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哀景写乐情”--对韩愈几首诗歌的一些思考

2013-08-15 00:43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阳山韩愈抒情

卢 坡

(1.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241000;2.安徽大学出版社,安徽 合肥230039)

关于诗歌中情景关系的描述,清代的王夫之有过这样一段经典的叙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挍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丧者乎![1]

王夫之《诗广传》曾解释“昔我往矣”四句曰:“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2]也就是说,这几句诗故意用乐景写悲哀之情,用哀景写欢愉之情,能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所以,他批评“言悲,则悴以激;言愉,则哗以慆”的直露之诗,且指出了孟郊、元稹、白居易等人的“褊促”。王夫之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发人深思。

“以乐景写哀情”的抒情方式首见于《诗经》,其后一些优秀的诗人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抒情方式。如王粲在《登楼赋》中先写道:“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登楼所见的美景触动了飘零异乡游子的心,撩拨游子内心深处的孤寂,诗人喊出了心中的悲凉:“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面前丰美景物的描写成了一种铺垫,写乐景就是写哀情。到了杜甫那里,这种艺术手法得到了充分运用和发展。杜甫身经丧乱,饱受颠沛流离,异乡为客,面对美好河川时,有一种身不如物的悲凉感。所以面前的景物往往会触动诗人的家国之思。诚如《春望》所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鸟语花香却成了诗人杜甫感时伤国的诱因,诗人眼中一切事物都被时代氛围笼罩着,诗中流露出忧国忧家的情怀。杜甫之后的诗人也不乏这方面的尝试,李商隐就是擅长“以乐景写哀情”的高手,比如《春光》一诗这样写道:“日日春光斗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春光明媚、杏花飘香,却惹得诗人心绪惘然。应当说“以乐景写哀情”这种抒情方式有其艺术上的创新和细致委婉传达内心真情实感的特质,创作者值得借鉴和发展,研究者应该总结和深思。但是能不能“以哀景写乐情”呢?文章开头引用的王夫之的一段话,其中谈到了“以哀景写乐”。笔者不能赞同王夫之关于《诗》中已经使用“以哀景写乐”这种抒情方式的看法。产生《诗》的时代,不可能有如此明确的艺术追求,试图把后来的一切文学表现手法都在《诗》那里寻找根源,无异于把《诗》抬高到了“经”的地步,笔者甚至怀疑王夫之提到“以哀景写乐”只是与“以乐景写哀”对举的结果。他本人既没有举出更多的例子,也未能对这一抒情方式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总结。但是这却可以引发我们对这个问题进一步深入思考。据笔者看来,韩愈应该算得上有意识进行这方面尝试的革新者。

韩愈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上值得关注的一位革新家,有着多方面的尝试。关于韩愈诗歌的创新,如在创作上“以文为诗”,在题材上以俗琐之事入诗,在风格上追求“字向纸上皆轩昂”的风貌,这些都有文论及。韩愈在诗歌创新方面还表现在追求以“哀景写乐情”的独特抒情方式上。尽管这样一些诗在韩愈诗歌中所占比例不大,却能够鲜明地体现韩愈的诗学追求。下面就尝试论述之。

韩愈在《送文畅师北游》中写道:“三年窜荒岭,守县坐深樾。征租聚异物,诡制怛巾袜。幽穷谁共语,思想甚含哕。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况逢旧亲识,无不比鹣蟩。长安多门户,吊庆少休歇。”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作为观察御史的韩愈因为《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被贬阳山。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招回长安权知国子学博士。因为从边鄙之地阳山回到京城,韩愈满心欢喜,写下了“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诗句。蝎子本是令人见之生厌的东西,然而由于任职京城,可能有所作为,京城的蝎子也比边鄙之地的虫兽可爱。当然要正确理解这句诗歌的含义,还要做到知人论世。韩愈因为民请命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却被贬阳山。阳山为边鄙之地,韩愈在《送区册序》中这样描写阳山的风土人情: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承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除去当时士大夫固有的鄙视蛮夷的传统之外,可以看出韩愈为民请命被贬蛮荒的凄凉处境,也就理解韩愈久处蛮荒之地,身历九死一生返回京城,希望有一番作为的复杂之情感。“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一联,正可以看出这种有惊有喜、又怨又盼复杂情感之一斑。

