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颖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 北京100024)
张戒的《岁寒堂诗话》与严羽的《沧浪诗话》是宋代诗话中批判宋诗、标举唐诗的力作。在评点宋诗时,他们看似一致的批判态度背后,却隐藏着实质性的不同。本文意在对其异同作一分析。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诗的国度,直至唐代诗歌创作攀上了辉煌的巅峰,唐诗也以其优美的声律、俊朗的风骨取得了后人难以企及的巨大艺术成就,因此能够独步千古,垂范后世。康熙皇帝《御制全唐诗序》有言曰:“诗至唐而众体悉备,亦诸法毕该。故称诗者,必视唐人为标准。”[1](P5)如其所言,唐诗取得的杰出成就,足以使它成为诗歌史上的最高艺术典范。因此,后人论诗也就往往喜欢以唐诗为审美标准进行取舍、判别高下了。
宋人处于唐人后,面对唐人这座难以逾越的艺术高峰,宋诗创作出现了“开辟真难为”[2]的窘迫局面。宋代诗人王安石就曾感叹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3]从诗歌发展的内部规律看,唐诗情景交融的传统表达范式已发展到了顶峰,诗歌创作也走到了一个处穷必变的境地。而远在盛、中唐之际的杜甫、韩愈等大诗人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天明独去无道路”的危机,于是开始了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最初尝试。直到苏黄的出现,宋诗创作的鼎盛局面才真正形成。宋调大量叙事、频繁化用典故、好发议论、讲究用字、押韵,虽然形成了与唐音不同的审美情趣,但这种人工技巧的使用对诗歌自然天成之美的损伤是不言而喻的。苏黄以文字、议论、才学为诗的创作路径无疑背离了诗歌悠久的抒情传统,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又片面地发展了这种风气,以用事、议论、押韵为工,从而将宋诗的发展引入一个误区,滋生出许多流弊。
基于苏黄习气对宋代诗坛造成的消极影响,南宋之初就有部分诗论家开始进行反思,但首次对苏黄进行针锋相对之批判,且在诗坛造成深远影响的当属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一书中,张戒说:
《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4](P455)
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4](P452)
像张戒这样直接指出诗“坏于苏黄”,并大胆指责苏黄为“诗人中一害”在宋代诗坛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自北宋后期以来,虽然不断有人对苏黄及江西诗风表示不满,但却从没有人达到像张戒这样激烈的程度。
身处南宋末年的严羽是继张戒之后,又一位大张旗鼓地批判江西诗风的典范。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明确宣称:“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5](P251)针对“江西诗病”,他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7](P26)
将宋诗特征归结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切中要害,显示出严羽卓越的理论眼光,至今都是不易之论。在《沧浪诗话》一书中,严羽还有多处与江西诗派针锋相对的论调,如“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5](P114)押 韵 不 必 有 出 处, 用 字 不 必 拘 来 历”,[5](P116)“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5](P125)“须参活句,勿参死句”,[5](P124)“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5](P26)凡此种种都是针对江西诗弊提出的严正批评。
从今天来看,苏、黄的确堪称宋诗大家,苏黄之诗也足以代表宋诗的最高成就。但在当时江西诗风风靡一时的情况下,张戒、严羽的当头棒喝,无疑具有振聋发耳贵的作用,其眼力与胆识的确超过了时人,为宋诗的及时纠偏起到了积极匡正作用,在诗坛上造成了深远影响。
张戒论诗以言志为本,十分重视诗歌思想内容的传达,继承了儒家传统的雅正诗教观。在张戒的诗学中,言志为本就意味着诗歌要积极担负起政治教化的作用,为封建统治服务。在张戒看来,真正伟大的诗人不应仅仅是诗人,而要代圣贤立言,维护封建的伦理纲常。张戒对苏黄的批判正是因为他们片面地走上了以用事、议论、文字为诗的形式主义道路,背离了“诗言志”的优良传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张戒《岁寒堂诗话》云:“是书通论古今诗人……始明言志之义,而终之以无邪之旨,可谓不诡于正者。”[6](P203)
张戒作为南北宋之交的一位爱国志士,作为一名正统的封建文人,他继承并倡导儒家诗学观,这与他的生平思想、人生经历有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
《岁寒堂诗话》,二卷,宋张戒撰。钱曾《读书敏求记》作赵戒,传写误也。考戒名附见《宋史◦赵鼎传》,不详其始末。惟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戒,正平人,绍兴五年四月,以赵鼎荐,得召对,授国子监丞。鼎称其登第十余年,曾作县令,则尝举进士也。又载:绍兴八年三月,戒以兵部员外郎守监察御史,是年八月守殿中侍御史,十一月为司农少卿。旋坐疏留赵鼎,改外任。十二年,罗汝 劾其沮和议,党于赵鼎、岳飞,特勒停。二十七年九月,以佐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观,不言所终,盖即终于奉祠矣。初,戒以论事切直,为高宗所知。其言当以和为表,以备为里,以战为不得已,颇中时势。故淮西之战,则力劾张浚、赵开。而秦桧欲屈己求和,则又力沮,卒与赵鼎并逐。盖亦鲠亮之士也。[6](P203)
据此可知,张戒其名见于《宋史◦赵鼎传》,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其事迹较详。在生年,张戒曾中进士,得到赵鼎推荐,授国子监承,围绕南宋主战与主和问题,他同赵鼎、岳飞一同站在了主战一边,反对侥幸偷安的投降政策,虽然当初他以论事切直,为宋高宗所赏识,但最终遭到贬逐。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张戒为“鲠亮之士”,从张戒的政治主张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一位正直高洁、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忠君爱国思想伴随其一生,这种思想反映在他的诗学观上就是继承了儒家传统的言志说。张戒于《岁寒堂诗话》开篇即说:“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 。[4](P450)并说“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 。[4](P450)可见,其认为诗歌的本旨在于言志,应该抒发积极的政治怀抱、人生理想,发挥诗歌讽喻教化的政治功用。张戒最推崇诗人杜甫,就是因为杜甫“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 。他评价杜甫之诗《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道:“真所谓主文而谲谏,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者也。”[4](P469)评《可叹》说:“观子美此篇,古今诗人,焉得不伏下风乎? 忠义之气,爱君忧国之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其词气能如此, 恨 世 无孔 子, 不 列 于《国 风》、《雅》、《颂》尔。”[4](P474)站在此立场上,他对当时诗坛流行的苏黄诗风提出了异议,认为苏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做法使诗人之本旨、风雅精神扫地殆尽,因此称”诗坏于苏黄”,“苏黄乃诗人中一害”,对以苏黄为代表的宋诗进行了有力的发难。
