中部)藩儒保冈岭南(名孚,字元吉)为《日本外史》作序说:“此书质实易读,虽武人俗吏不甚识字者皆可辨其意,且足以发生其学识矣。而其雅健俊伟之文,比之彼之历史中杰然者,未必甚有惭色矣,则亦裨益于学人文士讵止免于近日流弊而已,可不谓佳书耶!学人文士不可不读此书!武人俗吏亦不可不读此书[11]2!”是对《外史》普世性的合理评价。明治十二年(1879年)十月木原老古也称赞:“本朝史乘残缺无备,山阳赖氏以博洽之才著《外史》,海内争传,近古著书以此为盛。”[2]815

赖山阳的通史思想,系他“通大意”的治学理念在史学上的体现。他援引《论语》“君子识其大者”之语,称“汉以后至今,纷纷章句之说,大抵小人儒之识,小者也。”[10]50他在文政十年(1827年)将《外史》进呈松平定信时所作《上乐翁公书》中,将自己修史旨趣说得很明白:

(我书)要览其成败盛衰之状,与臣属谋战忠邪之迹,取其大体最明确者。若夫博引旁搜辨析锱铢,世自有其人,以为非襄辈所及也……野人朴直,以所谓无求之心著书,取其简约,自便省览…… 所以引据剪裁,皆成一家私乘之体……[5]483-484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他的几部史书虽体裁各异,但都具有“简明日本通史”的性质。《新策》、《通议》两部论文集,篇篇主旨不一,也都是“综其概略”、“泛论古今”的大手笔[7]1。嘉永元年(1848年)十二月十六日佐久间象山(1811—1864)批《通议》“边防诸策”说:“迂阔固陋,为世学之通弊久矣。求其辨博纵横,究知当世之利病,如赖子成者,殆绝无而仅有也。”[2]709赖山阳的史书,“行于世最大者为《外史》、《政记》,而《外史》特系源平以下,虽有论赞,不至尽焉;因通王代古今于《政记》,论之至此全备矣。”[9]114《日本政记》作为《日本外史》姊妹篇,采用编年体,按天皇记事,以与叙事详尽的《外史》相互补充。二书优劣如冈鹿门所说:“《外史》行文畅达,足称良史,而体裁欠妥;《政记》议论剀切,而事迹拉杂。”[2]815明治九年(1876年)六月,赖支峰在《增补日本政记》例言中说:“《政记》为经,《外史》为纬……合此二书本邦事迹可一目了然。”[2]801

汉文著作在日本一般人群中普及,始于江户中期的元禄(1688—1704)、享保(1716—1736)年间,并经历一个世纪的发展,至19世纪前期完成。《日本外史》、《日本政记》这样文笔洗练、篇幅合理的史书,因迎合了一般知识分子的需要,人气是以高居不下,前者更是当时第一畅销书。《日本外史》在明治维新前有三种版本,即最初的天保七年(1836年)“拙修斋丛书”本、弘化元年(1844年)川越本和嘉永元年(1848年)赖氏正本。其中川越版系川越藩儒保冈岭南在藩主松平齐典授意下校正《日本外史》,由藩学问所博喻堂开版,最初的开版动机仅打算供本藩子弟阅读,后来供不应求,好评如潮,竟成为一大财政来源,导致《著作权法》颁布后赖山阳后人的起诉,结果川越松平家以三万元的代价交出版权,由此可以看出《外史》是何等畅销。“《外史》盛行于世,注释者、评点者、抄之为略史者、翻译为俚文者,附彼骥尾,求售射利”[2]823-824,衍生出一个庞大的书籍家族。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兴文社首发《日本外史讲义》时,读者从早上就在店门前排起长队争抢,不得不用青竹结成隔墙约束队列,“其版次虽未超过一百版,无疑也是相当大的”[2]891-892。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康有为(1858—1927)编写《日本书目志》,搜集对新政有益的日本书籍,作为《日本变政考》的参考与后者一起进呈光绪皇帝。在《日本书目志》中,打着“增补”、“校刻”、“校正”、“标注”之名的《日本外史》、《日本政记》诸版本,不下几十种,蔚为大观。

