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琴
(太原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 山西 太原 030012)
竹枝词是中国古代诗歌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文人竹枝词创作起源于民歌“竹枝”。民歌“竹枝”早在唐代以前就已存在,在唐代达到兴盛。[1]民歌“竹枝”在宋元时代继续流传,至明代仍传唱不衰。根据流传下来的明代文人竹枝词中对民歌“竹枝”的有关记载,可以勾勒出明代民歌“竹枝”的大体风貌。
民歌“竹枝”源起于古之巴渝楚湘,流脉及于吴越,地涉现在的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苏、浙江、上海等地。从明代文人竹枝词记载中可见明代民歌“竹枝”仍流行于这些地域,广泛传唱于大江南北。
民歌“竹枝”在巴渝一带的流传情况:
冷士嵋《巴人竹枝词》题下注:“竹枝歌巴渝之遗音也,惟峡人善唱。”[2]379他还有一首《听巴人歌竹枝词》明确表明他曾亲耳所闻民歌“竹枝”的情景:“何处竹枝歌暮天,一声才断隔江烟。不知此曲情多少,水远山遥若个边。”[2]379
薛瑄《效竹枝歌三首》其二:“江上小楼开户多,蜀侬解唱巴渝歌。清江中夜月如昼,楼头贾客奈乐何。”[2]157(民歌“竹枝”又名“巴渝歌”、“巴渝辞”、“巴渝曲”)
本武孟《竹枝歌》:“阿郎贪唱竹枝歌,只隔巴江一线波。可信阳台有云雨,朝朝暮暮意如何。”[2]145
王叔承《竹枝词十二首》其十一:“绿酒娟娟白玉瓶,酴醿花发语猩猩。竹枝歌断人无那,十二峰头暮雨青。”[2]246(十二峰为蜀地三峡瞿塘峡巫山景物)
民歌“竹枝”在楚湘一带的流传情况:
张元凯《竹枝歌二首》其一:“燕子高楼水上开,楚江风雨竹枝哀。贾帆未向门前落,孤负春潮日日来。”[2]241
朱有燉《竹枝歌》:“五溪春雨杜鹃时,桂岭西风八月期。一带湘南南北路,请郎听唱竹枝词。”[2]160
屈大均《湘中闻竹枝》:“竹枝本是三巴曲,流入湖湘调更悲。风俗变来从屈宋,千秋哀怨一相思。”[2]376
民歌“竹枝”在吴越一带的流传情况:
胡奎《过太湖竹枝歌》三首其三:“西山日落东山黄,侬唱竹枝行晚凉。十幅蒲帆弓样满,南风吹过白龙堂。”[2]137
袁凯《竹枝歌江上看花作》十一首其九:“淞江水碧碧于天,水上行人坐画船。记得吴儿竹枝调,为君高唱百花前。”[2]141
尹台《西湖竹枝词》六首其一:“钱塘小妇曳轻罗,画艇嬉春撇水过。唱彻竹枝无觅处,红桃千树映湖波。”[2]229
明代民歌“竹枝”已广泛传唱于大江南北。如:
朱嘉徵《迎春竹枝词》十首其十:“江北江南唱竹枝,子云阁上校书迟。玄中白首成何事,不晓催花十二骑。”[2]347
明代民歌“竹枝”的演唱者、演唱环境基本和前代一致。
民歌“竹枝”的演唱者既有女性也有男性,女性歌者多称“侬”、“妾”等,男性歌者多称“郎”、“阿郎”等。
民歌“竹枝”的演唱环境多为月下水边:
释仲光《渔家竹枝》七首其七:“一簑生计得便宜,日暮沽鱼唱竹枝。醉里呼儿休荡桨,海门月上正潮时。”[2]416
汪广洋《兰溪棹歌》三首其三:“棹郎歌到竹枝词,一寸心肠一寸丝。莫倚官船听此曲,白沙洲畔月生时。”[3]2133
赵进美《竹枝歌次友人韵》:“绕楼修竹碧琅玕,楼上何人夜倚栏。独唱竹枝声未尽,石尤风起荡舟难。”[2]332
民歌“竹枝”之所以多在月下水边演唱,与古代劳动人民的作息时间和江南多水的地理环境有关。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落月出,劳动者在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歌“竹枝”可以放松一下身心。月下水边最易惹人情思,月光朦胧,水波荡漾,给人们营造了适宜谈情说爱的氛围,所以自古以来传诵着许多月下水边发生的爱情故事,有诗为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宋代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 蒹葭》)在月下水边歌“竹枝”,真可谓情景交融。
民歌“竹枝”演唱内容以爱情为主,兼咏劳作,以苦怨为感情基调。
先看咏唱爱情的。
男女恋爱约会时唱“竹枝”,如:
陈荐夫《西湖竹枝词》:“荷叶田田柳色垂,三船五船多女儿。与郎暗约花间去,不唱竹枝知是谁。”[2]261此诗描写的情境颇类唐代王昌龄的诗《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面若芙蓉,裙若柳色,美丽的采莲女与美丽的荷花在色彩上融为一体,人花难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对唱“竹枝”,谈情说爱,浪漫而甜蜜。
本武孟《竹枝歌》其一:“阿郎贪唱竹枝歌,只隔巴江一线波。可信阳台有云雨,朝朝暮暮意如何。”阳台典故见于宋玉《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称男女合欢之所为阳台。
爱情并不都是两情相悦的甜蜜,民歌“竹枝”中有很多是咏唱女子单相思爱情的,如:
胡奎《西湖竹枝词》八首其三:“妾是藕条郎似荷,劝郎听唱竹枝歌。藕条抱节丝难断,荷叶留心苦最多。”[2]135
胡俨《竹枝词》四首其一:“湖上闻郎歌竹枝,湖中莲艇便轻移。却言郎度潇湘去,折得荷花空泪垂。”[2]152
莲藕是关乎爱情的意象。唐代诗人孟郊《去妇》诗中云:“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据说成语“藕断丝连”即出于此。“莲子”谐音“怜子”,有怜爱之意;莲心有苦味,喻心之苦;“丝”与“思”谐音,喻人之情思。上引胡奎、胡俨的竹枝词都是借莲藕意象表达女子对情郎的单相思之苦。