严羽论诗以识为主,《沧浪诗话》开卷即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5](P1)严羽论诗重视识力与他持“上学”说有关。他认为学诗“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功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 ,[5](P1)因此“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5](P11)那么识力从何而来?《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云:“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5](P252)可见,严羽认为识力来自于辨体的功夫。严羽本人即以辨体的识力自负,他说:“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5](P252)又云:“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5](P251),凭借如此自负的识力,严羽为学诗者指出了一条正确的学诗途径,这就是“以盛唐为法”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5](P27)严羽之所以提出“以盛唐为法”的诗歌艺术标准,就是因为在他看来,盛唐诗歌作为古代诗歌艺术的巅峰,具备一种普遍的审美特征,他称之为“兴趣” :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5](P26)
严羽用“兴趣”概括盛唐诗的风格特色,可以说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唐诗代表了古代诗歌的最高典范。它情景交融,意境超迈,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 ,朦胧恍惚,扑朔迷离,无工可见,无迹可求,却又韵味无穷,回味不尽。严羽站在盛唐诗歌的审美立场上,以盛唐诗歌“唯在兴趣”的艺术标准衡量宋诗以文字、议论、才学为诗的做法,认为这是对诗歌的一种“奇特解会”,不可说它不工,但“终非古人之诗,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5](P26),可见宋诗的弊端在于不符合诗歌的艺术审美尺度,违背了诗歌抒情言志的优良传统。由此出发,严羽提出以盛唐为法,对宋诗无视诗歌审美规律的做法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严羽郑重提出“以盛唐为法”的诗学宗旨,也是基于当时诗坛的情况而发。方孝岳先生对严羽之时的诗坛作了这样的描述:
严羽生在南宋之季,当江西派盛极一时之后,所以他的立论,多半是针对江西派而发。当他这个时候,所谓永嘉四灵: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已经力矫江西末流粗涩之弊,而倡为晚唐体。一班江湖诗人,如陈起所刻《江湖群贤小集》,那些人都相与依仿,力反江西之作风。[7](P169)
于此可知,严羽之时反江西诗风已成普遍气候,四灵、江湖诗派也以力矫江西诗风为己任,“不过四灵派所理会的 只 有 晚 唐, 而 严羽 之 特 点, 就 是 专 言盛唐。”[7](P170)《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沧浪诗话》时说:“要其时宋代之诗,竞涉论宗。又四灵之派方盛,世皆以晚唐相高,故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时之弊。”[5](P282)南宋诗风的普遍趋向是以晚唐诗的轻快秀丽补救江西之弊,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窃以为南宋诗流之不墨守江西派者,莫不濡染晚唐。”[8](P318)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在公开抨击“闭门觅句非诗法”的同时,就提出“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随后兴起的四灵、江湖诗派也不约而同地以晚唐诗为依模对象,他们无疑想用轻灵秀逸的“晚唐异味”改变江西末流的僵化硬拙。但是在严羽看来,晚唐之诗只是“声闻辟支果”,而“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5](P11),并非学诗之正途,四灵、江湖以晚唐为宗更是“诗道之重不幸” 。与四灵言必称晚唐相左,严羽认为盛唐之诗才是“第一义”的,才能称之为“大乘正法眼”,因为盛唐诸人唯在“兴趣” ,能深刻领会诗歌的审美特征,抓住诗歌的本质,而四灵、江湖“不是拘于姚合、贾岛的苦吟,就是流于字句上的猥琐滞涩。他们虽然号称学唐, 但与盛唐大家的气象相去甚远。”[9](P59)可见,严羽以盛唐诗 为标尺,对 江西末 流、四灵、江湖诗派的批判乃是从诗歌审美特征上着眼的。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戒、严羽对宋诗持相同的批判态度。严羽对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批判继承了张戒对苏黄的评点,但张戒批判宋诗乃是站在儒家雅正诗教观的立场上,以言志为诗人之本旨,其终极目的是为了捍卫诗歌的风雅之道。与此相反,严羽却着重于诗歌自身本体性特征的探求,以审美功能为诗的本质特征,批判宋诗乃是基于维护诗歌审美特性的纯艺术立场。
[ 1]全唐诗.第一册[M] .北京:中华书局,1960.
[ 2][ 清]蒋士铨.忠雅堂诗集.卷十三[ O] .
[ 3]郭绍虞.宋诗话辑佚[M] .北京:中华书局,1980.
[ 4]丁福保, 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
[5]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 6]永王容, 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M] .引自:陈应鸾.岁寒堂诗话校笺[M] .成都:巴蜀书社,2000.
[ 7]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M] .北京:三联书店,2007.
[ 8]钱钟书.谈艺录[M] .北京:三联书店,2008.
[ 9]李锐清.沧浪诗话的诗歌理论研究[M] .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