三、特点二:正闰史观到将家史

赖山阳身为一名儒者,在史书中宣扬忠孝节义,本无可厚非。他的史学超越前人之处,是根据日本独特国情,将正闰观念进一步延伸到武家史。从原先的“十三世家”到《日本外史》,正是他“一家创意之私言”的最大体现。《日本外史》名目上的显眼处,是称源、新田、足利、德川四氏为“正记”,而将其他诸氏按相应关系以“前记”、“后记”之名附属于四氏。既为幕府将军立统称之为“正记”,又将南朝武将新田氏扶正,并附楠氏为其“前记”,这一破格体现了赖山阳的尊王思想。他说:

元弘、延元之后,附属官军者,不可谓之非武族而略焉。

署正记、前后记者,以示名分不可混也,使观者勿以奖奸雄讥之[5]416。

完成于14世纪后期的《太平记》对以新田义贞、楠木正成为代表的南朝将领的壮烈事迹颇有渲染,为南朝的事业增添一层崇高的浪漫色彩。到江户前期德川光圀(1628—1700)主编《大日本史》,仿效中国的正闰史学,以南朝为正统,首开先例,影响巨大。《日本外史》列新田氏为“正记”、称足利氏为“奸雄”,都继承了《大日本史》的尊王精神,赖山阳说:

新田氏又未尝膺上将之位,而置之足利氏之上,虽兵部卿之亲、北畠氏之贵,皆系其中,不复拘其资望崇卑,及相统属与否。盖正史自有体裁,不可得云云,此以家乘,故得伸其私心,以发幽光耳[5]417。

赖山阳对楠氏、新田氏的破格处理,贯彻了他在《上乐翁公书》中所说的“至大义所系,必用特笔”[5]483的原则。他站在南朝的立场,硬造一个“新田氏正记”来与足利氏抗衡,这与司马迁列项羽为本纪、以陈涉为世家,出于相似的动机。《新田氏前记·楠氏》一卷,以楠氏居首,以类相从,共记包括北畠氏、菊池氏、名和氏、儿岛氏、土居氏、得能氏七个为南朝战死的将家,实际是南朝忠臣的类传。大正六年(1917 年)一月,重野成斋评《日本外史》体裁时说:

《外史》特笔有二:以楠氏继源平、以新田氏先足利氏是也。从前史家,论皇统南北,而不及将家正闰,概以成败定之。《外史》一出,始知楠、新田二氏之不遇困踣,多于奸雄之奕叶累世万万,其益世教,不在水户史三特笔之下。

以楠氏继源平氏,疑其不伦。然自元、建终南朝,五十年间,天下勤王事,皆承楠氏风者,是五十年间,楠氏为之纪纲,史氏据其实,而予其名耳。镰仓五将军,空名无实,陪隶悖逆,不可予名。故以楠氏直接二氏,真千古特笔矣!“武臣勤王耳”,此语《外史》一编纲领,源、平、织、丰攘其名,北条、足利名实俱乖,一意奉公不负武臣者,独楠氏,故于此发之[2]873。

江户时代的尊王思想是立足于儒家精神,通过树立位于身份秩序顶点的天皇的权威,来维持幕藩体制的一种政治手段。与幕末被用来反对幕府不同,其最初是由统治阶层鼓励支持的,水户藩《大日本史》即是此类。然而到赖山阳著《日本外史》,于武家史中特设“新田氏”与“楠氏”两篇,详述其勤王事迹,隐然使“尊王”与“佐幕”成为势不两立的对立面。所以尽管赖山阳并无推翻幕府之心,他的史书却使幕末的维新志士们“粉首碎身,无所顾恤,卒覆幕府,以蔚成明治中兴之业”[12]241-242。正如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三月十七日足立栗园《近世德育史传》中所说:“幕末国步稍艰之时,藉一儒生口,唱道勤王大义,终至火焰爆燃,如赖山阳即潜当其任者。”[2]855大正九年(1920年)四月二十日,北垣恭次郎在《国史美谈》中也说:“日本人的汉文著作无数,但像《日本外史》这样如此长时间造成大范围影响、至今依然大受欢迎的却绝无仅有……当时不世出的大学者、大历史家、大文章家、大批评家山阳倾毕生心血的著述,使世人得知武家政治之不当,成为最终推动王政复古大业的一大动力。”[2]880