这种以哀景写乐情的抒情达意方式还可以在韩愈的其他诗篇中找到,如《郑群赠簟》一诗这样写道:“蕲州笛竹天下知,郑君所宝尤瑰奇。携来当昼不得卧,一府传看黄琉璃。体坚色净又藏节,尽眼凝滑无瑕疵……呼奴扫地铺未了,光彩照耀惊童儿。青蝇侧翅蚤虱避,肃肃疑有清飙吹。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明珠青玉不足报,赠子相好无时衰。”友人郑群送给韩愈一张簟席,韩愈非常喜欢,其欢喜之情却是通过“却愿天日恒炎曦”这样一种荒诞的构想传达出来。一边是火辣辣的太阳,一边是凉冰冰的竹簟子。韩愈为了突出竹簟送来凉意的快感,制造出“却愿天日恒炎曦”的恶景。当然这样的创造,是否有些过火,能否达到“一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还有探讨的余地。

为什么在韩愈诗中会出现“以哀景写乐情”这样独特的抒情方式?是否为偶一为之,抑或其诗学追求使然?笔者认为,只有结合韩愈本人的生平经历、思想状况及其关于文学创作的见解,才有可能对此问题作出合理回答。

韩愈在进士出身的文人中应该算做是儒学政教类型。有些专家认为,此类型人物思想行为上的突出特点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尊奉儒学,排斥被其视为异端的佛道诸教;二是强调君权,干预政治的愿望强烈;三是思想作风严肃。”[3]这些特点与韩愈的一生遭际密切相关,进而影响韩愈的心态和诗歌创作。德宗、宪宗时代社会凋敝、佛老猖獗,秉承正统的儒家之道的韩愈登朝后,为了清除弊政,弹劾权佞,遏制佛老,进行一系列斗争,结果屡遭打击报复,“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4],加以褊躁的个性,有时候甚至到了“忽忽如心狂”的地步(《次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以这样的心境创作诗歌,自然不能奏出中和之音。

韩愈诗歌风貌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以被贬阳山为第一次转折点。韩愈在被贬阳山之后,诗歌更加呈现出奇险的面貌。如沈德潜所言:“大抵遭放逐,处逆境,有足以激发其性情,而使之怪伟特绝,纵欲自掩其芒角而不能者也。”(《姜自芸太史诗序》)他南贬诗作中的山水常常以险巇、蛮荒、阴晦的面貌显现。《县斋有怀》中这样写道:“投荒诚职分,领邑幸宽赦。湖波翻日车,岭石坼天罅。毒雾恒熏昼,炎风每烧夏。雷威固已加,飓势仍相借。气象杳难测,声音吁可怕。夷言听未惯,越俗循犹乍。指摘两憎嫌,睢盱互猜讶。只缘恩未报,岂谓生足藉。”其中毒雾、炎风、响雷这些南方特有的奇异自然环境助长了诗人的诗情、诗胆,从而形成非同一般的诗歌风貌。“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5]

总体而言,韩愈的诗学理论与其诗歌创作是相一致的。“不平则鸣”、“气盛言宜”、“陈言务去”都是对文学创作精深的见解,特别是“陈言务去”更显示出韩愈积极创新的要求。这种不落窠臼的努力,不仅表现在散文创作方面,同样表现在诗歌方面。韩愈诗歌在意象、结构、语言、声韵等方面与传统诗美显示出很大的区别。韩愈诗集中有《南山诗》、《陆浑山火》、《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之类铺陈近似赋的诗,有喜押强韵、用险韵,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诗作,有在联句中争强斗胜的联句诗,又有反前人之意而为之的翻案之作。比如常言“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韩愈《荐士》中却偏说成“强箭射鲁缟”;又言“了却儿女婚嫁而身退”,韩愈却说:“如今便可尔,何用毕婚嫁。”(《县斋有怀》)韩愈的一些诗完全可以不这样作,但是韩愈为了显示力大才雄,有意和前人较个高低。以终南山为题材的诗歌,前人已经留下不少精妙的篇什,如王维的《终南山》,诗人笔下展现了一幅绝妙的南山图,有山外之景,有山中之景,还有山峰之景,其中光和色的搭配更是令读者叹为观止。面对前人留下的精美篇章,韩愈要想在构思巧妙、景物传神方面超越前人已经几乎不可能,所以要另辟新径,韩愈《南山诗》以五十一个“或字句”铺陈终南山的雄大,淋漓尽致,无以复加,“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此诗不仅体现出韩愈之胸怀阔大,也显示出其不甘人后的个性。

