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雯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梅与柳都是由中国传入日本的植物,它们深受日本人的喜爱,在文学作品中频繁登场。特别是在奈良时代的诗歌中梅与柳常成对出现。《万叶集》中此类的“梅柳歌”共有十二首。然而进入平安时代后,梅柳歌突然从文学世界中消失了。在和歌中与柳搭配的植物也由梅变成了樱花等春天的花卉。
菊川惠三在《万叶的柳歌与汉诗的接受》一文中,对《万叶集》中的柳歌进行了细致的考察,研究了汉诗对其产生的影响,特别对其中的梅柳歌进行了十分详尽的介绍[1]。松田聪对《万叶集》的3 903歌的含义进行了研究,并以此为契机分析了《万叶集》中梅柳歌的特色,提出此类歌中隐含着“交友志趣”的主张[2]30-45。而国内学者张哲俊在《杨柳的意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的“梅柳组合的美学”一节中,专门研究了梅柳组合的形成与园林文化发展的关系,他认为日本奈良朝的诗歌中之所以大量出现梅柳组合,是由于贵族庭院中实际种植着梅柳,而非受中国诗文影响虚构出的意象[3]3。
然而上述先行研究均是围绕着《万叶集》中梅柳歌的特色及其与中国文学的关系进行讨论,很少有人去研究梅柳歌只在奈良时代的文学中出现,而在其后的文学中消失的原因。本文将通过分析奈良时代梅柳歌的特点来考察日本文学中梅柳组合的形成与消亡的原因。
《万叶集》中,梅与柳共同出现的和歌共有以下十二首①本文所引的《万叶集》原文依照小岛宪之等校注的小学馆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怀风藻》原文依据小岛宪之校注的岩波书店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懐風藻·文華秀麗集·本朝文粋》;《催马乐》原文依据臼田甚五郎等校注的小学館新编日本古代文学全集《神楽歌·催馬楽·梁塵秘抄·閑吟集》;《古今和歌集》原文依据小泽正夫等校注的小学館新編日本古典文学全集;《枕草子》依据松尾聪等校注的小学馆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中文均为笔者自译。。
①梅の花 咲きたる園の 青柳は かづらにすべく なりにけらずや
梅花开满园 园中青柳垂长枝 折取作发蘰小贰粟田大夫(卷五·817)
②青柳 梅との花を 折りかざし 飲みての後は 散りぬともよし
青柳梅花发 折枝插头须畅饮 酒过可落尽笠沙弥(卷五·821)
③梅の花 咲きたる園の 青柳を かづらにしつつ 遊び暮らさな
梅花开满园 游宴欢乐无时尽 青柳作发蘰少监土氏百村(卷五·825)
④うちなびく 春の柳と 我がやどの 梅の花とを いかにか別かむ
我家庭院里 春柳袅袅梅花发 如何分高下? 大典史氏大原(卷五·826)
⑤春柳 かづらに折りし 梅の花 誰か浮かべし 酒杯の上に
春柳作发蘰 谁将梅花浮酒杯 共享此欢宴壹岐目村氏彼方(卷五·840)
⑥梅柳 過ぐらく惜しみ 佐保の内に 遊びしことを 宮もとどろに
欢游佐保内 但惜春归梅柳尽 宫内发天威咏人不知(卷六·949)
⑦梅の花 取り持ち見れば 我が宿の 柳の眉し 思ほゆるかも
看取手中梅 忽思我家柳树发 细叶如蛾眉咏人不知(卷十·1853)
⑧我がかざす 柳の糸を 吹き乱る 風にか妹が 梅の散るらむ
折柳插发间 柔丝随风乱如许 妹家梅可散咏人不知(卷十·1856)
⑨梅の花 しだり柳に 折り交へ 花にそなへば 君に逢はむかも
梅花与垂柳 折来交错供神前 愿得与君见咏人不知(卷十·1904)
⑩春雨に 萌えし柳か 梅の花 ともに後れぬ 常の物かも
春雨萌新柳 未曾落于梅花后 抑或梅花先? 大伴书持(卷十七·3903)
⑪遊ぶ内の 楽しき庭に 梅柳 折りかざしてば 思ひなみかも
游乐中庭里 折取梅柳插头上 尽欢当此际大伴书持(卷十七·3905)
⑫君が行き もし久にあらば 梅柳 誰と共にか 我がかづらかむ
君行日已远 何人共折梅将柳 插头作发蘰大伴家持(卷十九·4238)