《日本外史》作为幕末最畅销书,其对明治维新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针对其体裁,日本学界素有争议。安正三年(1856年)松林饭山《论日本外史体裁之失》一文称:“赖襄所著《日本外史》……学者啧啧称之不绝于口,至如其失体裁者,则置而不论。非不论也,眩文辞之妙,而不自知也。所谓失体裁者何也?为新田氏立记也。”[2]743-744明治 二十年(1887 年)二月久米易堂为法贵发《日本外史辨妄》作序说得更加露骨:“水户藩修《日本史》,经数世,数易其稿,犹承其妄,则他书可知。赖子成仅一文人,所著《外史》于妄史中拾华舍实,以诱耀其文,而举世传诵如醉……无幕府时,以非将军之一霸为将军,妄亦甚矣!盖子成,假此以媚德川氏,仅欲传其书,前有大塔宫,后有北畠准后,勋业赫灼,皆缺略不记,而娓娓道义家之余烈,举新田氏启德川氏,此瞒着一世,读者不悟。”[2]840大正四年(1915年)八月四日,近藤圭造在《瓶城杂记》中也说:“史学是实事求是之学,岂可凭一人一己之了解,论古人之可否?……山阳《政记》、《外史》……是为己论而没事实。史论往往如此。达观之人,故不喜史论,而《十七史商榷》、《廿二史考异》、《廿二史札记》之类,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之学。”[2]869是非姑且不论,如果说司马迁《史记》是西汉大一统背景下的产物的话,赖山阳的史书则催生了日本近代的天皇制国家。《日本外史》因其强烈的皇国史观,乃至二战后被盟军查禁,终结了它长盛不衰的历史,这种结果,当初赖山阳特笔为楠氏、新田氏“以发幽光”之时,恐怕是始料未及的。

四、特点三:融文学于史学

赖山阳是江户后期最负盛名的文人,与荻生徂徕(1666—1728)并称为“三百年来古文家之领袖”[12]30。他的史书因史实与体裁欠妥而多受后人诟病,但其工于文笔、行文畅达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内藤湖南(1866—1934)评价赖山阳的汉文时说:

赖山阳独立编撰《日本外史》,文名复盖一世。书中史论多半出于新井白石等先辈,然而他的文章气势非凡,运笔整饬,叙事巧妙,先辈中无出其右者……一斋、艮斋当时被称为东都的大家,可是他们的著述文章在改变时代的气氛方面,以及影响世道人心的程度大小方面,怕都赶不上山阳的十分之 一……[4]255

赖山阳修史“本志在概论治乱兴亡,不在深考事迹”,因此被日本学者诟病为“粗”[2]775。他撰写《日本外史》时参考史料合计260种,以军记物语、人物传记、家族系谱等私史野史居多。依照他“取其大体最明确者”(上乐翁公书)的基本方针,加上处处效仿《史记》与《左传》,所以他的史书也就具有了浓厚的故事性。身为史家而“好奇”,不独司马迁,赖山阳亦然。站在诗人与文学家的角度,楠木正成“七生灭贼”、新田义贞“头悬狱门”等故事即便难以当成信史,对赖山阳也是不能舍弃的素材,他站在南朝的立场硬造一个“新田氏正记”出来,也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创作。赖山阳的历史因为文学性不低于史学性,是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近代在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下,日本文学界重新评价赖山阳的史书,将赖山阳视作能与莎士比亚、歌德抗衡的日本民族文学的巨匠。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六月,三宅雪岭(1860—1945)为泉原井荻水译本《歌德言行录》作序说:“春水在歌德三年前生,山阳与歌德同年死,赖氏父子几乎与歌德一生相当。……山阳猵狭,歌德广阔;山阳重历史,歌德重科学;山阳为君为国,歌德为人类为文明……山阳有白河乐翁公,歌德有魏玛公爵……对山阳言行感兴趣者何其多!对歌德言行感兴趣者何其多!”[2]864大正八年(1919 年)栗原古城在《神人与魔人·文学者赖山阳》中说:“对于思想家和文人,最重要的是自由。他思索自由、研究自由、议论自由、书写自由……《日本外史》这本书用今天眼光看,或可谓不值一提的俗书,其取材芜杂,小说野史不加选择,即使最堪称能展现山阳面目的史论,也不过出自北畠亲房、德川光圀、新井白石等人。今天受过普通历史教育的人,谁都能看出《外史》的缺陷,具备嘲笑山阳史眼的资格……但现在我不这么看。我将赖山阳与《日本外史》看做一体,将其看作日本文明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一件大事来看……《日本外史》一卷,我将之看做歌颂日本传说的无韵诗……此诗是国民之声……山阳的《日本外史》有与莎士比亚历史剧相似的感觉……山阳的史笔可比莎翁……山阳对日本历史和传说的叙述,直接成为革命的导火索,《日本外史》虽不像《民约说》那样科学适用,却真正从日本民族的文明与国民性中燃起革命的烽火。《大日本史》在这点虽有类似功效,但山阳的事业比《大日本史》更简约,成此一篇光彩陆离之无韵诗,以其诗人的热情,在民众中广为流传。”[2]878-879