以上从韩愈思想气质、生平经历和诗学理论入手,试图揭示韩愈诗歌创新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也就不难想象韩愈诗中出现“以哀景写乐”的抒情方式。

如果说“以哀景写乐”与“以乐景写哀”是两种对立的抒情方式,那么韩愈诗中与“以哀景写乐情”相通的是“以丑为美”。关于韩诗“以丑为美”的论述已经不少。刘熙载在《艺概》中早就指出:“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体,若用之近体则不受矣。”[6]这里想指出的是,“以哀景写乐情”和“以丑为美”两者之间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的方面。“以恶景写乐情”是就抒情方式而言,“以丑为美”是就审美趣味而言。比如《和虞部卢四汀酬翰林钱七徽赤藤杖歌》中写道:“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又如《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火伞。然云烧树火实骈,金乌下啄赪虬卵。”以“赤龙拔须血淋漓”描绘赤藤杖,以“金乌下啄赪虬卵”形容乌鸦叨食柿子,这些都是韩愈诗歌以丑为美的典型。这应当属于审美趣味的范畴。但是在韩愈那里,“以哀景写乐情”与“以丑为美”又有相通之处:它们共同表现了诗人在创作中反传统的精神和追求创新的意识。

“以哀景写乐情”这种新奇的抒情手法何以在后世没能很好被继承和发展?这是我们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首先,这可能与我们的古典文学传统相关。感伤主义的文学传统在中国古典文学源远流长。《诗》对战争的描写,感伤多于悲壮,《离骚》对宗国的态度,缠绵胜于斥责;宋玉悲秋,易安伤春;杜丽娘游园伤神,林黛玉对花落泪,中国古典文学承载了过多伤感。“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感伤主义文学不仅有思想深度且为接受者所接受,占据着文学的主流。这应该是此种新奇的“写乐”抒情手法被冷落的原因之一。其次,就表现手法而言,“以哀景写乐”这种抒情方式也令人难以接受。同样描写一件快乐的事,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李白奉召入京,高声唱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愁穷诗人孟郊进士及第,得意吟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韩愈由蛮荒之地回到京城,狂喜道:“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蝎子为毒虫,又喜欢生活在幽暗之处,很难将蝎子和快乐的事情联系起来。或是用李白式的直接抒发心中喜悦之情,或是用孟郊“以乐写乐”衬托心中喜悦之情,“以哀景写乐”的表情达意方式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再次,“以哀景写乐情”这种抒情手法应该把握情感释放的力度。赵翼曰:“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地。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程学恂曰:“韩派摒弃常熟,翻新见奇,往往有似过情语,然必过情乃发,得其情者也。如此诗之‘却愿天日恒炎曦’是也。”虽然指出了韩愈弃常熟之法而翻新出奇,但是也指出了“不免过火”的地方。最后,“以哀景写乐情”这种抒情手法可能会导致诗歌面貌粗陋生硬,超出了受众接受心理阈限。这应是“韩孟派”诗人要面临的一个困境,与白居易“童子解吟长恨曲,牧儿能唱琵琶篇”的明白晓畅相反,韩愈、卢仝等人刻意求新,诗歌往往是新有余而美不足。诗歌生硬粗陋,不适合一般受众的审美需求,产生排斥抵触情绪也就在所难免了。所以“以哀景写乐情”的抒情方式还应当注意受众的接受心理阈限。

应当说韩愈“以哀景写乐”,为这种新奇的抒情方式开了个头,却没有得到更多回应。这不应仅归咎韩愈和其他诗人,而应该是这种抒情手法自身的缺陷、文学传统、民族心理气质等合力的结果,这也是创作者和接受者共同的选择。总结这样一种并不成功的表现手法,除了揭示这种独特抒情手法的存在、澄清认识上的一些误解,更重要的是反思这种创作手法的得与失。

[1]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五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8:809.

[2]王夫之.船山全书:第三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8:393.

[3]余恕诚.唐诗风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99.

[4]叶燮.原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50.

[5]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95.

[6]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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