这些和歌具有许多共同点。首先,①~⑤歌都属于太宰府的“梅花宴歌”,⑩与⑪歌也是追和梅花宴之歌,也就是说与梅花宴相关的和歌占到了梅柳歌的半数以上。这些和歌的作者大部分是具有深厚的汉文学修养的官僚阶层。⑦⑧两首歌虽然作者不详,但从“柳の眉”(柳眉)与“柳の糸”(柳丝)这样充满汉文色彩的表现来看,想必作者也是精通汉文的贵族官吏。
其次,从作品内容来看,大多是描写春日之景和游宴之乐。此类梅柳组合在奈良时代的汉诗集《怀风藻》中屡也有出现。如纪麻吕《春日应诏》中的“阶梅斗素蝶,塘柳扫芳尘”,纪古麻吕《望雪》中的“柳絮未飞蝶先舞,梅芳犹迟花早临”等。尤其是以下四首作于长屋王(684-729)宅的宴会上的诗,都不约而同地对庭院中的梅柳进行了描写。
芳梅含雪散 嫩柳带风斜(百济和麻呂《初春於左僕射長王宅宴》)
柳条未吐绿 梅蕊已芳裾(箭集虫麻呂《左僕射長王宅宴》)
庭梅已含笑 門柳未成眉(大津首《春日於左僕射長王宅宴》)
柳条风未煖 梅花雪犹寒(塩屋古麻呂《春日於左僕射長屋王宴》)
与《万叶集》中的例子相对照不难发现,此类梅柳歌大多出现在宴会场面,或作为初春的景物描写,或被人们插在头上表现欢愉的心情。
最后,酒宴上以梅枝与柳枝作“插头”(かざし)或“发蘰”(かづら)的描写在《万叶集》的梅柳歌中也十分常见。所谓的“插头”是指将花木的枝条插在发髻上,而“发蘰”则是指用时令花卉、叶子和果实编成的花环状的装饰[4]。梅花通常用作“插头”,而由于柳枝柔软一般用来做发蘰,但也有如②一样用作插头的例子。
在《怀风藻》与《万叶集》中大量出现的梅柳歌,到了平安时代数量却急剧减少。八代集中梅柳共咏的和歌仅见两例,《古今和歌集》与《后拾遗集》中各有一例:
⑬青柳を 片糸によりて 鶯の ぬふてふ笠は 梅の花笠
青柳如丝细 莺鸟穿针引柳线 缝作梅花笠咏人不知(古今·神游·1081)
⑭梅が香を 桜の花に にほはせて 柳が枝に 咲かせてしがな
樱花飘梅香 绽于袅袅细柳枝 最美莫若斯中原致时(后拾遗·春上·82)
⑬歌属“神游”歌,即在神前所唱的敬神歌谣。此歌实际上是催马乐《青柳》内容的翻版。《青柳》原文如下:
青柳を 片絲によりて や おけや 鶯のおけや うぐひすの 縫ふといふ笠は おけや梅の花笠や/青柳如丝细呀 哟 莺鸟哟 穿针引柳丝呀 哎呀 缝作梅花笠呀
莺在柳枝间穿梭跳跃的身影仿佛在穿针引线,用柳丝给自己缝制梅花斗笠一般。此歌只是运用拟人与想象的手法来表现风雅,并非实景描写。
⑭歌的大意则是希望将梅香、樱花与柳枝结合到一种植物身上,表达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也非实景描写。可见作为实景描写的梅柳组合,在平安时代的和歌中已几乎绝迹了。而与柳组合的植物也由梅换成了樱花。最著名的例子是:
⑮花盛りに京を見やりて詠める
見渡せば 柳桜を こきまぜて 都ぞ春の錦なりける
花满京城时极目远眺而咏
极目四望中 樱柳交错织云锦 春色满都城素性法师(古今·春上·56)
明媚的春日里放眼望去,青翠的柳色与淡粉的樱花交织如云锦一般,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平安朝的散文《枕草子》中也有以下两段描写春景的段落:
三月三日は、うらうらとのどかに照りたる。桃の花の今咲きはじむる。柳などをかしきこそさらなれ……おもしろく咲きたる桜を長く折りて、大きなる瓶にさしたるこそ、をかしけれ。(正月一日は)/三月三日,春和景明。桃花始绽,柳枝长垂,欣然可赏。……摘一枝开得正艳的樱花插入大花瓶中,分外富有风情。(正月一日)
頭弁の、柳かづらせさせ、桃の花を挿頭にささせ、桜腰にさしなどして……(上に候ふ御猫は)/(三月三日那天)头之辨还替它在头上戴柳环、插桃花,在腰间插上樱枝什么的……(宫中的猫儿)
可见在平安朝的散文中,柳也被视为与樱花、桃花同时期的景物。
根据松田聪的考证,不仅是平安朝,后世的日本文学中也几乎见不到梅与柳的组合,仅有的一些例子也都是化用“青柳”典故或沿袭上代的和歌,没有任何新意。如此看来《万叶集》当中的梅柳歌,“才是极为特殊而例外的存在”吧[2]32-33。那么《万叶集》中究竟为何会出现如此多的梅柳歌呢?