德富苏峰在为赖山阳写的传记中说,与新井白石等“科学型史家”相比,赖山阳更多的是一位“艺术型史家”,《日本外史》的文学性质大于史学性质[6]217-223。平心而论,赖山阳的日本史是在借鉴发挥中国传统的文史理论与方法的基础上撰写出的,而中国史学自《左传》、《史记》起,就有一个显著特点,即文史不分,因同时也是文学名著而永垂不朽。时过境迁,当赖山阳的史书丧失了普通历史读物的价值之后,其文艺成分,或许才是其最大的魅力所在。

五、结语

赖山阳的史书以《日本外史》为代表,声名远播海外。光绪元年(1875 年)《外史》广东版(两册)发行,是其在中国的最早版本。光绪三年(1877年)十月下旬,上海读史堂翻刻《日本外史》,齐星源(名学裘,字玉溪,75岁)为之作序说:“其笔老气纵横,其辞严议刚正,如太史公《史记》,百读不厌,不朽之作。”[2]80419 世纪七八十年代,当以何如璋、黄遵宪为代表的中国驻日官员与日本人交流时,赖山阳是重要话题之一。何如璋《使东杂咏》诗云:“使舶遥经安艺国,能文却忆赖山阳。此中近日刊遗稿,可有流风被一方。”[2]830黄遵宪在其《日本杂事诗》和《日本国志》等著作中,都视赖山阳为学界泰斗对其尊崇有加。《日本国志·学术志》将日本学术分成“汉学”、“西学”、“文字”、“学制”四部分论述,以“汉学”居首,其中论程朱学、史学、古文学、诗词学时,都列赖山阳于诸大家之间。与日本、中国的一片叫好声相对,西方人的研究虽然有限,但眼光独到。1875 年《日本外史》在瑞士出版,早于清朝的广东版,是《外史》在海外的最早版本,由弗兰索瓦·图鲁契尼(フランソワ·ト-ルチニ)译成法文。译者在序文中说:“因此书在日本广受好评,所以试着译了出来,其实作为历史书而言毫无价值”[13],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东西方传统史学观念的巨大差异。

赖山阳的史书以中国史学思想与文学技巧演绎日本历史,既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也体现了赖山阳的学术个性。1925年5月,《大东文化》杂志刊载辜鸿铭论文《对欲研究支那文化的欧美人的话》(支那文化を研究せんとする欧美人に訓ふ),其中谈到《日本外史》说:“正是此书鼓舞了武士道精神,鼓吹了宗教的忠君思想,成就了明治维新大业,使今天之日本成为世界列强。”[2]8832010年,长尾刚《日本外史:幕末最畅销书的超现代语译本》由东京PHP研究所出版,为《外史》家族又添新成员,展示了赖山阳史学经久不衰的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讲,赖山阳的史学又超出了单纯的史学、文学的范畴,带有社会启蒙、政治纲领与思想宣传的意味。针对这点,还有待作进一步的研究与探讨。

[1]木崎爱吉.山陽文獻(外傳)上[M]//賴山陽全書:全傳上.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2]木崎爱吉.賴山陽全傳下[M]//賴山陽全書:全傳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3]賴山陽.古文典刑[M]//賴山陽全書:全集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1.

[4]内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M].储元熹,卞铁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5]賴山陽.賴山陽文集[M]//賴山陽全書:文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6]徳富猪一郎.頼山陽[M].東京:民友社,1926.

[7]賴山陽.新策[M]//賴山陽全書:全集中.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8]賴山陽.日本政記[M]//賴山陽全書:全集中.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393.

[9]賴山陽.通議[M]//賴山陽全書:全集中.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0]賴山陽.書後并題跋[M]//賴山陽全書:文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1]赖襄.校刻日本外史[M].東京:文盛館修文館双書館発行,1906.

[12]黄遵宪.黄遵宪全集[M].陈铮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

[13]尾形仂,松田修,服部幸雄,前田愛.近世の文学(下)[M]//有斐閣選書:日本文学史5.東京:有斐閣,1977: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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