张元凯《竹枝歌二首》其一:“燕子高楼水上开,楚江风雨竹枝哀。贾帆未向门前落,孤负春潮日日来。”此诗情境颇类唐代诗人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二诗中女子所爱的人都是商人,而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往往一去无音信,留下女子独守空闺。女子因思念而登高望远,却望尽千帆皆不是,于是抱怨离家不归的人,潮涨潮落犹有时,而自己只有无望地等待。
再来看咏唱劳作的,如:
苏祐《江中杂兴十首》其十:“渔翁爱唱竹枝词,常向烟波理钓丝。昨日回船入江口,却愁城市有人知。”[2]227烟波浩渺,渔翁边打渔边放歌“竹枝”,打破寂寥,以解其劳。
王衡《西湖竹枝词》六首其二:“菱田高与稻田齐,野井蝼蛄彻夜啼。若个竹枝声最苦,那儿桥北赵园西。”[2]269关于采菱之苦,宋代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中曾写道:“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耕田种稻已劳苦不堪,岂不知采菱更比“犁锄”之劳辛苦百倍,以至于十指流血,形容枯槁。
刘基《竹枝歌》十二首其一:“人间日月去如梭,快活无多辛苦多。欲识江南古来意,请君听唱竹枝歌。”[2]131这首竹枝词让人联想到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两位诗人对于人生的感叹如此惊人地相似!
白居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言为心声。劳动人民打渔、种田、采菱,生计艰难,于是唱竹枝歌以解其劳,以舒其忧,苦中作乐。
无论是歌咏爱情还是劳作,民歌“竹枝”多以苦怨为基调。劳作之苦,歌以诉之。爱情本是甜蜜的,为何却充满哀怨?原因在于:其一,自古多痴情女子负心汉。其二,人生自古伤别离。其三,因相思而生甜蜜的忧愁,哀而不伤。民歌“竹枝”以苦怨为基调还与当地的地理环境有关,触景生情,让人断肠。如冷士嵋《巴人竹枝词》其一:“巫峡巴江春木稠,夕阳影里杜鹃愁。山川到处唱归去,那个行人不泪流。”其二:“峡口巫山枫树深,妾家正住巫山阴。行人莫向巴东路,秋雨秋烟猿昼吟。”[2]379另外,还与当地的历史文化有关。如屈大均《湘中闻竹枝》:“竹枝本是三巴曲,流入湖湘调更悲。风俗变来从屈宋,千秋哀怨一相思。”屈原、宋玉的哀怨故事浸染当地文化习俗,影响民歌“竹枝”基调。
王象春《济南百咏》其四:“休唱柳枝兼竹枝,柔音不是北方词。长声硬字攀松柏,歌向霜天济水湄。”诗后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余谓:一地有一地之音,何必矫舌相效!近世习尚靡靡,在江南风土冲柔,固其所宜,而北方轩颧鬈䰄之夫,亦勉尔降气以为南弄,岂不可耻!余本声气之自然,矢为齐音,宁仍吾伧耳。”[4]2403
由此可知,明代民歌“竹枝”作为南方之音,不仅流行于南方,而且北方人亦多效仿者。作者虽没有明确指出“竹枝”的唱法,但从其对北方词的描述,对比可知“竹枝”的音调特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唱一方歌,所谓“一地有一地之音”。北方地域广袤苍凉,北方人“轩颧鬈䰄”,北方词“长声硬字攀松柏”、“伧”,即音调悠长高亢,风格粗犷;江南“风土冲柔”,人多柔性,作为南方之音的竹枝歌自然柔靡婉转。夏缁《南中曲三首》诗前注曰:“……有《竹枝》缥缈之音。”[2]299由“柔音”、“缥缈”这些描述可以感知明代民歌“竹枝”的音调特征。
唐代诗人白居易《竹枝词》中写道:“江畔何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毛奇龄《西河诗话》引此词曰:“乐天善歌,每识歌法,观第二句,则长年唱和之法尽知矣。”白居易精通音乐,其描述所听到的民歌“竹枝”音调是“前声断咽后声迟”,“咽”指声音因阻塞而低沉,“迟”有慢、久之意。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其《竹枝自序》中描述他所听到的民歌“竹枝”:“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由唐代“断咽”、“迟”、“宛转”到明代“柔音”、“缥缈”的描述可知,历代民歌“竹技”音调特征是一脉相通的。
民歌是自然真情的吐露,它以原生态的形式反映了民众实实在在的生活内容,表达了民众真真切切的愿望和追求,因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相对于格律要求甚严的近体诗和形式过于自由的古体诗而言,民歌“竹枝”以其简洁的形式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
民歌“竹枝”对文人竹枝词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接启发激励了文人竹枝词的创作,这也是研究民歌“竹枝”的价值所在。明代民歌“竹枝”的广为流传,使更多的文人受其感染和启发,从而加入到竹枝词创作队伍中,促进了明代文人竹枝词创作的繁荣。
[1]张琴.唐代民歌竹枝与文人竹枝词[J].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1999(3).
[2]王利器,王慎之 ,王子今 .历代竹枝词(一)[G].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
[3]雷梦水,潘超,孙忠铨,等.中华竹枝词(三)[G].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
[4]雷梦水,潘超,孙忠铨,等.中华竹枝词(四)[G].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