梅与柳作为早春景物的代表,很早就进入了中国文人的视野。早在晋代陶渊明的《腊日》诗中便有“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的句子①本文中引用的晋、南北朝、隋诗依据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唐诗依据《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
梅与柳在诗词中的对仗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首先,在描写初春景色的诗中,梅与柳作为报春的使者,经常成对出现。
春情寄柳色,鸟语出梅中(梁·萧子范《春望古意诗》)
暧暧阳云台,春柳发新梅(梁·简文帝萧纲《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
其次,梅花与柳絮无论从颜色、形态还是漫天纷飞的特征,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常在诗中形成对偶,如“柳絮时依酒,梅花乍入衣”(梁元帝《春日诗》),“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晋·《子夜四时歌》春歌)等。加之两者的形态又容易让人联想到纷飞的白雪,故咏雪诗中也常出现梅花与柳絮的身影,如“庾岭梅花落歌管,谢家柳絮扑金田”(唐·白居易《福先寺雪中饯刘苏州》)。
从颜色上看,梅花的“白”与柳枝的“绿”,或新柳的“黄”都能构成对仗,用于表现早春万物萌动、生机勃勃的景象。
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隋·江总《梅花落》)
庭梅飘早素,檐柳变初黄(隋·刘端《和初春宴东堂应令诗》)
白片落梅浮涧水,黄梢新柳出城墙(唐·白居易《春至》)
最后,中国诗文中出现的梅与柳除实景描写外,还有指代笛曲《梅花落》与《折杨柳》的情况。两首乐曲都是表现戍边将士的思乡之情,在意象上有共同点,这成为了连接梅与柳的又一个重要纽带。
由此可见,梅柳组合在中国诗文中可说是形成了全方位的对仗。前文提到的梁元帝的《春日诗》见于《玉台新咏》和《初学记》,江总的《梅花落》和简文帝的《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均见于《艺文类聚》,这些类书曾被日本人视为创作和歌的参考书,可以推断它们对日本歌人的创作思路产生了影响,这是《万叶集》梅柳歌产生的重要原因。
日本自公元五世纪建立起统一的大和国后,便不断向中国派出使者学习文化,园林艺术就是其中一项。《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均介绍了大和时代皇家园林的一些情况。到了飞鸟时代,日本朝廷又引入了朝鲜的造园技术,并加入本土的理念,如曲水建制、神山之岛和出水洲浜等都是其标志性的建筑[5]。
而到了全面吸收中国文化的奈良时代,整个平城京都是仿照当时中国的首都长安而建,史载园林有平城宫南苑、西池宫、松林苑、鸟池塘和城北苑等,由中国传入的梅、柳、桃等植物也在日本皇宫的园林中被广泛栽植。
《怀风藻》中的侍宴诗中经常出现梅的身影。如大伴旅人《初春侍宴》中的“梅雪乱残岸,烟霞接早春”,葛野王《春日玩莺梅》中“聊乘休假景,入苑望青阳。素梅开素靥,娇莺弄娇声”等都证明梅花实际种植于日本的宫苑之中。
除宫苑外,平安时代的私家园林也有了飞跃性的发展。据笔者的调查研究,《万叶集》的梅花歌之中,出现“家”或“やど”(宅)的有十八首,出现“園”或“苑”的共十一首。同样的,《万叶集》中的柳也多以“園の青柳”、“門の柳”的形式出现。上文所述的十二首梅柳歌中,①③④⑦⑪都描写了园中或庭中之梅柳,这都足以证明奈良时期私人庭园中引种梅柳已属普遍现象。
而当时著名的私家园林之一便是上文提到的长屋王的作宝楼①关于《怀风藻》中出现的“长王宅”、“作宝楼”与“宝宅”是否指同一地点,学界尚无定论,但均为长屋王宅邸这一点是无疑的。。从《怀风藻》的诗中来看,这里是长屋王宴请外国宾客,与国内文人政客交流的重要阵地。院中有曲水池塘,遍植梅、柳、菊花等植物,除了其本人的喜好外,大约也是遵循了当时贵族倾慕大陆文化的风尚吧。
总之,园林的发展促进了宴会的盛行,从而推动了游宴诗的发展,园中梅柳也就自然地成为了吟咏的对象。
梅柳歌的产生虽与中国诗文有关,但以梅柳作“插头”或“发蘰”的习俗却带有浓厚的日本特色。《万叶集》中除梅柳之外,还有许多以其他植物“插头”的例子,如胡枝子、瞿麦、樱花、紫藤、红叶等,大多与宴会相关。如大伴家持的和歌:
天平勝宝二年正月二日、国庁に饗を諸郡司等に給ふ宴の歌一首
あしひきの 山の木末の 寄生取りて かざしつらくは 千年寿くとぞ
天平胜宝二年正月二日,于国厅给饗诸郡司等宴歌一首
山中树丛间 折取寄生插头上 祈寿祝千年大伴家持(卷十八·4136)
“寄生”即常绿树槲寄生,以之插头表达祈求长寿的心愿。
民俗学者樱井满指出:这种插于头上的植物本是祭祀活动中神职人员的标记,后逐渐成为了男子发冠的装饰,又与中国传入的发冠装饰“髻华”(うず)融为一体。便衍生出了在神道祭祀和宴会上人们将植物枝条插于头上的习俗,是一种“正式场合的风流”的象征[4]29。
因此,《万叶集》中的梅柳“插头”或“发蘰”,并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宴会的欢乐,还是继承了日本固有的植物信仰与原始崇拜思想的产物。
众所周知,梅花在春天最早开放,象征阳气,自古被视为吉祥之花。柳树也是在初春便吐芽,隆冬才凋落,且极易生长,是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
柳こそ 伐れば生えすれ 世の人の 恋に死なむを 如何にせよとぞ
柳树伐还青 世间苦恋痛欲死 如何全此生咏人不知(万叶·十四·3491)
由此歌可见奈良时代的人已对柳树旺盛的生命力有了深刻的认识。日本古代春耕时,有将引水口附近的土地插上柳枝等来祭祀田神的习俗,这也说明柳树作为一种“生命之木”在农业生产中被视为了田神的“凭依”(よりしろ)[6]。柳在中国也自古被视为能祛除邪气之物,自古便有寒食和清明以柳枝插门,驱魔避邪的风俗[7]。
受中国影响,奈良时代的日本人也对象征阳气的梅与拥有驱魔灵力的柳推崇备至,梅柳“插头”的习俗便是日本固有信仰和中国文化影响结合的产物。
《万叶集》中的梅柳歌产生于宴会,而梅花宴的主旨又是效仿中国文人的风雅。梅柳歌的作者大多为贵族官僚或知识分子,不难想见对中国文化充满了崇拜之情的奈良朝文人,是“以中国诗文为底本,来学习如何观赏梅与柳的风情的”[8]。因此梅柳歌的消亡,首先是与汉文学的衰退紧密相关的。
进入平安时代,随着“国风运动”的兴起,人们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本民族的文化上,在奈良朝大行其道的汉文学日渐衰退。梅柳都是中国传入的植物,梅柳组合又是在中国诗文影响下产生的。进入平安朝后二者在文学中的地位都有所下降,尤其是梅的地位逐渐被日本本土的樱花所取代。
水上静夫认为:奈良朝人崇尚中国文化,因此《万叶集》所体现出的是如中国般大气而朴素的自然观,清新的梅花受到人们的喜爱也是这个缘故。而到了平安时代,社会的发展。经济的进步使得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提高,“进入京洛之地尽筑豪宅,争相攀比庭园之美的时代,豪华绚丽的樱花更受瞩目,也是自然而然的事。”[9]张哲俊也指出:从梅柳组合到樱柳组合“表现了从中国趣味转向日本趣味的过程。”[3]238
加之平安朝文人的关注点由梅花的姿态转为了其香气。和歌中多有描写梅香沾染到人的衣袖上的“移香”歌,或将梅香与人的熏香混淆的“混香”歌等。此时的梅香已成为了恋情的象征,由实景描写转化为了抽象描写,因而与柳树失去了关联点,自然也就失去了作为组合的意义。
另一方面,奈良朝盛行的“插头”文化进入平安时代后与宫廷仪式相融合,成为了贵族服饰的一部分而失去了原有的咒术意义。因此《万叶集》中频繁出现的宴会上以植物插头的表现,在《古今集》及以后的文学作品中便很少见了[10]。
前文《怀风藻》中百济和麻吕、箭集虫麻吕、大津首、盐屋古麻吕四人的汉诗中,或描写梅花飘落,柳树依然迎风摇曳的景象,或描写梅花已盛放,柳树仍未吐芽的场景,都体现了“梅先柳后”的顺序。这仅仅是偶然吗?
在实际生活中,梅与柳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同时期的植物。梅花在阴历腊月或正月开放,早于柳树吐芽的时间。且梅花花期约为两周左右,柳树却从初春到初秋一直保持着绿意,在温暖的地区更可四季常青。单从观赏时期来看,很难说两者属于同一季节。
中国诗词中的梅柳组合与其说因为二者在季节上的一致性,不如说是基于二者共同的“报春”的特性。梅为百花中最先开放,柳亦在草木中最早吐芽,由一个“春”字联系到了一起。而模仿汉诗表现的日本人是否理解了这一点呢?
至少参加了《怀风藻》中长屋王宴会的诗人们看到庭院中的梅花与柳树,便对二者的非同时性产生疑问,并用笔如实地记录下了二者的时间差。此外《万叶集》中的⑩歌——大伴书持所作的“追和梅花歌六首”之一——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如有斐阁的《万叶集全注》认为是“是被春雨滋润而提早发芽的柳树呢?还是不迟于梅花,与其一起萌芽的普通柳树呢?”之意,而小学馆的新编全集则认为是“被春雨滋润而萌芽的柳树才是与梅花一起出现的景物呢,或者是四季常绿的树呢?”①另有注云:一般认为梅花才是报春之物,而在春雨浸润下萌芽的柳树也丝毫不逊于梅花。之意。但无论哪种解释都证明当时的日本人已意识到了梅柳并非同时期的景物,孰早孰晚成为了人们争论的焦点。
梅柳的非同时性这一特点很少有人关注,但笔者认为这与后来梅柳歌的消亡有着很大的关系。日本的梅柳组合不如中国诗文中的梅柳组合有多方面的联系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并且实际生活中二者的非同时性也引起了诗人们的关注和疑问,这为日后梅柳组合的解体埋下了伏笔。
综上所述,以《怀风藻》的汉诗与《万叶集》和歌为代表的日本奈良朝文学中出现的梅柳组合,是中国诗文影响下的产物,多与宴会相关。然而进入平安时代此类梅柳歌却突然销声匿迹,原因大致有两点:一是社会发展带来的思想意识变化,由崇拜中国文化转变为崇尚本土文化,由对汉文学的模仿转变为对本土文学的专注。造成了汉文学的衰落与梅柳在文学中地位的衰退,导致了梅柳组合的消亡。其次,梅与柳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同季节的景物,中国诗文利用报春的意象将两者联系起来,并从颜色与形态等多方面构成对仗,但这些未被吸收入日本文学中。《万叶集》中的梅柳歌多是在“宴会”这个被限定的场合创作出来的,一旦离开了这个场合,在实际生活中联系并不紧密的梅柳组合,自然也就在日本文学中消失了。
梅与柳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传入日本后,在日本文学中的意象几经转变。可以说梅柳组合在日本文学中从出现到消失的过程,也是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由崇拜、模仿到吸收、借用,到使之融入本国文化的过程。
[1][日]菊川恵三.万葉の柳歌と漢诗の受容[J].美夫君志.1990(3):28-41.
[2][日]松田聡.万葉集の梅柳——「大宰府の時の梅花に追和する新しき歌」の解釈をめぐって——[J].上代文学.2007(11).
[3]张哲俊.杨柳的意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日]桜井満.花の民俗学[M].東京:講談社.2008.
[5]许金生.日本园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6][日]大島建彦,等.日本を知る事典[Z].社会思想社.1987:860.
[7]张哲俊.『万葉集』の柳の蘰と中国の柳圈[J].早稲田大学日本古典籍研究所年報第四号.2011(3):7-20.
[8][日]斎藤正二.植物と日本文化(柳)[M].東京:八坂書房.2002:171
[9][日]水上静夫.花は紅·柳は緑——植物と中国文化[M].東京:八坂書房.1983:59
[10][日]小林真由美.『万葉集』の宴——思ふとぢかざしにしてな——[J].成城文芸.2001(6):27-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